文/河西苦雨
第一部分 灵魂星宿虚空闪烁,美学乌托邦横无际涯
灵魂的星宿光芒万丈。披星戴月,
金光大道燃烧烈焰,光的知识,
自由和爱,高悬喧嚣的尘世,
灵智之剑刺破囚笼。无穷反射
的光,指引精神的星辰大海。
曙光照耀,过往依稀的陌旅,
焦点合一地球或昴宿的原位,
疗愈前所未有的情绪,搞掂
星际关系,将胜利与欢乐,
家庭人伦,高密度哲理,
照亮新的明天。
——严观《星际种子》
……当我第一次读到严观诗歌,就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窒息感和眩晕感!那么多宏大主题,那么多温暖光明,那么多真善美!那么多博爱希望!简直让人怀疑来到了乌托邦!我在其中沉醉或迷茫,被其强大的气场震慑住了——这是一颗孤独的恒星!光芒万丈,不容置疑;群星退隐,万有噤声!这是一座精神的象牙塔,空中花园,适合远观,不可靠近!而你似乎被某种力量牵引,想深入这乌托邦去看个究竟……
这孤独的星宿似乎还有些排他性,并不接受万众瞩目,也不期待仰望和顶礼,周围没有任何行星和伴星。其实它自有归属的星系和中心,且并不遥远。
严观诗歌多属大象写作和能量写作。不仅有庞大的体量和外观,而且还有巨大的气场和内蕴。他是罕见的高产诗人。主题丰富题材宽泛,包罗万象,纵横古今。大题材大主题,知识文化型写作,也多触及现实的具象抒写。其人本主义精神更象泛爱主义。他的理想近乎于狂想,其诗歌世界总有一种虚幻感,让人感觉缥缈无际;然而他的意志是那样的坚执,精神是那样的饱满,让人不禁肃然起敬!
第二部分 智慧博展思想盛会次第展开……
——知识分子写作类型的特型范例
从白垩门的彻亮中远眺,那里的景色
尽收眼底。哦,那美极了的景象!
……林间的鸾鸟站稳挑空的枝头,长尾华丽,
它选择相信美丽,不要锋利的喙,
来自鹰巢的袭击,幸福之凰在可疑中
高飞。雨在远方繁殖,飞中寻找安宁。
软弱,夜的巴旦杏,荷蓬的馨香,
与马鞍共舞于疆的草面,不可剥夺的
鄂西的河流,那驻河的船夫,
在皎洁光华流溢星光的支流摇橹,
他等着一个人坐上船头,那第三次
才可以说话的蓝布女娃,让他靠岸。
——严观《远扬》
由于个人偏好,一直比较注重诗写的文化底蕴。我所说的文化底蕴并不仅指语言层面的知识性和文化性,而更重视诗写内涵的文化社会学信息和历史语境。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诗界提出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两大路径以来,我更倾向于了解和跟进知识分子写作的进展。
说到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可能很多人都不大清楚其特征和边界。以为知识分子写作就是知识分子的写作,民间写作就是草野非知识分子的写作?非也!知识分子写作也有民间写作,草野知识者也有知识分子写作,或者说知识型写作。所谓知识分子写作,又区分为有主张写作和无主张写作。主张派①是指提出知识分子写作纲领路线的那些人。代表性诗人最初主要有诗人西川、张枣、陈东东、王家新、欧阳江河等人,后期还有严观、臧棣、西渡、桑克、陈先发、汤养宗等人。该类型的诗人大多为高知或学者,因而通常被称为学院派。他们多主张对前现代的反叛和解构,也有人主张对传统的同构或重构,如新传统主义诗派,代表人物有宋渠宋炜、石光华、刘太亨等人。从九十年代中期起,形成各种诗歌流派和写作路径。如新意象主义的三大门派演绎派、诠释派、解析派等。知识分子写作虽有部分人有共同主张,却一致强调写作的个人性,甚至极端强调个人化意义。而所谓的无主张派其实就是体制内诗人约定俗成的知识化写作圈,并未提出旗帜鲜明的主张。既没有团队共识,也不算独立写作,但他们一直在场!甚至在主流诗界拥有绝对话语权。他们的写作有一种共性,就是强调主旋律抒情和叙事。我把这个类型称为“庙堂派”。在这二者之间还有各种“中间派”。最有名的莫过于打出‘三反’旗号(反文化,反审美,反崇高)的非非主义诗派。他们口头虽主张反文化,实际操作却是文化主义,其领袖人物周伦佑后期写作更明显。
