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黄花村
落日下,江水上涨,村庄在远方下沉。
我在船舷一侧
看摇桨人被风吹皱的面容
手背的老年斑
一根更老的叶子烟杆,叼在嘴角。
之后是靠岸,上岸
走过田坎,又走进一场逐渐加深的黑夜。
——看上去那么近
用脚走,那么远。
村庄就在眼前,却故意一退再退。
死去的
死去的人已死去。
死去的一棵树,站在原地,仿佛仍然活着。
如果你不小心
你不会发现它已死去。
没有送葬的队伍,没有唢呐和围观的哀思
它站着,像仍然充盈着生命。
仍然有鸟儿
落在它的枝头;有蚁群爬上树干。
但是,没有一柄聪明的斧子会选择死去的树。
你要等一棵死去的树倒下
需要很多年。
想要……
想要捉住那个仓皇逃走的人
是徒劳的。他有一双枫叶般的红翅膀
一双离地三寸的快脚。
他动一动心思
没人能赶上他的影子。
想要说清楚一件事的全部,是徒劳的
——它已经过三个人的嘴。
你已没法捉住它
最初的样子。
它的影子倒是触手可及
但它是平面的,也可能是异形的。
生活
树不需要温暖的水,就像鱼。
树喜欢雨——
当一场雨将它淋透,它内心的欢娱无人知晓。
一只蝴蝶险些撞上出门的人
他躲闪不及
撞上一枝伸入小径的三色茉莉。一阵花香。
他发现——
其实可以不用那么急着去挤周一的地铁。
黑夜
光线被巨大的球体遮挡
黑暗——
爬满万物的体表。
总有人在体内点亮一盏盏油灯,或火把。
倒下的人看清了脚下的绊脚石
和一条
缠绕脚踝、挥之不去的江水
——它发出斧子般的吼声,又瞬间轻如喃语。
在黑暗里站起身的人,他接受一次悬停
也接受一次必然的扑灭。
留学
孩子要去的地方是日落的地方
孩子要去的地方
是另一个国家的江山和人民
——但孩子不关心这些
他只是去向他们学习
他还小,还没有想清楚学习之后的事。
但他说他要回来——我猜想,他不是
为了这里的江山和人民。
我希望他为自己
找到活着的理由、意义、和方式。
他用不着学得太多
此生,干好一两件事也就足也。
亲人们
亲人们在秋天里
唱歌,在起伏的、层林尽染的岷山山下
在一片浅水滩上起舞。
他们的头顶
是芦苇草编织的宽边帽。
我是他们的后代。我在一座座山的背后
疾走。苍鹰
用它的影子为我引路
——江水流着血。
现在,我要把扛起的江山,还给祖先。
诗与远方
在季节所有的陈述中
秋天的藏诗
是最多的。晴天或雨日
在每个局部的目及处,室内,或想象力
打开的侧面
——诗的胴体
有着被误解和歪曲之美。
必然的描绘,被诗的门徒保留下来。
秋天要说的故事
很多;也可以无话可说
——缄默
是一种方式,但不是最好的。
秋天里出生的人——放心吧!远方有酒
也会有一首诗
耐心地、片面地,陪伴着成长。
那年秋
大风又在屋外吹起来了。
我们等候
一个多月的雨,是不是也该落下来?
风太大——
父亲站在屋檐下,望向逐渐擦黑的天空
——风把乌云吹走了
今晚的雨,
看来是下不来啰!
