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过一首惊蛰诗已是几年前了
文/李威
仿佛这几年中
我就没醒过
今年写一首惊蛰诗吧
哪怕我已睡成了一只虫
也该醒来了
我又想起多年前
一位叫硬撑的诗人
写他做昆虫的妈妈
他祝福妈妈：
要做，就做一只有信仰的昆虫吧
小路
文/李威
上山坡的林间小路
被干树枝几乎遮蔽了
如果拾柴，能拾到多少柴啊
我想拾一背篓柴
背着下山
从我身后看来，像一背篓柴在下山
柴走回小屋，把自己生成一堆火
人们说季节不需要了
但我还是生成一堆火
我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冬天里
买小米
文/李威
我在诗中写过，最伤心的不是
那件让你落泪的事
而是你落完了泪，甚至正落着泪
还得吃饭
早年读屠格涅夫写一独臂老农妇
失去了独生儿子
一边落泪一边喝白菜汤，她说：
我的生命被撕碎了
但白菜汤是不该浪费的，白菜汤是放了盐的
今天读到拉萨写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女孩
继续她父亲的营生卖小米
客户留联系方式，问她名字时，她说：
叔，你就写成买小米吧
这样方便你以后
买小米
最伤感的不是她让人把她记成买小米
而是买小米
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我约在花园一起坐一会的女人
文/李威
她像我一样穷
一样随意
而凌乱
一样蒙着世间的尘污
她像我一样
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以前
俯身
吹一吹长椅椅面
她像我一样
对周围的人
“他（她）这样穷酸邋遢，还吹什么椅面呢？”
的异样神情
和嘲讽眼光
微微含笑
——他们
怎会知道
我是为了吹去椅面上的小虫
我要靠着小窗户坐
文/李威
我要找一家
生意清淡得
店小二打着瞌睡的小店
甚至我进去
他接待了我
又接着打瞌睡
的小店
我要靠着小窗户坐
慢慢独酌
我就像是
打瞌睡的店小二
梦见的
有没有这样一个囚犯
文/李威
我常常想：有没有这样一个
当年巴士底狱中的囚犯
友人千难万险
将一把开牢门的钥匙
递到他手中
他拒绝：我要的不是钥匙
我要的是锤子
有没有这样一个囚犯
一定有的
哪怕只有一个
因为有了一个
这样的囚犯
巴士底狱不存在了
你明白人们为什么这么讨厌乌鸦了吧
文/李威
白茫茫的雪地上站着一只
乌鸦
像一张白纸上的
一个漏洞
弥天大雪啊，弥天大雪啊
本来都把世界盖成一张白纸了
可是上面执拗地
站着一个
漏洞
很清楚/李威
一友跟我聊起
一些相识的人
在当前国际国内的一些事件上
的立场
我说：你不用说，我都知道
他惊讶：怎么可能？
我说：每个人的立场我不尽知
但每个人的智商
我还是知道的
再远的射程也是射程
文/李威
在一粒子弹飞行的过程中
还有一点时间
还能写一首诗
还能写一生的诗
子弹在长久的飞行中不会偏离？
不会，真正写诗的人
用一生的诗写
不断矫正自己
让自己光洁的额头
迎着子弹而去
这才是历史
文/李威
我读历史书，密密麻麻的字
历史中被遮蔽、被避讳、被判文字狱的字
从我手捧的书页上簌簌地落，簌簌地落
落地成蚁，落地成蚁啊
我想起女儿童年时
我兜里常常有零食的碎屑
我把它们撒向草地，看它们簌簌地落，簌簌地落
那是蚂蚁——比我女儿更小的孩子们
的节日
这就是历史，这才是历史啊
被忽略的微小生命，迎来一场
为它们而洒的纷纷扬扬的幸福雨
一个，扛起一粒，与它一样小
哦不，有的比它身体还大
扛回被人们忽略的洞穴，每一粒，是一盏灯
一个人，独自在黄昏
他的女儿已在远方——点亮属于她的灯
一个人，乐此不疲地看他脚下的故土
地下一盏又一盏灯亮起
地下一盏又一盏灯亮起的过程，这，才是历史
似乎
文/李威
许多一生不能站直的人
死后，在石碑上站直了
站直的，只是自己的名字
似乎，忘了一生自己是谁
死后，才记起
似乎，一旦记起自己是谁
一个人，就站直了
保佑我
文/李威
佛菩萨，请保佑我
能葆有善心
能帮助别人
能在被偷的人和窃贼之间，始终
选择
做一个被偷的人
是该问问自己了——读沈浩波的诗《对话》
文/李威
大年初二清晨
就读到了今年全年
极有可能是最好的诗
诗人沈浩波提问：
你喜欢俄罗斯吗?
你喜欢哪一个俄罗斯?