自九十年代以来,无论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都有一个默认的共识,这就是个人化写作。知识分子写作个人化的强化造成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边界的模糊不清和分歧争议,最终在1999年进行过一次诗坛“盘峰论争”,因此出现介于二者之间的“第三条道路”。第三条道路在新世纪又出现新的分支如行走主义,旁观主义,事象主义等路径。在这三个路径当中有一种综合派,即以铺陈事象意象为能事的博展派。这里需要提示一下,本文提及的各种写作路径类型派别大多为笔者的归纳,非诗人或诗人团体的主张和体认,亦非诗界评论界的指认和归纳。
最近我注意到一个特殊写作类型,一种介于有主张和无主张知识分子写作的另一种中间类型,一种介于学院派和庙堂派,且不同于上述中间派的知识分子写作类型。诗人严观就是该类型的代表人物,可谓是两大知识分子写作阵营的集大成者。
严观的诗歌让我震惊,为其诗写呈现繁富的知识和深厚的思想所吸引,更为其博学多识博闻强记的强大大脑所折服。严观虽曾获得国际诗歌节年度诗人奖,作品被翻译成多种外语,却似极少混迹于主流诗界。作为两大传统(诗歌古典传统和现代诗歌传统)的集大成者,他的贡献是卓越的。其诗写既不像一般学院派那样解构旧传统,也不像主流诗人那样夯实新传统,又觉其在匡护古老的传统——浪漫主义和唯美主义,其诗歌世界有如一个充满浪漫气息的美学帝国,庞大的历史地理版图上散发着浓郁的书卷气和贵族气,有一种不作掩饰的优裕感。但他并不主张复古怀旧,尽管他本身是文物收藏鉴赏家,而是构建诗歌大厦最华丽的设计、外饰和进一步夯实诗歌最坚实内核的基础。
作为集大成者,严观不仅赓续了新诗的两大传统,而且拓宽了传统的边界。他的诗有效利用了前现代主义跨世纪的最新成就,这就是诗的广度厚度的哲学性拓展。他的诗更加仪式化和更富有背景化,并侧重于具象实义的诠释阐发,这点与诠释派不谋而合,有所不同的是,其仍然延续着结构主义传统,间有新结构主义诗风。
背景仪式化诗写方式最早是从八十年代的历史意象主义开始的,到九十年代中期衍变为文化解构主义和新结构主义诗风。解构主义在世纪初又蜕变出事象主义和泛诗主义。严观所属的结构主义其实并不流行,但充分借鉴了新结构主义诗派(演绎派诠释派仪式派)的收获为其所用。使其诗歌拥有“宏大”的气场。宝相庄严,金碧辉煌。结构主义是传统文学的力量见证,需要坚实的笔力。这正是严观的强项和优势。而实际上严观诗写很少用到解构主义笔法。他更习惯于(无意之中?)诠释法,并拓展出独特的路径,自成一家。我称之为“博展派”。
可以肯定地说,博展派就是脱胎于演绎派诠释派解析派。所谓“演绎派”,是指一种专门以文化镜像或心灵镜像(其实当时大部分只是意象)再现表现主题的诗法。这个笔法在八十年代初就开始流行,代表诗人本身有严观、杨炼、杨克、宋渠宋炜兄弟等人。徐敬亚曾经在他主编的《诗群大观》里面质疑过这类诗写的意义②(见岛子《天狼星》批语)。演绎派在九十年代初已成滥觞,出现一大批宗教赞美诗式牧师布道式的仪式化诗歌。这类诗人当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有江非,麦子,道辉,林忠成等。这主要是海子背景史诗的影响。这期间又衍生出诠释派解析派,以诗性哲学或哲学诗性阐述为能事。代表诗人有于坚、潘友强、吕叶、蓝冰等。诠释派与演绎派解析派其实很相似,都有背景化或仪式化倾向。不同的是他们更习惯于叙说——有解说或说教的味道。在严观的文本中,演绎派诠释派解析派的影子都有,只是更奢华铺张了。有所不同的是,严观更习惯于叙而不说。
为何把严观的这类诗写称为“博展派”?因为其诗写呈现就象文化博览和知识秀场,又象美学盛宴和思想会餐,与诠释派最相似的地方就是这点。不同之处有两点:前者多习于“自作主张”式的“重新解释”,而后者则基本是复述型的记忆重现。打个比方,前者是生发,后者是背诵。当然这种背诵并不是通常意义。这是一种允许扩写改写的背诵,有如荷马史诗那样。按照亚里斯多德的诗学角度,就是模仿式书写,主要是一种创作力。但严观的创作力的确是惊人的,其诗歌写作囊括各种题材,举凡名物名胜,风土人情,风物掌故,神话传说,历史事迹,英雄人物,世俗生活,时闻轶事,伦理情感,唯美情致,哲学义理,经史原道等等,林林总总,蔚为大观,且每个领域都熟门熟路进退自如,叙述举重若轻如数家珍。就从这点看也极为罕见。不说前无古人,新诗以来也是叹为观止了。