九月已经开始,
收获的节气已经开始。但是田里啊
只有西北方滚来的雷声
和一两次活闪。
去往北京的路上
去往北京的路上——车厢里
两个孩子在争吵
他们刚刚看见路过的村子
有一条狗,带着一只尚未成年的白鹅
可能是去附近的水库。
他们争吵的内容是关于谁带谁的问题
一个孩子认为是狗带鹅
另一个孩子认为是
鹅带狗。他们这么争论的时候
火车已驶过第七个村子
离北京更近了。
还有三十分钟到北京
火车已进入河北境内,还有三十分钟
就到北京了。
——我一点也不紧张
我来过许多次。
窗外跑过的高楼,城市布景
跟我居住的所在地
差不多模样。
我看见的面孔,跟我们快要睡着时相似。
北京越来越近。北方
越来越远。天空并不晴朗,像有雨事发生。
从北京到广州
窗外秋色尽染。九月
——天是蓝的,流水也是蓝的
土地上站着宁静的阳光
宁静的树与村庄。
我正在穿过北方的秋天,去往南方。
高铁太快。我还来不及
在电话里向你描述这秋天的盛景
吴侬软语已过
岭南的风,摇着山坡的树叶。
我看见光阴的影子从一条树缝一闪而过
——它的确形如白驹。
一个黝黑的中年汉子,在车厢中部
打着肆无忌惮的呼噜。
祖先
一天很快就要过去了。我们连一只兔子
也没有捕获到
我们手中的树杈、草绳和石器
像打不起精神的族长。
又一个困住我们的夜晚即将到来
我们并不惧怕
因为有火,有光和温暖,有安适的睡眠。
如果我们知道几万年后的子孙
不住在山洞里
不用狩猎而每天都能吃到兔子,还有
更好的肉类
我们会气不打一处来
——他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还有什么理由以战争的名义去趁火打劫?
花香
夜里,小径上、院子里都不见了人影
花香弥漫开来
仿佛自由的人开始追逐、谈笑。
——最晚回家的那个人
幸运地遇上这些花香,在雨后的空气里
在澄澈的星空下,在路灯的微光中。
花香裹着他
像无数只手拥抱他。在天地间,他左顾右盼
没有一朵盛开的花让他看见。
普者黑的下午
天地是安静的,你也得安静。
此刻,风和湖面的掌纹
以及芦苇、杂草,与万亩荷叶轻松的倒伏,
它们并未制造出
一丝声响。风不去打扰高处的树叶。
云,献上一万种书写,令你
观摩,赞叹。
——你的确没见过这样的世面。但是,
天地是安静的,你也得安静。
北海
北海在烈日下,在35ºC的天气里
用不了多久,
北海又将进入雨天。
外地人,在海边拍照,
本地人坐在门口,等候外地人走进他的店里
在侨港美食城,在街边。
我打车去普度震宫,
正门紧闭。一位热心的守宫人
从侧门让进我,引领我去地母宫与金母宫
上香,祈愿。树荫习习
我侧耳倾听,
附近有海浪拍醒陆地的声音。
在涠洲岛
海水捧出一小块土地。
我们登岛。
我们来得真不是时候——似乎整个世界的人
被困在这里。
我们与他们一样,站在海边,
把摄像头对准落日。
仿佛就此能带走它。
落日仍在远处,它始终警惕地与我们保持着
必要的距离。
海水并不平静——
它一次次逼退我们意欲侵犯的双腿。
巨大的酷热笼罩我们。
在海风中,世界是嘈杂的,也是沉默的,更是
极不确定的。
涠洲岛,一头牛
它的背景有一块草地,高处
仍然是蓝天。它生活在一座面积不大的海岛
但它可能并不知道
四面环海。——它当然无须关心这些。
它跟内陆的任何一头牛
没啥两样。它慢条斯理地嚼草,满意地反刍。
它仍然头顶烈日
盘算着——天黑之后的事。
涠洲岛的夜
我们玩了一天的金币被它收走了
——这落日的决绝。
那些藏在石头缝、树杈间、房前屋后的阴影
与上岸的暮色渐渐走在一起。
海面更加平静。像一次沉思或亘古的孤寂。
暑气撤退,体现为某种反抗
即使夜深了,它仍然
躲在一所房子的
侧后方,随时准备袭击赶海的人。
而我们就是
那群被海浪死命拽着,迟迟无法归来的人。
被水与黑暗包围的城堡
我们要怎样做,才能表达投降的决心?
涠洲岛的落日
最后入水的那声轻响——我听见了。
我还听见一个人的惊呼
仿佛他第一次见到海
第一次
看见入水的落日。
我比他幸运。
——这是我在涠洲岛第九次目睹落日。
它每天都是这样入水的
仿佛一个练习者
还没有掌握最好的入水方式。
暮色来得很慢。时间的伎俩
银色沙滩上,
被海浪追逐的人群忘记头顶还有星空。
是星空照耀大海
是星空见证了我们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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