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岩峰的诗
马启代
雪花白过了,玫瑰红过了
泰山没有你,我总觉少了什么
——摘自拙作《写给岩峰》
岩峰,是我认识最早且交往至今的诗歌兄弟之一,世事沉浮,大浪淘沙,二十六年精神和心灵上不生长隔阂,除了《太阳泪》三兄弟和极少数几位朋友外,要论肝胆和热血,让人不胜唏嘘的大有人在,好在时间会澄清一切也包容一切。这些年来,我们诗文往来,相互取暖,留在记忆中的片段无不可圈可点。在我们分隔高墙内外和京泰两地的艰难岁月,正是友情和诗歌把苦难化为生存的养分,不断开掘着彼此人生和艺术的疆域。至今思来,我们都按耐不住内心的那份壮怀激烈。
上帝总是给追求灵魂高贵的人以考验,然后揽入自己的怀抱。如今的岩峰历经多舛的生存和疾病的折磨,终于在皈依上帝后获得了一份安宁。他呕心沥血写下的诗歌,作为一份真实的个人精神记录, 成为他编年性的心灵秘史。近读他发在《山东诗人》创刊号上的《幻影》(组诗)十首,深感其笔力劲道、内敛丰厚,悲悯而不失灵动,神性中体现着关切,技艺和精神愈加成熟。可以说,这组作品是他一个人在寻找上帝的过程中对外部世界的诗意反抗,是他在登临某一艺术的台阶后集中捧出的烫人撩心的一组力作,成为他趋向艺术和生命纯粹的一个里程碑。
他以“梦幻”为灵感触发点的系列写作已经进行了多年,日渐成为他思考世界和表现生命的惯常形式。一般来讲,灵感来自于自身的积累(内部暴发)和外在的激发(外部触动),此外,梦幻作为沟通神性和人性的桥梁,在佛式潜意识理论的推动下成为现代诗学的重要构成部分。岩峰在二十岁左右已受到佛式理论的影响,也许是天性禀赋的契合,在早年的创作中,岩峰的诗歌意象中已出现梦境和潜意识的神秘氛围。应当说,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诗人,其心灵更容易与佛式理论产生呼应。事实证明,此后至今的漫长岁月里,岩峰孜孜从西方翻译诗和文艺理论中汲取营养,不能不说是这美丽的邂逅所给他带来了激发和启迪。因此,“幻影”作为一个核心意象,其主旨在于它既是岩峰感应生命和世界的方式,也是他诗歌艺术上呈现出的美学特征。他没有像其他诗人那样,把自己的写作干脆定性为“梦幻系列”(如伊沙),也没有偏离自身艺术经验积累的方向,而是忠实于自己的超验感应,拓展自己的诗歌边界,强化多维的灵性触角,不断丰富着自己。仅以《幻影》为例,我们可以看出,在整饬的形式排列中,他将多镜头的视角和多层次的感觉高度融合,造成一种似真似幻、如梦如魔的压抑之境,将灵魂、自我和鬼魂、神仙以及现实的影像一并置入,其清醒和哲思又不时跳跃其中,使这首诗在隐喻和象征的诗学意义上获得了可以被多角度阐释的可能性。是的,在梦、幻和魔的并置和互动中,诗人获得了新生般的复活。在女鬼、蛇和黑鸟构成的灵异世界里,他那么敏感和脆弱,他惊慌失措、不断逃亡;他又那么具备通灵的能力,他看到的太阳是蓝色的,他能感到初春的怪物在蠕动等等。这种带有鬼魅色彩的幻魔,因其中的物象都有着特定的文化意义(如女鬼、蛇、黑鸟等)从而在能指的范畴上区别于波德莱尔的象征。
成熟的诗人都是有个人独特视角的人,他因视角的不同而区别于他人,从而构建起自己的艺术王国。“梦幻”视角和“梦幻”美学虽不是岩峰独创独有,但因他多年的坚守和完善而散发着他独具个人特色的生命气息。
他把真实的生命感受借由灵异的美学书写,完成着对自身和社会的反思,并彰显出自审的精神品格。作为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诗人,岩峰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理想情怀和公共精神,只是现实生存的不断碰壁和梦想的破灭逼迫他只能通过一杆诗笔来承载一个时代的重量。这也是他选择用“梦幻”的形式并执着于这一形式的现实原因。他的书写基本上在三个层面上展开:一是对真实生命感受的记录,如《在虚幻的纸上》、《什刹海》和《流亡》等带有明显的生存轨迹,是不同生存环境和心境下的灵异感应,当然,诗人并没有拘泥于自己的梦幻感应,而是由点入面、扩散着他的灵异视角,这样就增大了诗的表现时空;二是对自身和社会的反思,岩峰在忠实地面对生存困境和灵魂痛苦的同时,不断获得思想上的自省,尽管“鬼符般的道路/不断考验着他(我)的忍耐和应变能力”(见《在虚幻的纸上》),但他知道“敲敲打打的过程/就是他(我)死而复生的过程”(同上),所以他坦言自己“自知不是一个有福的人”(见《幻影》)、“是一位被点了穴位的废人”(见《初春的怪物》),因为他的确“时时感受到一种死亡的威胁”(同上),有“一只巨手把什么缓缓托起又徐徐地放下”(见《蓝色的太阳》),而且“身后(还有)那些犀利的眼睛”(见《惊秫》),它们有足够的力量可以“让我多年的修炼和伪装前功尽弃”(见《歌者》),如果说这是来自自身的思想升华,那么“秋后算账的时刻到了”(见《审判》)无疑来自对社会现实的指认;三是来自岩峰精神上的提升,即由反思而获得了自审的精神品格,由于这一品格的贯注,岩峰的这些梦幻系列终于一下子跃入哲学的境界,并融入了宗教的情愫。