第三部分 传统中的传统,一个人的传统
张翼掠过山河的轮廓,与风太极,
云端漫游,山川与我共语,
天地我歌我唱。翱翔纯净的天际,
领略顶端的风景。舞池轻舞,
华丽的袍,闪烁日头的光辉,
上空的巡游者,尤喜风雨,
在穹顶之虚,与星辰清唔,
与风共醉。眼神深邃如海,
透视世间真谛,看穿禽世的繁华。
飞得最高,却不曾俯视尘世,
无尽的天空,平滑如丝。
高空盘旋,蓝天作伴,
羽毛闪耀光华,宛若乐章在风中旋转。
在山川上层,轻轻抚摸云端,
尊贵之鹰,威严中沉静安详的容颜。
风的方向,慈祥的视线里,
皆是生命的光,最公正的巡游者,
领略过世间最美的景象。在莫扎特的乐章中,
化作音符,舞动天际的霞光。
优雅仿若济慈诗中的行。
翼下的风最柔软,那是最高处的神话。
——严观《安第斯神鹰》
读严观诗歌,总能感觉到一股古老而坚实的力量——这就是传统的力量,也许还是本质性力量?这种力量来自语言,文化,伦理三个层面,之间互有交集,互为融合,互为表里,有如三位一体。三者有各自的不同点:语言可视为文化的载体,但又有相对的独立性。文化是语言的本源,其本身就表现为某种语言方式——此处语言并不仅指书面和口头表达,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方式,如肢体语言,行为语言,可视语言,标识语言,习俗语言,社交语言,社会语言等等,文化语境也可视为语言的方式。文化和语言都有某种伦理特性,但伦理不能理解为自在物。伦理可以表现为语言外观和气质,也可理解为文化的本质本体。
基于我独立构建的边际诗学(诗歌边际学)理念,发现严观是一个极具代表性的诗人样本——可资研究传统和现代边际性的鲜活案例。其作为传统的赓续者是毋庸置疑的,可否视为集大成者乃至超越者呢?严观诗歌是否有开创性和垂范性?答案是肯定的。
传统是一种常在和恒在的体系,但也有流变性,不是一成不变的。传统包括文化、社会、世俗三大体系,互有影响和牵制。现代性并不是从天而降的,也不是渐进式的,其实它一直存在于传统里面,只是尚未形成显性。传统里面那些潜在的良性的具有普世价值的先进思想意识,可视为现代性的根基。现代性在三大体系中并不同步,与传统的距离有差异,有不同的型态。在某种意义上,文化永远有超前性,社会跟进较快,世俗最根深蒂固。三大体系之间传统与现代的隔膜和磨合型态都会通过语言系统来呈现——不仅是书面语言系统和口头语系统,还有诸如意识形态、风俗习惯、耳濡目染、言传身教或思潮、运动、变革、制度等静态和动态(有某种相对性)的方式呈现——这就是后现代诗学所谓的“情境”和“语境”。具体到诗歌来说,或可视为文化中的文化,至少是语言中的语言。诗歌不仅在语言层面容易突破传统的束缚,且在文化层面有自我革新的潜质。所以要理解传统与现代性的关系,首先可以从语言出发,语言又可从诗歌着眼。
我把诗歌的现代性区分为语言学的现代(包括美学哲学层面),伦理学的现代(包括情感和思想),文化社会学的现代(主要指语境关联方面),艺术学的现代(主要指艺术统筹方面)。这几个层面投射为语言的现代,时间的现代,精神的现代,灵魂的现代,但并非一一对应。也即是说,语言和时间的现代并不一定具有真正的现代性。长期以来,无论现代和后现代,或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都是被滥用和乱用的热词。但似乎有太多的人并不知什么是现代,什么是后现代。普通人可能对后现代多少还了解一些,毕竟现在就生活在后现代。然而要问到什么是后现代主义,可能更多人要懵圈。甚至很多诗写者都不清楚这些看似常识性的问题:新诗和自由诗与现代诗的区别在哪里?现代诗的基本特征有哪些?后现代诗歌与后现代主义诗歌的分野在哪?对前现代和后现代的有基本的认识和界定,才能厘清新诗和现代诗的关系和分野。
先就语言层面来看——这里自然是就诗歌的语言传统而言。据我所知,诗歌发展至今,主要有六大传统:
现代前传统:指东西方古典传统和西方近代传统,古典传统包括中国旧诗传统和西方古风传统,近代传统即所谓的新古典主义时期——主要指西方近代浪漫主义和唯美主义诗歌,还有受革命思想和运动影响的斗争性诗歌;
(严观诗歌深受古典传统浸染,不仅表现在语汇、题材、意蕴等方面,还表现为哈耶克式的诗人伦理与社会主张。显然近代传统对诗人的影响更深刻,可以说是从里到外的。)