我们这一代人
我们的上一代人
很多，很多，大多数
喜欢过，仍还在喜爱着，俄罗斯
是该问问，问问自己了：
我喜爱哪一个俄罗斯？
你有勇气问自己吗？
你有勇气思考、并回答自己吗？
你能像监狱高墙外长长的探监队伍中
默默排队的阿赫玛托娃
当一个嘴唇懂得乌青的女人
忽然转身问她
“有谁能够记下这一切吗”
她看着那女人的眼睛
平静地回答“我能”吗
你能理解茨维塔耶娃那样的
对俄罗斯的爱
与对它的恐惧吗
她从法国回到祖国
见到儿时心爱的椴树还在
欣喜地告诉阿赫玛托娃
同时又叮嘱：不要说出去
他们知道了，会砍树！
你知道她说的“他们”是谁吗
你无端地、想都从没想过地、本能地
仿佛光荣立场般地
喜爱着俄罗斯
也包括曼德尔斯塔姆最后站立过的
符拉迪沃斯托克吗？
它的中国名字叫海参崴
它冬天的海
一半是冻海，一半是不冻海
你想过你站的地方的名字吗？
你果真站在那里
你就必须面对冻海，和不冻海
曼德斯斯塔姆死在那里
延迟的死讯回到莫斯科
检举揭发他的人恰好领受最高文学奖
你也爱检举揭发者吗？
你也爱那片土地上
那个时代的文学奖吗？
曼德尔斯塔姆的遗孀流落小城当纺织工
当局来抓捕她时
纺织厂工人们自发围聚保护了她
人们在她借宿屋的窗台上
自发捐赠让她出逃的费用
她的房东打开红酒：
在商量何去何从之前，先喝一杯吧
你爱这些苦难而清醒的人吗
你爱这伟大的红酒
还是爱那些身怀抓捕任务
英气勃勃的鹰犬？
是啊，任何时候都该对自己说：
是时候了
是时候逼着自己问：我爱的是哪一个俄罗斯？
这关系到我们自己的未来
古米廖夫被枪决后
阿赫玛托娃写下悼诗
为避免当局迫害
她将诗的落款日期提前了七年
你如果写诗，希望自己诗的落款日期
提前七年？
推迟一百年？
还是落在今天——像你的今天
大年初二——你放下笔，起身，站到窗前
空气寒冽，但你知道，春天
正在到来
直到有一天
文/李威
四川的监狱有一种处罚：巴起
就是令犯人面对墙
额、鼻、胸、腿、全身
紧贴墙壁站立
不得不佩服这项处罚的发明者
无论多高大的人
一在墙下巴起
瞬间变得那么小、软、懦、卑……
直到有一天
一个人犯巴了一阵，想了一阵，然后
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
用后背巴着墙
脸对狱警
狱警大吃一惊，厉声呵斥：
转回去！
转回去！！
转回去！！！……
犯人不动，背对墙，看着狱警
像一个迎接枪毙的人
无论怎么看
都比墙高，比墙大，比墙坚硬
有的诗不是凭想象能写出的
文/李威
我能第一眼认出
这是一首作者亲见了蚂蚁
写蚂蚁的诗
我把敬意送给这位
俯下身静静地看蚂蚁，看的时候
能听见自己小小的心跳的诗人
有的诗不是凭想象能写出的
有的爱不是仅凭概念能承载
我亲见过一只
我从水池中救起的小飞虫
在窗台的阳光下慢慢晒干翅膀
它展了展翅，能飞了！但它不飞
它细细搓手，搓脚，整理触须
它被阳光勾勒的
弱小身躯
如此庄重，令我感动
几分钟以后，它才以最好的样子飞进阳光
它没有看我一眼
没有对我感恩
它让自己以最好的样子飞进阳光
就是对我的感恩
余秀华养的狗，叫小巫
文/李威
余秀华跛出院子的时候，它跟着
余秀华跌倒在田沟里，它摇着尾巴
余秀华伸手过去，它把她手上的血舔干净
它不能为余秀华做点儿什么
与我们相依为命的，往往
是不能为我们做点儿什么的生命
他们用不能为我们做点儿什么
做了多数人做不到的事儿
余秀华走过菜园，走过田埂，去外婆家，小巫跟着
——在家暴间隙，冬日田野般的空旷寂静中
余秀华到了才想起，外婆已死去多年
小巫也是到了才想起
余秀华被家暴时，小巫只能着急地摇着尾巴……
这世上的人分两种
一种人挂念着遭罪的人的小猫小狗，一种人无动于衷
我是第一种人，我为小巫写下这首诗
阔别十年之后重逢之夜窗外下着雪
文/李威
他站在窗前，久久望着窗外
雪光浅浅地勾勒了他
他缓缓转回头
望着我：
你不是问我
送你的未来十年的祝福语是什么吗？
——守住底线
监狱是用来干什么的
文/李威
套用熊培云的一句话：
监狱是用来干什么的？
监狱是用来越狱的。
刑期满了，走出监狱大门的人，分两种：
绝大多数，是被改造完了，
被释放了。
极少数，是越狱成功了——越狱所用的时间
与刑期相当。 |
发表于 2024-3-10 1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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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3-12 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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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3-13 13:5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