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想诗歌的遥远年代 蔡龙林 纵观世界各民族文学史,不难发现,许多民族在其漫长的文学发展史中,都留下了篇幅恢弘的史诗,如:古代巴比伦史诗《吉尔伽美什》,希腊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修记》,日尔曼史诗《希尔德布兰特之歌》,英格兰《贝奥武甫》,法兰西《罗兰之歌》,西班牙《熙德之歌》,俄罗斯《伊戈尔出征记》,古印度《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等等;并且,在华夏少数民族中也流传着不少史诗,如少数民族的三大英雄史诗《格萨尔》(藏族民间说唱体长篇英雄史诗)、《江格尔》(蒙古族英雄史诗)、《玛纳斯》(柯尔克孜族传记性史诗)。
史诗,民间叙事诗的一种,是歌唱历史题材的长诗。
一个民族千古流传的史诗就是反映一个民族社会历史、阶级关系、民族交往、道德观念、民风民俗、民间文化等众多问题的百科全书。
可是,唯独有着五千年文明历程的汉语言文学史中,未见史诗。
在汉语言的诗歌王国里,虽然没有千古传唱的史诗,但是在跨越三千年的诗歌时空里,依然是群星璀灿,从《诗经》、《楚辞》开始,经两汉、南北朝,直至唐、宋、元、明、清,汉语言诗歌风流辈出,流派纷呈。
汉语言三千年的诗歌成就,硕果累累,可就是缺少咏唱人神共舞英雄时代的史诗,这种跨时空延续性史诗的缺失,是由于汉语言诗歌缺少叙事功能吗?不是。是华夏历史中缺少人神共舞英雄时代的内容吗?也不是。
在汉语言诗歌在叙事功能上,从最早的《诗经》,到屈原的《离骚》,汉代的《孔雀东南飞》,唐代韩愈的《石鼓歌》,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直至清代吴伟业的《圆圆曲》,可以十分清楚的看出,汉语言诗歌的叙事功能是非常出类拔萃的。
在汉民族祖先的生存发展经历中,虽然各种神话传说浩繁众多,各种传说中的人物也有着曲折的经历,也有着无比豪迈的英雄气概;但是,资料零碎,记载分散,用旧的图书分类来衡量,可以说是经、史、子、集四部里都有。
在此,先让我们把各民族诗歌早期发展年代作一下对比:公元前21世纪中国古代神话传说形成;前12世纪至前8世纪,是希腊神话形成时期;公元前11世纪周武王灭商,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开始收集形成。前9世纪至前8世纪,古希腊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编成。公元前5世纪至公元前2世纪,古印度史诗《罗摩衍那》编写定本。
从上述这些资料看,华夏的神话传说形成要比希腊神话早九个世纪,而最早的汉语言诗歌《诗经》也比荷马史诗形成要早两个世纪,比古印度史诗《罗摩衍那》早六个世纪。也就是说,汉语早期诗歌语言的素材来源和创作基础,绝对能够承载史诗巨篇的创作。
可是,为什么汉语言在风流云集的年代,那些无数荡气回肠的素材最终都零散湮没到经史子集的夹缝之中?
这是为什么呢?是什么原因,导致一个文明发展中的文化流程产生变异呢?