前现代传统(前现代主义传统),可视为思想上的启蒙现代主义,主要指西方现实主义和象征主义传统,大部分仍具有浓郁的浪漫主义和唯美主义色彩,这段时期,在前苏联和中国及东欧南欧及亚非拉国家,具有浓烈意识形态色彩的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诗歌曾经如火如荼喧噪一时。这个传统后来转型为社会主义阵营内的主流诗歌或主旋律诗歌,以真善美的语言外观和高大上的语感语势为抒写基调;
(严观诗歌并没有鲜明的政治色彩,甚至没有意识形态方面的表述,但其题材选择和主题确立有迎合或暗和世界主流文化的倾向,或许还有引领和代表的意味。)
前新诗传统,包括白话诗,自由诗,新格律诗传统,即语言层面的现代诗歌传统;
(严观诗歌很多文本类似新诗,有些还自成押韵,有些文本既不像格律诗,也不像自由诗。关于新诗与现代诗的区别后面有专门论述。)
后新诗传统,即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主流诗歌和主旋律诗歌传统;
(严观有很多大中型长诗呼应当代主流文化主题,如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人类命运共同体,一带一路,文化自信,大国担当,历史功勋和使命感。)
新现代主义传统,可称为“继现代主义”,包括时间上的前现代主义延续和文化上的现代主义运动;
(严观长诗的新结构主义显然有继现代主义的影响,尤其是历史意象主义和新结构主义主义。)
后现代主义传统,包括思想上的后现代主义和文化上的后现代主义。
(后现代主义似乎对严观影响不大。个别文本有解构主义重构或转注,偶尔也有镜像感,这些应该是无形的潜移默化,非自觉和无意识写作型态。)
…………
要探究诗歌传统的源流,就必须深入深层文化背景,也即诗歌与文化传统和社会伦理的关系。删繁就简来说,可视为上述三大体系的扩展。文化系统——意识形态系统,权势系统,向心力传统;社会系统——秩序系统,阶级系统,离心力传统;世俗系统——惯性系统,边缘系统,同心圆传统。这三者互为因果项背纠缠不休。文化系统虽排在首位,而基本框架仍然是世俗系统所决定的,并因此构成社会分层。世俗系统常被另两个系统忽略,精明的知识者和统治者则会利用世俗的力量——其具有强化和消解另两个系统的作用。
中国旧传统文化的代表性话语型态有哪些?主要有这些:忠君,王权,大一统,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三六九等,奴性,苟且,随大流……
近代传统(现代前传统)的代表性话语型态有哪些?如博爱,人道,唯美,向善,求真,理想主义等等。
前现代传统的代表性话语型态有哪些?主要有人文,科学,理想,民主,自由,平等,正义,崇高、博爱,大道,求是,光明,温暖,真善美,激情主义等等。
继现代的代表性话语型态:革命,运动,暴力,破坏,重建,统一,一元化,集体主义,权威主义,持续“进步”,合目的性,不可逆转;
后现代的代表性话语型态:反思,批判,解构,审丑,背叛,狂欢,高蹈,自命,反权威,物质主义,世俗主义,功利主义,欲望主义,消费主义,娱乐主义③;
前现代和后现代并没有确切的边界,其中隐约和模糊的存在就是对于“现代性”的认识。需要注意的是,语言文化伦理的现代式不能等同于现代性。我把文化的现代性划分为时间现代性(历史现代性),义理现代性(革命现代性),物化现代性(感官现代性),理想现代性(思想现代性),精神现代性(灵魂现代性)。前现代所倡导的方向可称为“理想现代性”,继现代所推进的运动可称为“义理现代性”,后现代所推崇的思潮可称为“物化现代性”。无论前现代继现代或后现代,其语言或文化型态特征都有一定的历史“合法性”,但不等于人性“合理性”。推进人性健全社会进步愿景的才是真正的现代性。前现代性虽处于启蒙时期,因人心尚较纯良,其时的现代性可能更真实;而继现代和后现代都存在不同程度和形式的“伪现代性”,并自称“现代化”。通过对前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综合梳理,我认为真正的现代性就是“灵魂现代性”,有六大标志:开放(包容),前瞻(启蒙),反思(个人或集体反省式回顾),求是(实事求是),自新(自我审视自我批判自我革命),共进(共同奋斗共同进步共同成长,共同体共荣辱)。
