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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笠访谈:翻译是民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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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2-12-15 18:4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李笠访谈:翻译是民主的事



访谈:子梵梅   李笠
采访时间:2012年11月24日
地点:厦门


子梵梅:你在瑞典二十多年,翻译了那么多作品。你觉得翻译是什么?

李笠:翻译在瑞典文里不叫翻译,是解说,阐释。从这个角度来说,它是一种很民主的东西,每个人对它的理解就像对一首诗的理解,他可以这样理解,也可以那样理解。每个翻译家都有他自己的用词特点,再加上语言的差异,肯定有些东西会有出入。

子梵梅:今天的话题,我更希望就目前译者和读者对翻译的两种观点,你能谈谈看法吗?

李笠:和马悦然争执的发生是两种对诗歌翻译的不同理解而起的。我是诗人,马悦然是语言学家;他注重忠实,我注重传神,也就是通常说的 “再创造”。

子梵梅:给你印象最深的最具创造性和微妙的是哪一首诗的翻译?

李笠:瑞典诗人艾斯普马克《黑银河》里的《夏日曲》一诗,原文有五段,但是我翻译的时候把最后一段删掉了。我觉得最后一段是在解说,把整首诗的意境给破坏了,所以我就只保留了前四段。并作了某些调整。但这是个特例。

子梵梅:这首诗你给截掉了最后一节,作为译者,这样的“自信”是怎么来的?

李笠:这自信来自我对自己的评估。我觉得我是个有品位的诗人,我认为那首这样翻最好。

子梵梅:通过你作为诗人的阅读判断?

李笠:这很微妙,一个真正负责的译者会按照他审美的观点做一些调整。各种版本出来以后,仁者见智。这种做法马悦然一定会反对,说是大逆不道,但我觉得完全可以这么做。

子梵梅:在你的翻译里,类似这样创造性的翻译还有吗?

李笠:有。比如马悦然说特翁的诗里没有“春天”这个词,而是“新的季节”,但诗写的是监狱。我的版本是“我们和春天留在监狱里”,他的版本是“我们跟新的季节留在监狱里”,新的季节里秋天也是新的季节,冬天也是新的季节。作为一个诗人,我要考虑汉语诗歌的感染力,监狱是封闭式的,在中国的语境里,春天象征着生机和追求。所以当你领会原文的时候,肯定会考虑到翻译后它的效果。

子梵梅:也就是说,原文“新的季节”,你采用意译了。

李笠:我意译,他直译,于是他就把我当成一个错误了。但是一个诗人,一个敏感的人,他会对汉语进行琢磨,监狱和春天是两个相反的元素,尤其在俳句里更要突出这种元素,以及这种元素所产生的张力,监狱的内与外、死亡与生命。假如你对他(指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深入理解,你肯定会把这个词在它的语境里做一个小小的“阐释”。

子梵梅:当你把“牛舌草、牛舌草”翻译成“牛舌草、牛草”,这肯定是需要勇气,这种现象在你的翻译里多不多?

李笠:很少。托马斯的诗很精炼,我是逐字逐句的来翻译的。那么为什么在这里改了?因为当时节奏是五个字七个字的俳句,按照那样的格律,牛舌草牛舌草就是六个字了。为了遵守格律,我不得已做了改动。再说,在中国汉语里“牛草”也很好,“牛”字是通用的双关。

子梵梅:每一个译者是否都很容易从另一个译者那里挑出许多毛病来?你有这样的经历吗?比如,去挑某个翻译家的错处的这种职业癖好?

李笠:我不会。我的态度是,多一个版本很好。《道德经》在瑞典有上百个版本。这些译本不是挑错的结果,而是想证明我的版本更好。

子梵梅:翻译历来见仁见智,但不管怎么见仁见智,都有一定的底线和标准。我看到美国诗人罗伯特布莱把特朗斯特罗姆的“耕犁是一只坠地的鸟”翻译成了“耕犁是一只飞起的鸟”,据说托马斯只是出于宽容哈哈一笑同意了。他愿意翻译家这样来翻译他的诗吗?

李笠:他一笑可能他们是好朋友,托马斯把他视作大哥。托马斯的语境里有一种北欧式的沉重的东西,“坠落的鸟”典型北欧式的,而“飞起的鸟”似乎更符合美国人的口味。假如文本的意象本身没变,保存“耕犁”和“鸟”这样的意象,那么“坠落”和“飞起”我觉得可以成立。

子梵梅:你说托马斯的诗比较沉重,用“飞起”就不会那么沉重了。

李笠:是的,“飞起”是希望,美国文化跟北欧很不一样,美国人比较轻松乐观。

子梵梅:所以你经常会考虑语境,你翻译诺奖前评委主任谢尔·艾斯普马克的《黑银河》时,你也说谢尔的句式结构比较沉重,所以你改变了一下,是这样吗?

