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出古典的意境》
——<汉北河三十年>析评
(按:文中的“臭味诗派”即由委鬼走召2009年发起的“前中国微小说诗派”。)
“臭味诗派取得了阶段性进展。”看完博的《汉北河三十年》,我当即在QQ上给与了他充分肯定。之后几天又玩味研读了多次,我谨慎地得出了上述结论。
这是具有“臭诗”风格的典范作品。按照我们的分类,属于“乡臭”诗,即以富含“负面”(或非正面)元素的笔触来写农村,具体而言,主要写我们的家乡的诗。
首先,从基本的层面,该诗做到了我们诗派的首要原则:冷静、节制、非个人化。这是能正式称为我们诗派“作品”的前提。2010年,我编辑了两部诗集,一部为我09年以前的练笔文字,称作练笔诗选(准“作品”);一部为我与魏博09年的“臭味诗”合集(也附选了我09年的非流派诗),称作实验诗选。后者,我基本称之为“作品”。我与魏博至少有半数以上的诗是练笔而非“作品”。他的文采飞扬的《疯狗屎》系列(怀念我们童年生活为主的)诗作,我虽然也有所欣赏,但编集时一篇未用,基本划入练笔范畴。这是因为,这些诗的个人化抒情色彩比较明显,题材与语言也不够精当。我在《臭味诗派理论纲要》(下简称《纲要》)中阐释首要原则为:让诗检验原始素材、检验言说主体、检验语言乃至检验自身——而不是让诗成为言说者展现其思想、知识、才华等各项个人素质的平台;甚或等而下之,沦为他排泄滥情、软弱、卑琐、低级趣味的工具。应该说,我编辑入集的作品以及博近期的《旁若无臭》《跳舞的女人》等作品都能遵守这个原则。
然而首要原则只是前提,是当代诗歌的共同取向,并不能代表我们的流派特色。《汉北河三十年》的流派特征更在于其多元素的综合体现:即负面(或非正面)的题材取向,小说笔法、“下半身”元素与“废话”(橡皮写作)语感的有机糅合。
所谓负面(或非正面)题材,是我们诗派的基本立足点,也就是:总得有那么点“臭”味。在《挖掘》的《题记》中我写道:“前人流光溢彩/写尽冠冕堂皇/我们望洋兴叹/也乐得另辟蹊径”。我们认为,在一个充满矛盾困惑、“后现代”意味浓郁的“向下”社会,搞些歌功颂德、情情爱爱、乡愁闲愁之类的文字,未免不但不合时宜,作为严肃的作者,简直是不够“道德”(艺术创新与揭示现实的“职业道德”)。《汉北河三十年》取材乡土,却没有写什么淳朴的老汉,诗中的主人公不过是惯于弄权恣欲的中国干部体制中人的缩影(尽管是最基层的),波澜不惊地透出了文化与人性固有的“臭”。
所谓小说笔法,我们当然也不敢说是独创,其实不少当代诗人已有专题或非专题的尝试,我也曾在一些诗选中读到过相关作品;不过,我们的确有意在这方面做出自己的特色。走召的《单纯》《×都×了》《好人一生平安》都是专题探索的小说诗,各有一些独到的地方。这些作品与《汉北河三十年》的不同在于,前者的主人翁与作者多少有所重合,后者则更符合小说“第三人称叙事”的主流手法。情节方面,该诗以三个十年勾勒了老汉(村长)的一生,扼要地凸显了他的重要人生起落。
至于“下半身”元素,应该是显而易见的。当然,“瞟向新媳妇们翘起的屁股”、“办了十个寡妇”云云,对于“正宗”的“下半身” 诗,实在不足为奇。不过,我们也不止一次明确表示,我们以下半身诗为重要源泉,但只是作为一种元素纳入。下半身诗的伟大之处在于,它在这个道德裂变的特殊时代,及时撕开了性的一切温情脉脉的遮羞面纱,直面了人性最稳固、原始、强悍的欲求;很多人性的“臭”也集中在这里得到体现。以此,即使作为流派的下半身已经过时,恐怕作为元素的下半身仍会流波无穷——至少在我们的“臭诗”创作中。