…………
再说到新诗和现代诗的关系和分野。新诗其实就是广义的现代诗歌,其实至今也少有人做广狭之分。所谓狭义的现代诗,即指现代主义诗歌。狭义现代诗与新诗的基本分界,就是后者更突出现代性。来看各自的侧重点——
新诗:多情多愁多修辞。对人或对景。直接抒写。单线性和单向度。共情性。集体大经验。着重诗意诗情诗趣。语式语韵。节奏格律。内涵意蕴。意境境界。
现代诗:多哲思多理性多技艺。对境或对镜。曲折抒写。突出个性甚至个人化。多指多义。外延广。前现代主义讲究外在形式,也追求内在韵致;后现代主义则讲究语感语境,所指能指。
新诗与现代诗的区别主要有三个方面——
叙事手法不同。前者多对景对象描述,后者多用对境对镜叙写;前者多关照对象,后者多着重主体;前者与对象感觉更亲近,后者与对象有疏离。
常用语法和修辞不同。前者与传统诗歌并无区别,如多用排比、对照、烘托、渲染、明喻、双关,后者手段要复杂得多,如多联转注戏仿预演借境伪托等。
所指和能指不同。前者往往是单向度的,能指就是所指,至多就是所谓以少胜多,以小见大,诗在言外,回味无穷;后者则以拓展能指的宽度为能事,不象前者那样追求意境境界,而是营造格局气场。还有一个特别突出的差异:新诗讲究完整性,连贯性,流畅性,有时会有跳跃性,但仍然在乎起承转合有始有终,而现代诗则有更多的留白和疏离,追求距离感和朦胧感。
传统诗与现代诗最大的区别是,前者着眼外在的韵味,后者讲究内在的韵致,前者多侧重语言层面,后者多侧重精神层面。现代诗的内在精神是什么?就是现代性,而现代性的主要精神是独立性和共情性,并行不悖和而不同。现代诗歌精神包括语言,美学,哲学,伦理学,文化社会学,艺术学等六个层面。传统诗歌迷恋和停留于语言美学和社会伦理乃至个人情爱悲欢层面,而现代诗在哲学文化社会学和艺术学层面有更多作为。现代诗的题材更广泛,主题更丰富,立足点更高,更讲究语言的跨度和厚度。现代诗的独立性和共情性也是传统诗无法比拟的。传统诗多外倾,现代诗多内倾。现代诗的独立性更多体现为写作的私密性和灵魂密码的复杂性,个人化倾向更重。现代诗的共情性则表现为与宏观世界的“亲密接触”。有对境对镜,同构重构,结构解构等多种方式。从点到面都比传统诗歌有更广泛深入的探寻。
客观地说,所有的新诗都是现代诗,所有的现代诗都是新诗。毕竟所有的新诗都离不开现代生活情境和社会语境。即使最一般的新诗,也是在表达新思想新感受新生活叙写新遭际。这里所谓的“新”和“现代”只是相对而言——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也不能说人人都过上了真正的现代生活。很多东西并没有新意,只是换了一些方式,换了一些场景。不少人骨子里仍然是传统的甚至是封建的。这里会出现新与旧的边际性,也会出现表达的迥异性。有些诗写者实际上使用的还是某种陈旧的世俗的认知方式和处理方式,这些方式本质上仍然与传统有较多的连续性和黏着性,而较少创新性和建设性,甚至依赖于传统而低于传统。说白了,他们的表述系统并不适合和对应现代文化语境,不能充分体现真正的现代性。其实,真正的现代诗在前现代就有后现代的一些特征,这就是自在性和批判性。爱自由而自律,能共情而独立。如李金发和穆旦。得注意现代意识与传统心理的区别以及其与现代性的区别:传统意识是维护和守成,现代意识是革命和时尚,而现代性代表进步和自觉。前现代大多数诗人处于准备阶段和夹生状态,包括徐志摩、戴望舒、闻一多、何其芳、冰心等等。
新诗讲究语言优美句式齐整段落分明还要押韵,喜欢使用直抒胸臆或比兴手法,排比对偶烘托渲染夸张等修辞。一般不采取变形,深加工,冷处理,陌生化。也就是说,其跟传统诗歌的表现工具和意义功能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这类诗歌太多了,如田间、闻捷、臧克家、郭小川、贺敬之、李季、李瑛等等。新诗与现代诗的区别还表现在前者着重诗意表达,后者着重诗性呈现。甄别新诗与现代诗,还可以通过文本的思想性来判断。新诗的题材一般都是以情感类伦理类写作,有世俗功利色彩,迎合或献媚于政治,束缚较大,近几十年不断“壮大”起来的老干体就属这一大类,其严重拖累了现代诗的健康发展!
