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村庄

 

两个老人在阳光下坐着，各派一颗獠牙

与过往的行人招呼

他们是一对死了长子的夫妻

更像两个相依为命的鬼魂

 

东边塘角住着的那一个

下午三点之前就关门闭户

据说她七十多岁了

怕鬼的时候比怕人还要多

 

印象中的四个儿童，长了这么多年

最大的一个还只长到八岁

而刺槐、泡桐、苦楝、黄荆

和一些叫不出名来的野树却疯长着

房前屋后，打谷场上

茂密的情景应验了十年树木

百年树人

 

和妹妹结怨的两个女人都讲话了

她们说话从来不喊对方的名字

我猜想，她们是真的害怕

害怕不发出一些声响

就会变成一颗疯长的杂树

 

 

惊梦

 

一团漆黑的夜晚从睡梦中

滚出

滚向广阔的村庄

这个曾经叫做庄园

叫据点

叫战场

叫公社叫大队的地方

旋即漆黑一团

 

被父亲笑称走路像弱柳行风

操一口太湖腔的跛足剃头佬，手执剃刀

纠住我的耳朵

他笑得有些狰狞

梦里，我记得他给我剃过光头

还割痛过我的左耳

三十年前，他就死了

 

漆黑的夜晚，拿曲尺吓过我的木匠

偷偷藏了他一把小锤的铁匠

给过我五元学费的杀猪佬

为我家盖过房子的石匠，以及

我曾朦胧爱过的裁缝

全都熄灭了，这一盏盏灯笼

 

我是从遥远的城里回到村庄的

这生长在泥土上的村庄

多年没有回过

我甚至相信，倒塌的那几间矮房

一定是梦见我时哭倒的

 

 

两口水塘

 

往日，两汪清水躺在彼连的塘里

旱时，大塘往小塘抽水

涝时，小塘往大塘倾泄

命中注定，这些苦难构成它们幸福的背景

 

如今稻田抛荒，雨水稀少

塘里的水性也发生改变

小塘长出茭白，大塘遍布莲花

它们明白，没有灌溉的日子

责任由自己承担

 

冬天，茭白采了根还留着

荷花败了叶也残着

夏天，塘面的油彩越描越浓

淤泥越积越厚

浅浅的两塘污水，更像两个垂死的病人

躺在彼临的榻上

 

 

老井

 

老井隐在村庄一偶

濒临池塘与塘水无关

说是百年其实远超百年

她冬暖夏凉，口味甘甜

养育地主，也滋润贫农

水位始终不变

 

这大地的乳汁

我欠它一首诗，一幅画

甚至一篇精美的小说

当我看到井框的外围长满杂草

内壁伸出数株幼苗

而水面也浮起一层绿釉

我的愿望就像汲水的木桶

扑通一声，掉到井里

 

老井留守在村庄

像一只哭瞎的眼

我呆立在老井的边缘

像一只吊丧的木桶

 

 

我确信

 

我确信自己是用最初的脚步走过这些小路

要不然不会像童年被路边的乱石和枝条绊倒

我确信消逝的日子并没有存放在记忆里

许多往事，只有踏上这些小路才历历在目

 

我确信一座村庄有自己的百年轮回

要不然茂密的杂树就不会无端地疯长

我确信就在屋前的塘角边

死去多年的龙伯还像那颗苦楝鲜活地站着

如果他真的化作泥土

耳畔又怎会传来他的笑声

 

我确信村庄之所以空寂

一定是被人带走了一样东西

我带走的，不能随我一道重新带回

而别人带走的，亦如我的一样多，一样重

那是声音，清晨或者黄昏

呼儿唤狗，喊叔叫伯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