如果说自审与反思很近的话,那么由自审所导致的“审判”境界就进入“再审”的深层精神层面。事实上,岩峰的诗歌批判意识是十分强烈的,一个写出“祖国很大/却没有我们的落脚之处”(见《流亡》)的诗人、一个唱出“我主宽厚”(见《旅途》)的诗人,不会对现实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更不会对现实、历史和意识形态的荒谬无动于衷漠不关心。
反思,然后自省,然后自审,从而走向直面生死和现实的审判,这就是一种哲学精神,也是诗学精神,是诗歌的灵魂。
他坚守本色抒情、捍卫本体诗学、坚持在包容中的探索和建设,形成了显明的个体美学特色。也许有人会说,在近三十年急剧变化的诗坛上,岩峰的进步似乎很慢,而从另一个角度看,我们会发现,诗人的定力来自充足的自信,那些跟风的写作虽然热闹一时,却终因同质化的流弊而销声匿迹。但岩峰还在默默地坚持。眼见那些后来者一路喧腾闯入江湖而名声大噪,他还是自说自话,独自磨砺。本色抒情是个大课题在此不作赘述,但显然岩峰可以归入此列。只要文字含着个人生命气息的诗人都可到此站队。至于本体诗学,按照洪迪先生的本体四说,包括了创造、诗美结构、生命、语言四个方面,陈仲义先生略有异议,认为“创造”这个元素作为主体精神,似应放在主体范畴,我认为这是理解的不同,诗歌作为一种本质上的“先锋艺术”,其实在创造、诗美结构、生命、语言四个方面都体现着主体精神,但却又内在于本体结构中。以此论,岩峰在多年的阅读和写作中对自我方式的探索正体现了对本体的捍卫。我曾多处讲过,中国的新汉诗从理论和创作上尚未出现打通古今、中外以及口语和书面语的人,所以,大师的指称只有向度、犹欠力度和纯度。英国人菲利普•拉金曾在诗歌写作三段论中提出“文字装置”说,并把他作为文本艺术性的关键因素,其核心所指近似于洪迪先生本体四说中的“诗美结构”,即“形式美•形象美•情感美•意蕴美”四个层次,而语言又是成就这一结构的唯一媒介。故此,如陈仲义先生所困惑的:“各种各样的本体说,证明诗歌表面是种简括的文体,其实内里充满难言的复杂”。岩峰虽未从正规院校接受教育,也避免了中国教育的某些污染,他从里尔克、博尔赫斯、济慈等人身上呼吸到许多异质文化的气息,这对他的写作一定产生很大的冲击。郑敏先生说:“20世纪40年代的英国的艾略特、奥登及德国的里尔克对中国新诗走向现代化起着关键性的作用。这三位诗人几乎是当时西方现代主义新诗的代表,但进入当代后,美国当代诗歌又走出艾略特式的学院现代主义。今天美国的后现代诗风正在走出学院语言,并建立平民化诗语的后现代诗学”。岩峰的写作,正可印证这一论断,郑敏先生的话对我们新汉诗诗学建设也可提供有益的参考。
多年来,岩峰秉持“言为心声”的汉诗古训,注重吸纳异域文化的营养,不偏离“情感、精炼和构思”这三大汉诗艺术原则,借鉴十四行以及新格律诗的形式优长,使自己的美学风格不断趋向丰厚和坚实。
行文至此,我又想起开头所引的写给岩峰的诗句。这几年,在所有我写过赠诗的朋友中,写给岩峰的最多,足见我们的感情之深和念挂之重。宗教和诗歌可以给灵魂一个家园,肉体俗身还要在红尘中修持。由于生存的重压,他的诗歌也许阴气重了些,需要澄明的心境和神性的导引,事实上,他是在用诗完成着一个特点时代的“人”的精神素描,绝无时下诗坛上的“浅”、“酸”二气(前几日,曾与桑恒昌先生纵论当下诗弊,总括此两点)。
随着春天的到来,但愿岩峰的身体尽快康复,正如我在诗中所写的:“我只想一把,真想一把,把你和泰山一起从病榻上拉起”(见同题诗)。是啊,“我们都是烈酒热血熬炼的汉子”(见拙作《岩峰,还是家乡的酒醇,骨里血里都是大汶河的诗魂》),让我们“从疼里提炼出锋芒,兄弟”(见拙作《写给岩峰》),“用诗意的方式向人间的真情敬礼” (见拙作《岩峰,还是家乡的酒醇,骨里血里都是大汶河的诗魂》)!
而诗,恐怕是我们报答这个世界的最好的方式!
2013年3月1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