必须特别指出的是,判断新诗与现代诗的区别,并不只看语言外观层面,而是看其精神内质和向度,也就是内在韵致。即使语言典雅古奥语感苍劲沧桑的新古典主义文本(如前现代的穆木天、冯至、后现代的昌耀、严观、云树、顾胜利),也可能有深厚浓郁的现代性。
前现代的源头是浪漫主义,唯美主义,象征主义。最早的前现代诗歌据说在15世纪就产生了,但具有明显“现代特征”的诗歌产生于19世纪中后期。荷尔德林、马拉美、魏尔伦等人是真正具有现代主义特征的著名诗人。……既然现代主义的源头是浪漫主义,现代诗必然会延续传统那些美好而理想化的气质,而且会一直持续下去。浪漫主义最显著的特征就是理想化。美好,光明,梦幻,向往,乌托邦,集体主义。这些都显得高尚纯粹。而现代主义主张自由,强调个性,又要求平等公正民主进步。这就复杂多了。所以在诗歌方面,浪漫主义似乎更有韵味,甚至讲究节奏韵律,一般句式较整齐。现代主义诗歌则自由得多。可以自创格律,也可以不拘一格。可以明丽晓畅,奔放恣肆;可以荒诞诡谲,魔幻迷茫。前现代诗歌一直有浪漫主义的风尚。在中国尤其如此。很多人把浪漫主义等同于现代主义,把新诗等同于现代诗。谬哉!浪漫主义追求真善美,现代主义寻求公平正义民主进步。表面看二者并无二致,其实不然。真善美的外观和内核都是和谐,公平正义则必然有冲突和斗争。浪漫主义诗歌总是有唯美特征,现代主义诗歌早就有审丑视角。无论是前现代诗歌还是后现代诗歌,都有两种泾渭分明的路径和倾向,这就是诗意和诗性的侧重。前者是外在的,后者是内在的。这也可看作现代气息和现代意识的区别,现代精神和现代品质的分野。④
——对诗歌的语言传统和文化传统有较清晰的认识,才能有效把握严观诗歌的成就坐落。严观诗歌题材丰富,内蕴也较复杂,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体。他的诗歌从里到外都有浪漫主义和唯美主义诗风的延续,又有一种不怒自威的理性节律和姿态。其诗歌精神有权威主义,精英主义,超人哲学,又似乎有平权意识,尤其痛恶和鄙视奴性。这是当代知识分子的普遍性格,只是在严观这里表现更为突出,兼有新新公知的气质。在严观的世界里,最明显的是现代前和前现代传统。以传统诗学来看,严观诗歌的确有赓续和弘扬,是集大成者;以当代诗学来看,严观诗歌其语言和表达也具有革命性的创新,在伦理学层面则有继现代的明显影响——主体精神透射着霸气和威仪,权威主义式的话语姿态。
六大传统对严观诗歌都有影响,也无须论证其在时间上的现代,其文本与现代诗的很多分支都有所投射。就其语言层面来看,更是就其伦理层面来看。首先是因为严观诗歌具有前现代性的进步特征,如崇高,博爱,求真,向善,尚美,光明,上进,浪漫气质,革命精神。然而我发现其有“郁郁乎文哉我崇周”的崇古之好,亦有“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的弘道意识。二者并不矛盾,调和又不中庸。外观和内蕴都有理想化和秩序感。理想化表现为语言层面的优美雅致,停匀整饬;秩序感表现为主题传达的严肃紧张规范统一。
