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永恒――想念弟弟【金川诗歌专辑】

追风，张文沛

亲情谣

窗台上的兰花
在意识之外散开的目光
告诉我。完整的绿色
完整的绿色，你能告诉什么呢
一个亡灵的肉体在复活
他是从前的绿色
从前的微笑，从前的无知无畏

在意识之中
他伸开，不曾闭合的手
一点点抓住此刻，抓住此刻
把时间一点点拖过真实
在虚幻的边缘
他的微笑胜过从前的甘美
那是他的脚步
在黑暗深处
正轻松地趟开黑暗的道路

　　二○○九年六月十七日

追风，张文沛

亡者之痕

清爽的车辙在黄昏的钟声里凝结
树影，树木投向大地的喧哗
被一节节收归。森林回归安谧
鸟鸣的方向不再向外张扬
清脆的碎片，金光闪闪的钥匙
正一声声走向巢穴。村庄肃穆

穷苦之家。大门似乎从不关闭
却再也不会走进主人高大的身影
也许他的灵魂悄悄回来过
那么委屈，那么焦急，像他生前的脾气
院中的苹果树在无风的状态里哆嗦
他亲手栽种的秧苗因伤悲拒绝再站起
一朵半开的黄瓜花眼睛紧闭，无泪

阴暗占据着他睡过的床榻
他的妻子去娘家还没有回来
明天，她将是另一个人的妻子
这没有什么。人要活下去，就不能总是伤悲
很快，他在她的记忆里就是一片淤泥

他的儿子正在远远的操场玩耍
唯有那童真笑声，才能阻挡生离死别
生离死别无法挫伤的心，幼稚如镜
依然活着的父亲，是孩子等着他回来
他将成为孩子的一个梦
如这个世界一样大，一样漫长
陪伴孩子成长，也没有终点

　　二○○九年六月二十三日

追风，张文沛

墓上草

死亡春天之额
一层生机勃勃的流水泛起来
悲伤之中的甜蜜
使时间变得迟疑而狡黠

道路在春风里驻足
车辙停止半寒的哭泣
田园半倚阳光的回暖
一只宽和的手等待着继续流溢

一个孩子如青苗
从田园里第一棵崛起
闪亮的眼睛泛滥着灿灿流水
他想揪那绿色胡须
可他担心父亲会从土中爬出来

　　二○○九年六月二十八日

追风，张文沛

写给弟弟的信

我想召回有你的黄昏
一杯被造物主之手发酵的酒浆
坐下来，在我的对面
我们用沉默如铁的嘴唇吮吸

我想把我们共同的痛苦切割
那块熟肉我珍藏了许久
在一张方圆千里的餐桌上摆开它
暮色的刀叉举起，一块块，层次分明

最后的夜，从我们的脚掌爬起
牛群的反刍声通过我们短梦的胃
在那种香甜的回味里，拨开山上的月色
乘着微微醉意，我把你送回地狱

　　　二〇〇九年七月六日

追风，张文沛

弟弟之死【二】

黄昏是一个巨大痛苦笼罩你
一股热流汩汩流出你的左胸
疼痛使一条路发生痉挛
一个村庄仿佛突然得了疫病
无数细菌围拢你受伤的身体
世人啊！又闻到一个同类的血腥

年幼无知的孩子看着你
爸爸，你开什么玩笑，起来呀
这个玩笑开大了。孩子不知道
你无法拿出你的疼痛给孩子看
疼痛，苦难，贫穷，在你身上
孩子不是看不懂，是习惯了

你躺在路上如一块乌黑的煤
警察觉得你肮脏，不去碰你
路人觉得你可怜，又不敢救助你
看见鲜血从你的胸口流出
只有孩子认得你，爸爸，你到底怎么了

压过你的汽车停在一边
开车的司机只顾喊冤枉
你的疼痛只是招来更多的围拢
更多的议论，甚至是对你憎恨
因为你是一个穷苦的拣碳工

因为穷，你才骑摩托车
因为穷，你才活得如此艰辛
死，也死得如此艰辛
你临死的口袋里还装着小小的炭块
那仿佛一粒粒呐喊
老天，我不想死，为什么
连一个人痛苦活着的权利你也剥夺

    二〇〇九年七月八日

追风，张文沛

亲人【组诗】

一

你是我的城堡
我熟悉你的每个角落的
隐匿的声息与昆虫的肢体
笑容的颜色
在你的额头，或者腋下
我躲避过秋天的风霜
在雷鸣追逐我的急迫时刻
你给我一道大墙
使我能从容感觉我怯弱的心悸

而今天你突然坍塌
使我暴露在赤裸裸的烈日的
嫉妒与毫无遮蔽的时间众箭的穿射
夜以无法阻止的凄凉之手戏弄
我只能站在一堆废墟
思念，这堆为我享用的废墟
我越走越深
却无法有效遮盖它的
粗暴与残忍