李笠:是的,很多地方出于这样的考虑。

子梵梅:说说“金色的蘑菇”和“糖果”吧。

李笠:“金色的蘑菇” 其实要忠实原文的话,应该翻成“鸡油菌”,这种蘑菇瑞典人家喻户晓,就像中国的藕,这是他们的日常食品。中国人哪知道有这种蘑菇?马悦然在这里已经作了某种阐释。一个少年教管所,关着的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或者十五六岁的孩子,所以我把“金黄的蘑菇”翻译成“糖果”,对中国人来说,糖果给人以联想,是小时候带给人欢乐和喜悦的东西,给自己糖果是美好的生活追求,其实并没有破坏原作,只是我根据中国读者的需要。好比现在我们面前这个馅饼,这是厦门鼓浪屿的特产,我翻译的时候,也可以把某个陌生的食品翻译成“馅饼”,假如有汉语闽南话的话,“金色的蘑菇”就要翻译成闽南语的“馅饼”,那就更好。因为这不损害诗歌本身,反而给人一种亲近感,而寓意还在那里。

子梵梅:也就是说这种变换,你是用心的。

李笠:是的。当然,这样的变换其实并不多。

子梵梅:在《风暴》这首诗里,关于要不要把“花楸树”换成“橘子”,你曾有过犹豫,当时怎么想?

李笠:我当时可能动过念头想改成中国常见的意象“橘子”,只是拿出来探讨,后来没改动,还是保留花楸树。

子梵梅:“花楸树”和“橘子”是两个区别很大的意象,给人不同感受。看来在一个度里面,哪个可以调换哪个不可以调换,并不是一味遵从中国读者的习惯。

李笠:这是可以探讨的事,但最后我还是觉得把北欧自然环境的原貌展现出来为好。

子梵梅:所以从这一点看,不管花楸树还是橘子,糖果还是蘑菇,你重视的是跟你处在同一语境里的汉语读者。

李笠:绝对是这样。在汉语里这是一首诗,读出来当然首先要让人觉得这是一首诗。但有些东西,由于陌生,很难产生美感,比如“鸡油菌“,马悦然把它译成了“金黄的蘑菇”。又比如在《足迹》一诗里,我把starkt månsken, få stjärnor,翻译成“明亮的月光、两三颗星星”。这里面有关于词语的选择,更有关于节奏方面的考虑,我绝对不会把它们译成 “月明星稀”,现代诗歌不应该用这些陈词滥调。

子梵梅:你说过一首诗在早晨翻译和在晚上翻译,语感和节奏是不一样的,这个很有意思。难道翻译也受心境和周围的气氛影响吗?

李笠:我们知道生病时和健康时写的诗气息肯定不一样。有时候你觉得生病的时候写出来的东西挺好,因为它让你的节奏放慢了,让你的语气放松了,它会写的很淡,那时候发出来的声音很有魅力,容易打动人。而健康的时候则容易叫喊,很多时候用力过猛,要知道一斤的活儿用七两的力最棒。像我这种人早上起来一般都很弱智,不太愿意说话;到了晚上我就很兴奋,喝完酒更是进入了状态,那时候的翻译肯定跟早上的时候很不一样。早上显得很涩,气短,到晚上的时候让人感到气长,很舒缓。话说回来,不管早上还是晚上,翻译的时候还是要读很多遍原作,像托马斯的作品很多我基本都能背,关键式第一句,因为第一句是用来定调的。

托马斯第一首《序曲》里的第一句是“醒来是从梦中往外跳伞”,这是口语,但是我的翻译是“醒,是梦中往外跳伞”,把“来”“从”字去掉,显得干净,不拖沓。最早我翻译成“醒悟,是梦中往外跳伞”,大家也都这样接受了,我脑子也背成这样了,但是这次重译,把“悟”字给去掉了,而用“醒来”,力度就会减弱。

子梵梅:你和马悦然还有对“谜”和“谜语”的争执。

李笠:是的,有人翻译成“谜团”,这不是我的语言习惯。这个词在马悦然那里变成了“谜语”。“谜语”是一种游戏;而“谜”是宇宙万物之间的关系。

子梵梅:它们的架构不一样。谜、谜团、谜语,还是“谜”最有意思。

中国熟知的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这首诗原文是很长的散句,但殷夫的翻译很精彩,把拖沓松垮的句子翻译成五言式的绝句,可以说,这首诗的朗朗上口和得到广泛的流传,很大功劳应该归功于翻译的变通起了作用。

李笠:原句很长,大意是生命很好,但是为了自由我可以放弃生命等等,中间有好几个讲因果关系关联词,典型的欧洲语气。假如原句照翻的话,我想肯定不会像今天流传的那么广。

子梵梅:这也是你激赏的一种译法。

李笠:这是一种灵动。有些东西你要想想如何抵达它的精华,当然也不能像庄子说的那种得意忘形,不能太过,要有分寸。这里涉及一个叫“化”的技巧。不能像马悦然主张的依样画葫芦的“奴隶式的工作”。

子梵梅:你喜欢你既是翻译家又是诗人这样的身份吗?