公元前213年,这是华夏汉语言文化历史中最晦暗的一年。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建立中央集权制国家。秦国博士淳于越反对封建中央集权的郡县制,要求根据古制,分封子弟。丞相李斯对此加以驳斥,主张禁止儒生以古非今,以私学诽谤朝政,秦始皇采纳李斯建议,下令:焚烧《秦记》以外的列国史记,对不属于博士官的私藏《诗》、《书》等限期缴出烧毁;有敢谈论《诗》、《书》的处死,以古非今的灭族。次年,卢生、侯生等方士、儒生攻击秦始皇,秦始皇派御史查究,将四百六十多名方士和儒生活埋于咸阳。这就是历史上的“焚书坑儒”。
“焚书坑儒”使华夏历史文化的发展链由此断裂。与此同时,汉语言诗歌豪迈、浪漫的发展链也由此扭曲。
正是这种断裂,使上古英雄时代的神话传说资料,极端零碎地分散于经史子集的夹缝;从而也导致了,汉语言诗歌丧失了滋生史诗巨篇的原始发祥地。于是,汉语言古典诗歌的发展,迈上了另一条追求个性化形式精美的发展道路。
就这样,诗歌的英雄时代,在一种莫名的惆怅中,从汉语诗歌发展史中淡出。并且,在以后的历程中,汉语诗歌也再没有长篇巨制。而在世界的其他地方,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拜伦的《唐璜》等长篇诗歌巨制迭出纷繁。
这种诗歌英雄时代的缺失,使汉语诗歌发展史中的豪迈和浪漫显得脆弱而单薄。
一个李白,千百年来站在汉语言诗歌的峰巅,高唱着“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这种豪迈,仅仅是一个落魄文人的气质浪漫和豪迈。可是,古希腊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华夏藏族的《格萨尔王》,古印度的《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却唱出了一个民族历史的英雄气概和浪漫情怀。这种英雄史诗的雄浑和恢弘,是李白的个人浪漫主义所难以企及的。
纵观汉语言的发展史,几次大的民族融合时期,不但没有削弱汉语的功能,反而强化了其叙事表述的功能。使语言的适用和流通领域得到极大地扩张,同时在不同地域,诞生了众多由民间艺人说唱的曲艺形式。但是,汉语古典诗歌面对这种语言大磨合,由于缺少跨时空史诗性主脉络的凝聚和包容,从而使过于零散和个性化的古典诗歌,不断分化、变异,始终挣扎在对传统的一次次突破中。
千百年来,从唐诗奕奕焕神采,盖世英才纷纷来;到宋词一出格调变,豪情犹存沉郁添;直至元曲激情心底收,轻唱人间别样愁。我们可以清楚看到,历代骚客对诗歌创作的技巧与内涵,始终在做着艰难求索。
到了近代,白话文开始流行,语言的灵活性与活动空间大了,也增加了语言的野性;在这种新型的充满野性的语言环境中,古典诗歌一贯追求的悠扬和儒雅,在此显得有些局促,有些不适时宜了。
汉语言的古典诗歌,在现代张狂任性的语言环境中,走完了最后的旅程。
剩下的,只是缅怀和回味。可是,即便是缅怀和回味,由于曾经的历程中没有跨时空的史诗支撑,所以,面对的都是一些伴随着朝代更迭的简短篇章。那些精致的、耐人玩味的诗词小品,是无法和灿烂辉煌的史诗相提并论的。
然而,与此同时,西方的工业文明,也使曾经天真烂漫的英雄史诗所营造的诗歌氛围,被粗暴地撕裂。
人类吟唱千年的诗歌,腔调开始变了。
现代思潮随处可见工业化的痕迹,诗歌也不例外。诗歌的内容变成了元素的集合,情绪的流露变成了条块分割的碎片堆砌。诗句中流出的气息和意象,不再是曾经激情澎湃一咏三叹的吟唱,而是颗粒化、尖锐化、简单化的制品。
人类文明历史的演变,也同时预兆着诗歌的宿命。不同的开端,不同的历程,不同的辉煌,最终却是殊途同归。
如果说秦始皇的专制,扭曲了华夏汉语诗歌发展的轨迹。那么,现代工业文明,则使当今人类丧失了童年的天真。
而这,正是人类诗歌全面衰亡的根由所在。
时世苍茫,众生芸芸,吟咏惋叹,今是昨非。
田园牧歌、人神共舞的英雄时代已经遥不可及。
如今,每当我们读着晦涩、拗口、似是而非的诗文,每当我们在苍白张狂的现代语言中苦苦徘徊时,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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