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葬与背叛
——海子25年祭
韩庆成
这是一个小山岗。11月的时光里,草已经枯萎。远处的松树还执拗地绿成一团,遮挡住我们想看的远些的视线。一条高压线路高高地穿过山岗,不想回答它来自哪里,又去往何处。有一点可以肯定,它的存在,让这个宁静的秋天的山岗,多出了一抹入侵的杂色,像一个异族,深入土地,又刺上蓝天。
高压线路的下方,有一座简单修葺过的小小墓园。它背向我们,背向这条代表着现代工业文明的高压线张扬的基座,安静地立在下午铜黄色的阳光里。两排不高的柏树中间,有一块一人高的墓碑,上面刻着一个我们熟悉的名字。
隔着几块麦田,墓园面朝一个小小的村落——查湾村。50年前的3月24日,查海生出生在这个村庄里。20年后的1984年,他创作出诗歌《阿尔的太阳》和《亚洲铜》,第一次署上“海子”作为笔名。5年后的3月26日,随着一列火车从他的身体上碾过,海子这个名字,便注定要镌刻在中国诗歌的史册上。
如果没有谭五昌先生的提议,没有他带来的正当其时的“海子诗歌奖”的策划,我的海子故居之行,还会延迟。2011年以后,每年都有诗人邀我去海子的故乡,我都婉言回绝。作为海子的同时代人,作为安徽人,作为一个写诗的人,我一直压制着内心的愿望。在海子卧轨20周年那天,我写了一篇短文纪念这个事件,提醒自己不要忘记1989这个特殊的年份。正是那一年,我失去工作和不再写诗,随后开始了离乡漂泊的生活。从此要考虑的,是怎样养家糊口,而不是怎样把诗写得更好。那一年,我的诗意生活彻底结束了,而海子,结束的不仅仅是诗意的生活,还有25年短暂的生命。
至今犹在的切肤之痛是,自那一年开始,很多年轻的中国诗人从诗歌的精神高地跌回现实的尘埃,这样的例证仅我身边就能找到不下十个。当今天我得以站在一个更大的圈子中审视,这样的例证竟然俯拾皆是。我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八十年代在结束自身的同时,也结束了中国现当代史上唯一真正具有诗意的年代。
真正的诗意与激情、渴望、理想、信念密不可分。对自由的渴望曾在几代中国人的血液中燃烧,但唯有八十年代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它已伸手可及。此后,对自由的渴望演变成对物质的渴求,诗歌仍在,但诗意已死。
循着年代的轨迹,我每每在安静的时候寻找与海子的精神交汇点。1979年,海子去北京上大学,开始写诗,大学里写诗的人很多;我去镇上上高中,开始读诗,中学里读诗的人也很多。此后几年,无论是校园里,还是社会上,各种铅印的、油印的、手抄的诗刊、诗报、诗稿,伴随着名目繁多的文学、诗歌群组,如雨后春笋,在各地兴起。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能以诗会友,都能感受到那个年代独有的诗意的真诚。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一个交汇点于1983年出现:海子油印了他的第一本诗集《小站》,我与文友手刻油印的小刊《枣乡文艺》,印出第一期。
对我个人来说,诗意消亡的时间,长达21年。而对于海子,因为他的“突然爆炸”(西川《怀念》),诗意幸运地得以永存。
正如本文的标题,海子以决绝的方式为诗意殉葬,而我,却身陷比八十年代诗歌振兴更加来势汹涌的自九十年代始的物欲大潮中,一发而不可收,像梦游一样度过了森林法则盛行的20多年,成了诗意的叛逆。我们这些貌似正常的人,我们这些背叛者,已不配同海子这样用生命来维护诗意尊严的人对话。这,就是我迟迟不敢来到这里的原因。
有人说海子的墓地与他的诗歌相比,显得过于寒酸。今天站在这里,站在迎面而来的夕光之中,我却感到海子墓现在这样很好,它就像海子其人,生在偏僻一隅,弱小,孤独,贫寒,但精神却在时代的最高处,独自舞蹈,随着1989的逐渐远离,却能越来越彰显他的价值。在刚刚过去的2013年末,谢冕、流沙河这两位当代诗坛的泰斗人物,都给了海子至高无上的评价。我愿意在这里引用两位老人精简的评语——谢冕说:“海子以后,没有什么诗歌让我们动心了。”(《诗歌始终都是高贵的》)流沙河说:“除了徐志摩、戴望舒、海子少数几个人写的,新诗有多少可以反复读,可以进入典籍的?”(《新诗是一场失败的实验》)
今天,当人们都在谈论海子诗歌的神性以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温煦情怀的时候,我想提到被忽视的血性,正是这种血性,让海子的人性中有了“突然爆炸”的基因。他曾描绘过一种“暗红色”的血性:“走向我们民族的心灵深处,揭开黄色的皮肤,看一看古老的沉积着流水和暗红色血块的心脏”。他还曾形象地形容这种血性:“生命的火舌和舞蹈俯身于每一个躯体之上。火,呼的一下烧了起来。”海子的三位主要研究者也曾隐约涉及这种血性:骆一禾指出了海子诗歌中“浓密难辨、猛烈集中、质量庞大和咄咄逼人”的“精神氛围”(《海子生涯》);西川直接辨识出“烈火般的复仇”(《死亡后记》);谭五昌总结为“海子诗歌中的死亡意识充分而强烈地彰显”(《海子论》)。在海子卧轨前夕的作品《神秘的二月的时光》中,这种血性有着最为触目的表现:
噙住泪水,在神秘的
二月的时光
神秘的二月的时光
经过北方单调的平原
来到积雪的山顶
群山正在下雪
山坳中梅树流淌着今年冬天的血
无人知道的,寂静的鲜血
(1989.2)
是的,正是这“无人知道的,寂静的鲜血”,让海子完成了与一个走向堕落的时代的告别。
2014年1月7日 合肥
海子故居前与海子父母和弟弟合影
与谭五昌在海子墓前
与海子母亲合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