严观诗歌在艺术方面的建树主要是统筹了前现代的两大传统并发扬光大,独立构建自己的诗歌大厦。我觉得他的新结构主义诠释法写作也并非主动借鉴,而是自然影响和自发行为。其诗写的主要源头应该有拜伦、雪莱、济慈、叶芝、泰戈尔、聂鲁达、迪伦·托马斯及荷马史诗加颂歌体等。严观前期诗歌在型制和内质方面题材广泛,多为同构型,变构重构型,并进行镜像化深度处理。
与其把严观视为传统的赓续者(接力者),不如看待成传统的拓展者(集大成者)。他并不试图重返传统影响过去(如海子、戈麦等),也不是重构传统(如杨炼、大解、向以鲜、张成德等),而是在拓宽和延伸传统的边界——不仅是加固和夯实,提高和更新,还要在传统中创建传统,缔造传统。此前我看到大诗主义代表诗人曹谁就有类似倾向,二者又有很大差异——曹谁更像在复述,严观则试图打造垂范系统。但我觉得更象自视性传统,一个人的传统。严观诗歌有典型意义,将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成为新的范式。这里有三大因素:一是学者型诗歌需要的渊深博厚的学养;其次当代学者型诗人更倾向于前瞻性探索,而较少反顾传统;最后一个重要因素——严观诗歌对人类集体情感和品格的美化优化,不仅是理想化,而且有神圣化,已超出历史呈现的原貌和世俗系统常规。
第四部分 以历史在场感和世界主义构筑文化城堡
信仰者*被遴选热狂于它背后的光照,
和张开的神圣羽翼。黄色中的金乌鸟*
像火焰燃烧在波西米亚*丛林的布景。
人在双眼作势*,表达古迦南*的崇信。
凡可落墨的纸上,可显影的频中,
圆中撑满埃及胡夫陵墓的塔影*。
古代与未来合一的造神,以全视之眼*
观察现世,在13级金字塔*的上顶。
蓝图,传谕*,承续和规制,
布道者信守光明会*神秘的教义。
在曲尺*的框矩下,穿凿砌筑,
圆规*画出拱形*,跨度石柱与圆柱。
二百五十年*之厦,住进门徒与匠人,
识别斗篷*的大门即将关闭,内外已分。
沉默,沉默,沉默…请与我比邻而坐*,
兄妹们,我们绝大多数人未被邀约*。
——严观《请与我比邻而坐》
因为对传统的喜爱和偏执,体认和信心,严观表现出一种创作的迫切性和使命感。这种迫切性和使命感又呈现为两种状况——一边是对传统的返顾和重建,一边是强烈的历史在场感和对世界的召唤。这里有重拾民族文化自信的呼应,有欢迎大时代来临的昂奋。所以严观诗歌兼有传统叙事的回顾和世界主义的前瞻,其宏观诗歌与当下民间流行的大诗主义颇为接近。这符合历史正义和历史主旋律。
重拾民族文化自信一边夸耀祖先曾经的辉煌业绩,一边以文化东方优越主义的态度正视西方的文化强大。祖先崇拜,对未知事物兼有恐惧和忌讳,敬畏和选择性失忆。世界主义是基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认知,其源头为古老的大同思想。从历史发展的脉络和社会变迁的实际情形来看,共同体精神是有些过于理想化的超前意识。愿景当然是美好的,但我觉得目前人类并未全面进化到能体认和接受这种先进认知和擘划的程度。由于科技的发达和交通的便利,世界简直成了地球村。原本应有更多的利益共识,却呈现为价值分歧和诉求纷争。从小处看,人心越来越狭隘,社会圈子化越来越严重;往大处看,政治版图越来越复杂,东西方对抗越来越激烈。共同体精神虽兼有恒在性和现代性,似并无坚实基础,也没有愿景共识,所以倡议者似已束之高阁。那作为以民族自信和世界主义为框架的大诗主义所为何来?会牢靠吗?