李笠:其实我更喜欢我是一个诗人,我翻译是吸取养分,像托马斯这样的诗人,可以在他身上学到很多东西。

子梵梅:你的诗歌写作会不会是处在一种翻译状态中的写作?当你用中文写作的时候,是否受到瑞典语影响?

李笠:这是肯定的。我的中文似乎和国内的诗人的中文有些不一样,它一定受到我来瑞典语结构,思维模式和翻译体的影响。我的诗歌意象比较精准。

子梵梅:之前我没有看过太多你的诗,觉得你是以翻译家的身份出现。这段时间读了你的诗,觉得你更是一个好诗人。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会想,翻译会不会对你的写作产生一定的负面影响?

李笠:有影响,但现在越来越少,包括托马斯的影子。但是影子仍在。当你写一首作品的时候,你突然会想到托马斯的诗。但我跟托马斯的经历很不一样,他的生活比较平静,他的诗有小提琴那种精致和细腻。我经历了举目无亲的异国漂泊的生涯,我的诗歌语言粗粝狂放一些。

子梵梅:作者年轻时候的作品,通过你这个翻译者的阅历,会使稚气的诗变得更加完整和成熟。

李笠:会的,比如三十岁写的一首诗,随着经历和年龄的增长,到了五十岁就会发现本来四段的,现在两段就够了。如果遇到这样的一首原作,在翻译的时候,你一定会做一些手脚,让诗变成更好当然,你也可以听之任之,做一名忠实的奴隶。

子梵梅:在中国这样一个国度,山头众多,你想过“一览众山小”吗?

李笠:没有谁有资格站在某个山头一览众山小。“一览众山小”正是和翻译相违背或者说相对峙的唯我独尊的姿态。文学艺术本身代表了不同的个性,专制才想一统,让所有的人都去做同一个梦。而且你不可能一览众山小,最多你确实是一个很好的版本,但是永远不要忘记里面难免有一些瑕疵。

子梵梅:现在国内有的诗歌翻译者很容不下别人的一丁点不同意见,哪怕是商榷的意见,他都会立刻像刺猬一样还击,好像他才是天下的唯一真理。假如一个善意的人对你提出他的不同意见甚至指出你的错误,你会接受吗?

李笠:我会说声谢谢。这是应该的,人家是为你好,而不是像马悦然暗地里罗列你的罪状。

子梵梅:你对目前国内翻译的现状怎么看?

李笠:第一版翻译是最难的,你要把整个风格基调定下来,这个要花大力气。现在国内有很多投机取巧的人,人家翻译好了的,他几个版本一凑,弄一下把它变成自己的东西,然后再炫耀自己看看我是多么的好。你必须有一个老实的态度,翻译其实比写诗要难。

子梵梅:近段时间,你和马悦然之间的论争不绝于耳,听得出你的情绪激愤,你是否想以马悦然作为一个对象来说明有不同的翻译观。

李笠:我说过,翻译是民主的事,可以探讨。错跟对都是相对的,怎么就那么武断去判断别人就是错了?马悦然的专横违背了翻译的多元化。这种喜欢找别人错的行为,是种病态和狭隘的表现,确切地说,是唯我独尊的的专制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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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2-12-15 19:31 | 只看该作者
学习欣赏!远握李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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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2-12-15 20:20 | 只看该作者
很好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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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2-12-15 20:51 | 只看该作者
支持李笠!
翻译的方法有多种,不要以已之法去套别人。如果硬是要“摁”死某人,那是强盗,甚至连强盗都不如----毕竟盗亦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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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2-12-15 21:56 | 只看该作者
你必须有一个老实的态度,翻译其实比写诗要难。

很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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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2-12-15 22:16 | 只看该作者
读读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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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2-12-15 23:52 | 只看该作者
问好李老师,细读了,很有益处。翻译是民主的事,就和写诗是民主的事一样,谁也没有资格和权利来搞大一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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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2-12-16 08:38 | 只看该作者
翻译是民主的事,可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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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2-12-16 08:51 | 只看该作者
我觉得吧,翻译是扯蛋的事儿。翻译只能是个大概。看看现在的翻译界,真正能把精华的东西翻译出来的能有几个人?概念混淆不清。要承认的是由于文字的不同,中外文学作品的表意功能也不同。真正能了解本民族语言文字的,现在看来还得是土生土长的本土人。一个诺奖就能弄得鸡飞狗跳的,这只能说浮躁。没有本土汉学家参与的评奖,只能是一场游戏。真正了解自己的只能是自己,其他的人只是个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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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2-12-16 08:58 | 只看该作者
说心里话,西方诗的定义和中国传统意义上诗的概念,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五四以来胡适等辈的误读,再加上不负责任的翻译界的推波助澜,弄得现在的诗人,人不人鬼不鬼的。对传统文化的否定和阉割,实际上是让诗人处于一种意象的自淫状态。可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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