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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中开掘闪光的诗歌
———评乐冰的诗歌
■ 李少君
(原载《文艺报》2014年10月30日第6版)
坦率地讲,目前中国诗歌的状况还是比较好的,主要是文化环境相对以往要宽松许多,创作自由度较大,艺术上大家能够彼此尊重,呈现出一种多元化的状态。应该说,这是中国诗歌历史上最好的一个时期。但是,我们应当看到,关注诗歌的人并不是很多,恐怕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为什么诗歌的关注度不高?曾经有过读者调查,主要有三类意见:一类是说看不懂——很多当代诗人对此不屑一顾,我倒觉得值得认真思考,人们对古典诗歌都看得懂,为何对用当代白话文写出的诗歌反而看不懂;还有一类是觉得太平板浅显,缺乏深度、变化与味道,这似乎归结为功夫不够;第三类则是觉得缺乏亲切感,难以亲近。这一看法其实击中要害,新诗确实有某种过于强调抽象、不食人间烟火、远离读者与常识的宿疾和虚情假意、假模假式的恶习。
里尔克在《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中说:“如果你觉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贫乏,不要抱怨它;还是抱怨你自己吧,怨你还不够做一个诗人来挖掘生活的宝藏;因为对于创作者没有贫乏,也没有贫瘠的地方。”感谢里尔克的良言。是的。在生活面前,只有谦卑地扑下身子,用心灵开掘坚硬的生活外壳,才会发现闪光的诗歌。
海南诗人乐冰就是这样一位关注现实生活、体恤民生疾苦,对生活充满感恩的人。比如,他的《赎罪》读后让人为之一震:“幕色中,我看见那个拾荒人/把一袋矿泉水瓶子拉回了家/夜里,他悄悄地死了/人们把他运到火葬场/就像运到垃圾处理厂/他给人留下的印象是食指裹着白色胶布/在低矮的工棚里呼呼地喝着稀饭/这些记忆/像他生前捡到的垃圾/用不了多久就会腐烂/仿佛不曾来到这个世上……(见《诗江南》2014年第1期)从诗里我们读出诗人的善良、忧伤和无奈。这是普通生活的经验,普通生活的细节,被诗人敏锐地捕捉到了。语言的躯壳里盛装着诗人疼痛的心灵和悲悯的情怀。这样的诗歌怎能不打动人心?理所当然应当受到读者喜爱。
乐冰作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闯海人,我们在海南相识。他内敛、谦和、善良,谈谈他的诗歌,我没有必要避嫌,也没有必要找借口推辞。用商震的话来说“乐冰这个人靠谱。”多年前,为了生存,乐冰人在商海,心在文学,但他最终还是上了岸。他现在在机关里做事,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最喜欢去的地方不是按摩房,而是健身房。为此,他还获得过2010年海南省健康先生季军。乐冰不抽烟、不酗酒、不打麻将,也没听说有啥绯闻,用“好市民”来形容他是恰当不过的。总而言之,生活中的乐冰也没有把自己当做诗人,他像普普通通的市民一样生活。然而,在阅读乐冰的诗歌后,你会发现他确确实实是一位诗人,还是一位优秀的诗人。因为他不仅在中学时代就在《文学少年》、《中学生文学》、《中国青年报》、《语文报》等报刊发表作品了,而且多年来一直甘于寂寞、潜心读书与创作,加上他的天赋和悟性,近年来又确实写出了不少让人刮目相看的作品。
也许是不忘当年闯海创业时的辛苦,乐冰的诗歌,大多保持着自然朴实的可贵情怀,如《漫步在天安门广场》:“漫步在天安门广场/我想起乡下满头飘雪的母亲/我的母亲从没来过北京/可她教我唱的第一首歌/就是《我爱北京天安门》//啊,四十年前漫天的大雪/掩住了村庄和群山/却掩不住母亲满含的泪水//母亲啊,当你的儿子/漫步在天安门广场/因为那个冬天而倍感温暖”……(见《北京文学》2013年第9期)读着读着,我的眼眶情不自禁地湿润了。它让我们看到诗歌可以写得这样朴素、这样有力、这样感人。我相信,这样的诗歌不用担心没有读者。
《南海,我的祖宗海》堪称是乐冰的代表作。这首诗2012年4月在网上发表后,立刻引起广泛关注,不到一个月就有数万人点击,人民网、新华网、凤凰网等网站纷纷转载。之所以能让众多人喜爱,是因为这首诗让读者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反映了诗人对祖国的深沉大爱,情真意切、风骨凛凛。诗中你可以感受到乐冰炽热的心像太阳喷薄而出,你可以想像得出这首诗热忱、热切乃至热血的程度,诗人给读者强烈的感受便是爱国情怀,以及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的精神高度。
