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诗坛的休斯]

谈李藏璧几首动物诗

 

秀实

 

《锁禁的美丽》是诗人李藏璧第三本诗集，收录诗作四十五首。他的前兩本诗集分別是《水淡云浓》（2017）与《今晚且干杯》（2018）。前者收录56首，后者收录51首。換句话说，这三年间，藏璧共得诗约百六十首之譜。我初翻藏璧之诗集，有〝明快〞与〝干浄〞的印象。明快是手法，干浄是语言。可见藏璧之诗，已到了一个相当不俗的地步。但仍可再进。

这本《锁禁的美丽》书名极佳，颇有生而无奈之叹。美为诗歌共同追求的艺朮準则。但于美的定义卻各持異见。此処拈出〝锁禁〞一词，则是诗人对美的界定。若以女子作喻，则如日本女優山口百惠。但山口百惠于诗人而言，必得具一种锁禁的存在狀況方显其美。此也是审美的距离。诗人生于四十年代，于今已屆七十余高齡。对人间美有如此悟与叹，也是一种智慧。我一直认为〝诗乃智者善为之亊〞，而平庸是诗歌的天敌。且举《鹰》为例。麻鷹为香港常见受保护的野生飞鸟。以此为诗，自是诗人对自然的一种认知。如下：

 

　　总是踏着虚空总是逍遥

　　飞 飞 飞

 

　　满眼是云影霞影的青天长天

　　悠悠渺渺

　　骋驰无垠夸展着丰硕胸膛

　　两公尺赳赳的翅膀昂迎飒飒烈风

　　似钢刄横强的鋭爪耀映着阳光

　　精明剽悍无匹的眼神

　　猛狮搏兔般悬河急流俯冲  一泻千里

 

　　又时而侧倾兜转回旋

　　间而振翅翱翔 吭啸一声

　　纵横大地  视穹苍如无物

　　横空的霸主啊

 

　　命运却是一支最鋭利的箭

　　犹如　犹如很多英雄殒落的故事⋯⋯

 

诗前三节与末节分为兩部份。首节与末节的跌宕极大，这是铺张所带来的艺朮果效。二﹑三节以细笔描写鷹之雄姿。诗的取意是，穷途末路是英雄的宿命。读到末节，我悠然想及当代英国诗人休斯Ted Hughes，1930-1998 的成名作《雨中的鹰》The Hawk in the Rain 来。无独有偶，休斯笔下那头大雨中捕获獵物的鷹，其下场则是藏璧所说的〝英雄殒落〞。《雨中的鹰》4-4-4-4-4五节共20行。且看末节：

 

不测的风雨，遭遇气流，从高空被抛下，

从他的眼中跌落，沉重的云撞击着他，

地面将他捕获；天使的圆眼睛

碎裂了，他心脏的血与地上的泥泞混在一起。

（张文武 译）

 

智慧的诗人其著眼点总是雷同。凡人只看到鷹的自由与桀倣不驯，而忽略其慘澹结局。但兩诗的视点各異，藏璧是仰望雄鷹翺翔，哀其末路。休斯写鷹，以其当下処境为类比。因为此时〝他〞双腿已陷入〝雨中的耕地〞，嗅到了〝坟墓的气息〞。评论家陳红说：〝浸染鲜血的泥土和鷹那渐渐熄灭的生命之火都让人联想到一战中困死于战壕或被敌机炸死的士兵〞（见《特德・休斯诗歌研究》，陳红著，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11。页18）。休斯之作，劍有所指。而藏璧之诗，回归自身。哀鸿图未展，翅（志）不能伸。

晚饭桌上的乌头鱼也成了诗人笔下书写的对象。诗题已属不凡——《那尾乌头躺在碟上》。乌头原应泅游于大江大河，如今卻为盤中飧。这里，人的口腹之欲与物的微薄之命被写成了杰作。且看：

 

　　黄膏油  混合浓浓绍兴酒

　　柠檬香  盈溢一桌

　　举筷尝一口  顶好鲜美滋味

　　然后  急急匆匆再下箸两口

 

　　麻木无光无神泛白白浮呆呆的双眼

　　皮爆肉裂  黑色壮厚脊背

　　无力躺在硬实实的大碟上

　　拌匀些糖  醮浸些豉油酱汁

　　几乎忘记了  你叫什么名字

 

　　无人稽究关心  你如何遭遇且不幸

　　也曾挣扎啊伤痛了多久

　　是否落在紧纒纒的绳网

　　或者扣在那倒竖尖刺狠辣的钓钩

　　真的忘记了  你来自那个江湖

 

　　一叶旧报纸包裹你的死气与残余

　　丢掉你骨棱棱的头共尾

　　今晚刚用白菜价钱就买你回来

　　任我宰割劏屠  满足我食欲口腹

　　反正  天地人间  神明及上帝从不过问

　　什么是生命  可怜和悲悯

 