最后就是“废话”的语感了。这是我要着重谈到的。诗人杨黎曾谈到,废话是道家的境界,是悟道后的无话可说。道家认为至道不可言说(“道可道,非常道”),所以我们用复杂抵达复杂,往往不过是“越描越黑”。“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行于当行而止于当止,“废话诗”看似散漫无聊,其实有如魏晋的名士,举手投足气度通达,自非浅薄之辈所易效颦。赵丽华曾谈及诗歌的“段位”,无疑,“废话诗”的境界是诗的较高段位。它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平淡中自有山高水深。很多口语诗人热衷切分节奏,追求惊警铿锵的效果,然而,“橡皮(废话)”是“句子写作”(马策《橡皮年鉴•序》),以散淡自然为正宗,追求从容潇洒、舒卷自如。因此,至少在语感与境界上,我们是推崇与追踪“废话诗”的。《汉北河三十年》的负面(或非正面)题材、小说笔法、下半身元素比较显见,但其“废话诗”的意蕴却含而不露。然而它那“喊着号子/眼睛却时不时瞟向新媳妇们翘起的屁股”等收放自如的长短句子错落有致,读来自有一番悠长的韵味。
谈到这里,我就要进入另一个层面了。在《纲要》中,我提出的策略目标是:用最现代的手法达到最古典的效果。这个目标在我们的很多诗中都没能达到,所幸的是,我认为,《汉北河三十年》做到了。何为“现代”?前面论述的几点即是;何为“古典”?我以为,是该诗给人的整体意蕴,或说,意境。
我们且先撇开理论术语,直接对文本进行分析。《汉北河三十年》何谓?从诗中看到,实际上作者的笔墨并未集中在汉北河上,只是让河的三十年见证了村长的三十年。诗的第一个十年,是村长生命力旺盛的十年,这段时间,他精力充沛地干事业,也精力充沛地窥视着异性,蠢蠢欲动地想去侵占她们。第二个十年,他“办了十个寡妇”,志得意满地撒尿,无疑处于生命的鼎盛期。显然,这里是小说笔法了,有较大的虚拟性,不过,却具有文学的真实性。记得《湖光山色》(第七届矛盾文学奖获奖作品)里有个村主任詹石磴,差不多就与这位村长类似,很会利用职权占有女性。第三个十年,是幻灭的十年,是人生的注定归宿:衰老、落寞、死亡(隐含的)。“村长坐在堤边/看着树下的坑/坑里的淤泥/刚被一头公牛插足过”,这几句近乎废话的句子,穿插起物是人非的种种情景,飘渺空幻让人恍然如入梦境。读到这里,我不禁联想起比利时画家德尔沃的一些超现实主义画作:裸体的女人、窥视的男人、直立的骷髅,如梦如幻的环境、氛围,传达着宗教、死亡、寂静的神秘气息……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当此之时,用《金刚经》的经典语录来点题,大约是最佳的“现身说法”了。
什么是意境?这就是意境。“‘意境’不是表现孤立的物象,而是表现虚实结合的‘境’,也就是表现造化自然的气韵生动的图景,表现作为宇宙本体和生命的道(气)(叶朗《中国美学史》)。”通过小说化的情节,以诗的物象组合技巧与散淡高妙的语感传达出永恒的生命本质,这就是我读完《汉北河三十年》所产生的感受。
写到这里,再回到文章开头的结论上来:“臭味诗派取得了阶段性进展。”的确,在我们的前期创作中,虽然不乏优秀作品,但确实未能做到“用最现代的手法达到最古典的效果”。然而,《汉北河三十年》作出了一个好的开端,打开了我们创作的新局面。我将它定位为我们目前最好的作品,或者,至少也是我们目前最好的“乡臭”类作品。这是博不懈追求的结果,也是我们诗派不断求索的结晶。当然,在感到欣慰的同时,我更感到了任重而道远的压力,毕竟,我们不落窠臼、独具一格的作品还太少,需要我们拓展、巩固的领域还多。下一步,摆在我们面前的,是要继续写出更多优秀的“乡臭”诗,这其中应影射出我们对故乡、对乡亲的失望与批判;还有,历史类的“史臭”与现实类的“官臭”也亟待发展,我们将以平淡冷静的语言传达着我们对人性、对社会之阴暗的颤栗。这需要我和博的互相扶持与勉励,也期望更多朋友的加盟和支持。
最后,顺及的是,汉北河是我们家乡的一条人工河,建国后开凿,堤高而坡广,堤坡与河坡长满绿草,河坡上还间距种着蜿蜒十里的柳树;绿草坡上总是散落着吃草的水牛,水牛通常爱抬起湿润的眼睛望着来往的人们。最后一次去那里,是几年前的事了,夏天,我们骑着摩托车到堤上玩耍,期间停车放眼眺望,远近依傍座座村庄,水随垂柳远入云烟,时有白鹭穿过视野;记得那时,这些,以及其它身边的一切,我却分不清是诗意的美景——还是人生的苍凉。
20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