出于良知,乐冰的诗歌有相当一部分涉及到底层生存现状,体现了他强烈的悲悯意识。面对奇高的房价,他在《当浪漫主义走进房地产业》中写到:“一块空地/不叫空地/叫国际广场/一口水塘/不叫水塘/叫圣水湖畔/一栋大楼/不叫大楼/叫帝国大厦/靠近草地/叫名人高尔夫小区/靠近大海/叫临海贵族小区/栽几棵树/就是都市森林/种几块草就是绿色家园/造几个假山/就是避暑山庄/当房地产广告/让浪漫主义打包之后/除了房价/听上去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见《特区文学》2014年第3期)诗里没有无病呻吟,没有高蹈、虚空的迷魂阵,有的只是时代之痛。这是因为乐冰始终在关注着社会弱势群体,力图用内心充满人文关怀的文字去温暖世界。
乐冰没有仅仅停留在底层生活场景的展示上,他深知作为诗歌,面向底层的写作不应只是一种表层的吁求,它首先还应该是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诗歌应该是对生活、生命的关照和心灵展现。”“要把生活中原生态的东西加以提炼,诗意化的处理,使平凡的意象能够散发出诗歌的光芒”。随着年龄的增长,乐冰的诗歌敦厚从容了许多,也大气深沉了许多。恰如他所说的:“关注生活、关注生命、关注自然,写读者看得懂的诗歌,才是诚实的写作。诚实写作,才能得到读者的尊重。”这样一来,乐冰的诗歌开始有所变化,语言朴实了, 题材更广了, 写得也更细腻、更深情了。日常生活的一切皆可入诗,并且一切都倾注情感,恰如王国维所说: 一切景语皆情语。这里的“景”,可以理解为具体的生活场景,也可以理解为发生的某件事,邂逅的某个人,乃至看到的某个现象、景物, 还可以是我们现在时髦的说法,是“现场”。总之,乐冰的诗歌气象一下子大了起来。
乐冰对生活有很多的个人发现,有些超乎意料,有些则是从人们司空见惯的现象中找到诗眼,其实这样的写作方式更为高妙,乐冰已经掌握了。比如《从一片茶叶做起》:“我每天喝茶/从没想过这一片片/清香的茶叶/是哪位巧手的姑娘采下//我每天吃饭/从没想过这一粒粒/香喷喷的米饭/是哪位农人的心血养大//不能再麻木/不能再熟视无睹了/这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看似平常的事物//从明天起/我要学会感恩/从平凡做起/从一片茶叶做起”(见《天津文学》2013年第9期)。这样的诗有亲和力,清新、自然、温暖,也不乏诗意。它再一次印证了好诗与情感有关、与心灵有关,更与生活有关。因为,情发乎心,而心先是有感于物象这样一个常理。
乐冰曾经在商海里泡过,他的可贵,还在于知世故,但不用世故,更不玩世不恭,始终有发自内心的承担、内省和忏悔气息,比如他在《假如时光倒流》一诗中写到:“在父亲的葬礼上/母亲哭得比谁都伤心/这让我感到,她的心已随父亲而去/人间的冷暖和炎凉/在这个七十八岁老人的眼里/全都失去了荣耀//假如时光倒流/我不知道母亲是否后悔/但我知道,小时候他们吵架时/母亲总是说:“儿子,等你结了婚,/我就和你爸离婚。”//光阴似铁,所有的怨恨/磨成了世上最细小的声音/它和生命、爱情、死亡/在夜空永恒的交流”(见《黄河文学》2013年第9期)乐冰总是能抓住瞬间的感觉、感受,无论是宏大的还是琐碎的,因为那是诗意和诗性的闪光点。
乐冰宣称:“写诗不是孤芳自赏,诗归根结底还是要面对读者,起到它应有的作用。”他提倡写通俗易懂的口语诗,他说:“口语诗也要有意境,就是要有诗味,不能像白开水。白开水加了茶叶,就不是白开水了,就成了茶,就有了味道,就值得品味,这个味道就好比诗意。”乐冰所说的口语诗,以他的《和土地交朋友》为例:“谁都可能会骗你/只有土地最诚实/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土地的承诺从未改变//谁都可能会离开你/只有土地跟你形影不离/即便是死了/它也会紧紧地抱着你//土地多么诚实厚道啊/交朋友,要交土地这样的人”(见《诗刊》2013年5月下半月)。这样的诗读起来通俗易懂,是不需要解释的,任何高明的解释都很难达到精微的语言之外的韵味和意蕴。但读后让人一愣,不乏深意,乐冰的诗自有发扬光大的理由。
早期的生活经历与经验, 以及他一贯的对亲情乡亲友情的看重, 成为乐冰诗歌创作的又一大资源。在他的诗中,这种情愫经过时间的发酵变得越加醇厚,没有丝毫的矫情和伪饰,就像身体上的胎记一样自然而真实。他说:“把一首诗写出来,就是把一颗心捧出来。”乐冰关于亲情友情乡亲的抒写,让人体会到这是发自灵魂的声音。正是这种声音,才使读者对他的诗歌产生了认同感。
在乐冰的诗里,布满了这样的词汇:小草、竹林、蚂蚁、萤火虫、小鸟、菩萨、绵羊、土豆、土地、苹果、白水、镜子、火苗、月亮、目光、乡亲、慈爱、羞愧等等。这些语汇从乐冰的胸膛里倾泻出来,进入我的视野,触动了我的神经,它还原出真实的生活场景,获得了一种长久的震撼人心的力量。我相信,一个眼里保存着“蚂蚁、萤火虫、小鸟、菩萨、绵羊”的人,一定是善良的人,令人尊敬的人;一个心中装满“镜子、火苗、月亮、慈爱、羞愧”的人,一定是一个内省的人,值得钦佩人。这样的人写出来的诗歌,自然就包含自身血肉的个体经验的嵌入与融贯,使他的诗歌显示出了一种人间气息。
乐冰写出了自己,写出了气候!
(作者现为中国作协《诗刊》社副主编,著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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