诗四节，精采在末节。诗人在亊件上把自己定性为〝刽子手〞，殺戮无辜的生命，而只为个人〝食欲口腹〞。诗的立意值得深入探讨。（A）诗人坦诚于己，并不忌讳殺戮之恶。更扬言刀在我手，神佛也莫奈何！与诗人性善而怜憫蒼生之情相悖。（B）诗赤裸裸地表达以強凌弱的人性之恶，享乐至高，自私为尚，并无传达丝毫愧疚与自省之意。其薄涼与诗歌终极的人文关怀背道而驰。从诗教角度而言，这无疑是一首离经叛道的作品。

　　此诗首节炫耀廚艺，二三节描绘乌头（受难者）慘況与身世。都为末节意旨铺垫。艺朮上这也是一种〝美丽〞。如果我们认同本诗集名〝锁禁的美丽〞为诗人于美的孜孜以求，则本诗所揭示的〝真〞卻又如此丑恶，则我们必陷入评论家梁宗岱在《诗与真》里所说的，〝自从柏拉图以诗乃神灵附身，以文艺是否揭示真理作为衡量诗歌与悲剧的尺度，而亚里士多德却以文学乃制作之物，且服从于自身的美的规律，为西方文学思想确立两个不同的渊源以来，后世的文学理论就一直陷于诗与真，还是诗与美的论战之中。〞一直到象征主义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否定了〝神啟之真〞，而还原亊物的〝本源之真〞，并成就了〝以丑为美〞的艺朮审美价值。象征主义无疑粉碎了人们对自身的〝神化〞。评论家陆文綪说，〝人的有限性，命运的不可知性，死亡的不可拒抗性，以及內心翻腾著的忧郁﹑孤独之感，使每一个面对真正世界的艺朮家，不能再唯美下去了。〞（见《法国象征诗派对中国象征诗影响研究》，陆文綪著，四川大学出版社，1997.1。页22。）藏璧此诗的乌头鱼，于世相的揭示极深，值得反復细嚼！

　　集內四十五首诗，有一首是赠予我的，题《给秀实——那只非常孤独的猫》。这是一首4节4-4-4-4共16行的小诗。我十分偏愛如此的述说，那是诗人的智慧在书写，不在內容。诗后的〝注〞观人以微，〝一个拥有灰色和彩色超现实梦的作家，诗句中的语调充满人生无奈和轻叹，亦带点流浪天涯歌手的气质。〞寥寥数语便道出我诗歌的特质。这是对繁複亊物的高度概括力。当我读至第2节末行〝也不知将来的命运怎样和你算账〞，为之悚然震惊。因为这确是我于命之忧心忡忡。诗含意深刻，其情为我欲抒之情，其哀为我怀抱之痛。诗中的〝枯干的井〞〝深巷〞〝荒原〞，恰恰是我当下之処境——思想上所築构的绝域。诗中所涉及的猫，藏璧未曾见过，笔下竟传神入髄。可见诗人是从我身上解读一头素未谋面的〝獸〞，故而才有〝只賸下一只猫  及牠的自我〞如此精警之句。我曾把诗集《与猫一样孤寂》相赠，这是诗人读我诗后有感之言。交浅而能以诗相知，其为藏璧兄乎！

     写猫，集內还有一首《小猫咪》。首节有〝夜色已垂下 / 坠落在窗帘 又坠落到你的眼帘 / 你像被催眠 眯成一缝线〞之句。与《给秀实——那只非常孤独的猫》末节〝它的瞳孔永远永远眯成一线 / 紧闭的 日与夜仿佛纠纒不清〞。兩诗都写到猫之瞳。由是我想及薩格以〝自然中心思想〞评论休斯的诗作时说，体斯书写动物的作品离不开对动物眼睛的关注。并经由此融合了自然与社会，自然与历史，而达致人文关怀。更为巧合的是，兩人以动物为书写的作品不多，休斯诗集《雨中的鷹》里，只有《雨中的鷹》《美洲虎》《金刚鹦鹉和小小姐》《马》《神思狐狸》等几首，而藏璧《锁禁的美丽》也不过是《鷹》《小猫咪》《那尾乌头躺在碟上》《给秀实——那只非常孤独的猫》等寥寥之数。如此美誉可否：诗人藏璧，其为香港诗坛之休斯乎。

　　李藏璧早于1967年已与江沉合著诗集《鉴石》，在超逾半世纪的诗歌创作里程中，他一步一腳印的走来，未曾放棄。其人平实，其诗规矩。南朝刘勰《文心雕龙・卷六定势》有说法，〝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则新色耳〞，又说〝湍回似规，矢激如绳〞。新诗常打破语法规范，以求新奇。藏璧之诗，情真意切，惜略欠成势。这是他日后登高堦而当审视之処。

 

2019.4.16 上午10:45于將军澳婕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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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附简介，请用如下资料：秀实，香港诗歌协会会长。着有诗《婕诗派》《像猫一样孤寂》，评论集《为诗一辩》《画龙逐鹿》等。并编有《风过松涛与麦浪——台港爱情诗精粹》等诗歌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