二

如果你们饥渴
就尽情喝我的血
我不会掐断这支吸管
思念，是对另一个世界的延伸
这支我与你们唯一的连通
只有你们与我能保持心心相印

我还有再生的功能
思念，这支另一个世界传输回的导管
我汲取你们赋予我
而无法赋予他人的能量
我又是他人的城堡
努力保持站姿，不再坍塌

三

你们为何决然离开
难道是另一个更大的力量在诱惑
我看不到，也不想看到
人人都是贪生怕死

也许，我与你们本是两片树叶
偶尔居住在同一棵树
否则父亲母亲不在了
我何以能继续活着

也许亲情太过亲热
才用互相的嫉妒，怨恨，甚至敌视
冷却。甚至用死亡
告诉情感必须回到平常
悖逆真实的情感必须背负虚伪的重量
悖逆平等的人生，必然受到难以预见的疼痛的教训

　　　二〇〇九年七月二十日

追风，张文沛

我的小弟弟真的死了

我的小弟弟真的死了
可我不以为是真
可他如果活着又该做什么呢
他不会面对着今天的阳光
发现生命的存在是一种难能可贵
他的一只眼因一次斗殴已失明
另一只眼睛高度近视
他即使活着，这个明亮的世界
对于他也是一片灰暗
我还依然记得他看书的样子
书纸必须偏向有视力的那一侧
他带着一千四百度的眼镜
读那些文字依然必须贴近
他读书的样子就像挖煤一样受罪

是的，他如果活着必须去捡煤
他视力不好，不能下矿井挖煤
只能在煤场捡煤，像一部分拣机器
用双手把煤块拣进一张铁簸箕
再举起几十千克的煤块装进一辆农用车
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
他像一部机器似地不停运作
就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骑着无牌摩托
被一辆运煤汽车活活压死
我终于相信我的小弟弟死了
一条命换来１１万死亡赔偿
如果他是个市民，可得到三十万
可他是农民。他真的死了，一个农民

他死了。太阳依然如他活着一样照耀
也许他死的好，不用再受罪了
也许他真该死。他视力不好
却偏偏还要骑摩托车
一个穷农民也许就不该炫耀
你炫耀一辆摩托依然是一种穷摆设
也许他死得其所。１１万元赔偿金
他一辈子累死累活也挣不来
可他即使活着无比痛苦
他也没有说过，死了算了。他依然渴望活着
是啊，每当我想见到他
想起他说，哥，我们兄弟们
每到节日就应该好好聚一聚
这话还在耳。可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的小弟弟真的死了
这是真的。是我亲自将他火化
是我把他的骨灰送回故乡掩埋
这些都是真的。我应该接受亲历的事实
死亡就是这样一种情景
仿佛突然的一次醒来
从前，关于此人的一切都是梦
是啊，我身边有许多人死去
每一次遭遇死亡都如一次次醒来
可是有多少还在梦中沉沦
他们因争吵，争斗，把阳光撇在身后
多少生命就是在这种懵懂中沉浮
死亡仿佛一次次惊雷
用一个劈开亲人，夺走一份依恋的残忍
告诉你，幸福就在你对生命的珍重之中

　　二〇〇九年八月二十六日

追风，张文沛

死亡的马车来过

死亡的马车来过
你成为唯一的乘客
我们活着的人，活着的世界与花朵
甚至整个宇宙，都在为你送别

死亡的马车已经远去
我看着你，一只轻舟
向一个不可企及的大海远远而行
我知道你不是前往彼岸

我在真正的彼岸望着你
你被送往思念的大海
白帆无需再竖起，浆板不再呼吸
你用永久的睡姿告诉我，你获得安息

而死亡马车的车痕还在
仿佛一道再也无法平息的火
在扭曲，在灼烧。亲人，那是你的生命
还在我，一颗活着的心脏里寄存

　　二○○九年九月二十四日

追风，张文沛

弟弟的手

你停放在空旷的急救室
你的手漆黑如碳
只有我知道
你是一个拣碳工
一个给个体老板拣碳的农民工
而不知道的人
认为你穿过地狱的火
曾打开过阎王爷的保险柜

此刻，死亡找到你
拿走你渴望活下去的那口气
拿得太急
甚至不允许你与我告别
老弟，我们是骨肉兄弟
你做了什么事
如此让死亡生气

你是世上活着最痛苦的人
一只眼失明
另一只只有微弱的视力
用微弱的光明引诱你
让你不至于因绝望而死
可，你到底惹恼了谁
即使痛苦活着权利
此刻也被剥夺

你的手微微弯曲
仿佛不情愿闭合
仿佛想抓活下去的那口气，活着
即使痛苦地活着
这世界依然有无法割舍的快乐
我把手放在你冰凉的手心里
我试图重新拉起你
别！一股微热的血流进我的手
我仿佛听到你说
哥，永别，这是永别

　　二○○九年十月九日

追风，张文沛

急救室的弟弟

医生说，你已经死去
你，果真如一片地狱，让人望而生畏
你本来就黑，工作也是拣煤的
此刻，全世界的黑色仿佛都填充了你

你，静静地躺着，仿佛无声的诉说
你告诉我们，我们活着，即使痛苦，也有活着的自由
而你失去了一切，包括痛苦地活着
你告诉我们，痛苦的自由，也是一种幸福

你告诉我们，活着就是全部
曾经活着的得失，其实就不是得失，是得，纯粹的得
曾经活着的痛苦与幸福，其实就是一回事，是纯粹的幸福
这个道理，只有用你――死去的人，才能作出最准确的诠释

　　二○○九年十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