严观诗歌的文化自信主要是这三个方面的展现——历史功勋追溯,大国风度展示,人类命运共同体精神担当。有一种强烈的进行式的历史正剧感。这也是大诗主义的方向。大诗主义的源头是背景史诗,背景史诗的开创者并不是海子,而是郭沫若,可以说够传统的。但大诗主义与背景史诗已形成不同的追求,几乎摈弃了主题化和文化乡愁,而热衷于历史功勋和辉煌业绩的追溯。大诗主义有一种进行时态的在场感,似有强烈的当代性和应景性,而沧桑感和苍茫感使大诗更显厚重 。大诗主义诗人偏爱放大光荣与梦想,对先人过往的苦难叹惋悲悯彰显缅怀情结。大诗主义倾向以炫耀式的历史事象和夸饰性的文化信息,有舍我其谁的骄傲或大无畏气概。严观诗歌多以大文化抒写为根基,有以历史文化重建传统的决心和信心,个人圣化的英雄情结和集体神化的民族精神并存。其宏观诗歌多为回顾式、博展式、宣示式,似有召唤性和煽情性,有不容置辩的在场感,和历史人物的对话性。这种在场感是以单向性的世界主义和一厢情愿的高蹈主义来体现的。
作为典型的学者型诗人,严观诗歌有厚重的文化气息,无处不体现出其深厚的学养和底蕴。我对文化型写作的解读剖析,一般是从文化心理和文化社会学两大层面着手。因为文本的语言习惯和语素选择都是文化心理的投射,文化社会学信息寄寓则有更深层和全面的精神载负。严观相当喜欢使用优美、崇高、庄严等情感表达深邃哲思的语汇,包涵历史感的语象,题材和主题都较高大上。这也是知识分子写作的共相。对于这类写法,很多读者容易被语言层面的表相迷惑,而忽略文本内核。说实话,我向来比较偏爱文化型写作,但从不被语言的外观蛊惑。我会深入作者的文化心理和文化社会学内涵来审视。据我研究,文化型写作主要有六大类型——
1, 元文化写作。这是一种以带有元文化气质语素语象为主体的诗歌写作,有本真主义特征。所谓“本真主义”就是世界本相和图景的片段还原式。
2, 纯文化写作。纯文化与元文化有某些相似点,但没有元文化写作那种本真性。纯文化写作有点象纯文学,有某种装饰性和功利性。有时象小白,有时象老手。
3, 大文化写作。狭义的文化人写作,可视为大知识分子写作或知识分子大写作,或可视为学者型写作。大文化写作比较宽泛,主要指对广义世界的理解和观照。
4, 亚文化写作。亚文化一般即是指社会文化,包括历史和现实世俗系统。亚文化写作是广义的文化人写作类型。
5, 文化智性写作。智性文化可视为“狭义中的狭义”文化型态,智性写作可视为文化人的文化写作,即知识者的智慧写作。智性写作也分普通型(表面型)和异质型(深度型)两种型态。普通型兼有大文化写作和亚文化写作特征,异质型有超验主义特质。
6, 泛文化写作。泛文化几乎可以囊括所有的人类文化型态,但一般是非逻各主义的,表现为形式化和表层化状态,如泛爱、泛美、泛思、泛灵、泛智、泛理主义。其诗写型态被称为“泛诗主义”。
7, 俗文化写作。这是携带红尘气和烟火味的文化写作类型,有书面语和口语两大路线。当今是世俗主义盛行的年代,很多知识分子都喜欢世俗写作。
严观诗歌大多属于多种类涉猎型,其大文化抒写以文史哲主题为主,写有大量的历史题材,可视为咏史诗。关于咏史诗在我给云树写的专题评论中有详细论述。⑤这里提醒读者注意我反复见证的情况:自古以来咏史诗进入经典行列的并不多,至于究竟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只能说个大概的认知。我觉得文史类题材本身自带诗性,反而更不容易写出特色和品味,读者也可能不认为是诗人自己的创造;再者文史信息过于繁琐稠密可能造成阅读障碍,影响文本效果;另外,主题的高大上会有反作用,压制感更会影响阅读兴趣。
严观诗歌正是这样,其最突出的亮点就是浓郁的文化气息。且不只是外溢的气息,而是内视型文化信息。诗人博古通今学贯中西,读其诗有如漫步艺术长廊,又如误入迷宫。文本包涵许多普通读者较陌生的文史哲信息,不只是诗歌语汇本身的文化气息。这些文化信息经过细致的筛选和加工后载入文本。叠床架屋肆意铺陈,有如一座座文化堡垒,让读者目不暇接,对诗歌的主体语境会有压制和抵消作用,乃至产生茧房效应。读者一边被文化历史信息吸引,一边被文化信息自带的诗性迷惑,而容易忽略文本本身的诗学意义。即使这些文化信息有语言美学和哲学品味的加持,反而形成双重密障。严观一些颇具文化智性的写作类型就有这种情况。这些堡垒构筑材料(语素语象)五花八门形形色色,但质地(主题寄寓)和风格(语感语境)易使读者产生审美疲劳,其稠密驳杂的的文史哲信息也让人望而生畏。诗歌之城犹如巴洛克和洛可可兼具的繁密甬道和雄伟高矗的堡尖,令人望而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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