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永恒――想念弟弟【金川诗歌专辑】

追风，张文沛

这是霜降之前

黎明前的反刍与咀嚼
我为情绪披上诗意的阳光
这是霜降之前
大地摇晃着湿漉漉的羽毛
屋后的小河正检阅鸟鸣的序列
水流仿佛扎在沙滩上
忘记了前方的路程。哦
枯水期就要到了

牛群撒在半山坡，远远望去
仿佛天堂里出走的孩子
我知道，那块朝阳的草地
此刻肥美得就像铺满滚滚乳汁
可我想责备放牛的弟弟
简直没脑子，老是图省事
那是准备过冬的草地
要应付大雪封山

每当大雪封山
牛群走在雪白的地毯上
舌头采撷一支又一支草茎
灵巧得叫你感到
你的眼睛简直就不是眼睛
它们也根本不是笨牛
简直就是织女

而我们就可以坐在屋子
暖烘烘的，一边炖野味
――大都是野兔，野鸡
一边玩麻将。我弟弟
那家伙可是套兔子的高手
他教过我，可我没学会。那时光
麻将桌上都没有一丝灰尘
外面漂白，屋子飘香。仿佛全世界
都沉浸在一尘不染的天堂里

哦，不！我不会责怪老弟了
再不会了。这是霜降之前
经过黎明前的反刍与咀嚼
我为情绪终于披上阳光
我不是无缘无故想起牧场与老弟
我不是无缘无故想起奔波中的
而且会随时身遭不测的生命*

*随时身遭不测的生命，指作者的弟弟，在一次车祸中，被迎面驶来的汽车压死。

　　二○○九年十月十二日

追风，张文沛

住牛棚*

痛苦的面容在黑暗里异常清晰
月色升起来，迅速转过去
伸出手，我们抚摸着赤裸裸的骷髅
我们的热血，我们的肌肉
我们，被太阳塑造成的那些鲜活的孩子
在黑暗的最深处悄悄消失

黑暗的最深处，窑洞悄悄裂开
试图将我们掩埋，又不忍心掩埋
沙沙作响的尘土，仿佛死亡的脚步
纤细而清晰的脚步落在地下
我们能听到那一声声叹息，死神绕开
那些黑色的灰烬里，死神折断的脚趾
仿佛半是金黄半是枯焦的玉米，一粒意外
被一只死而复活老鼠大口咀嚼

我们用彼此的白骨照明
一个梦暖烘烘地徘徊在破败的窑洞
我问你，老弟，你冷吗
你通红的牙齿闪烁着冰寒的星光
我听到你说，哥，我热。你比我年轻八岁
屋子外，牛群停止反刍
它们香甜的呼吸仿佛钻透地心
踏着死神撤退的车辙，黎明
正从离开故乡的道路上，一点点到来

*住牛棚，作者与弟弟经办牧场时，晚上住在牛棚看护牛群，防止偷牛贼。

　　二○○九年十月十八日

追风，张文沛

弟弟之死【三】

当死亡正在宣解真正的含义
一具拒绝阳光的尸体
正沉溺于午后阴影里的甜蜜
惊疑的灰尘阻挡了视线

真实的字符在树枝尖摇晃
天空被死亡之笔涂抹得一碧如洗
你看不到河流怎样溢出左心室
故乡的肋骨大面积折断

道路如绞索，盘做一团
无数蛆虫纷纷接近。哦，闻到血腥
他们望着动人心魂的酒杯，噏动盲目的嘴
多少双眼睛比西阳睁得更红

大地吉祥如一张硕大的停尸床
你不再感觉到拥挤
幸福全是你的，痛苦流在我们的脚底
黄昏如裹尸布，从你的眼睑开始铺开

你无需再呼唤我，仇恨已经将我拒之门外
我也不再呼唤你，你已是死亡的兄弟
我无意去握你的手，是死亡从你的体内走出来
死亡宣解的含义将你遮蔽，向人们悄然展示

    二○○九年十月二十三日

追风，张文沛

怀念与倾诉

我又在默念你的名字里
结束整整一天的跋涉
窒息的阵痛与新生的麻醉
交替发力。脚步如两扇磨盘
被懦弱的魂推动，虚无的碾台上
尘世如磨碎的齑粉，簌簌
谁懦弱，谁必将被痛苦首先役使

我想告诉你，我又看到了
女孩般的落叶。又看到了
栅栏旁边的小径，梦幻般地浮现
仿佛穿上各种碎花长裙
我们的牛群像星一样闪烁夜空
你的魂如群山那样缄默
我甚至不敢伸出手指去触摸

我想告诉你，山岗披上红叶
再没有一双眼睛为这艺术的精湛
而潸然落泪。我的心比红叶还要淡静
村庄的早晨异常的清爽
就是你经常提到的那一种
就是你仿佛看到自己的灵魂
而终于忘记痛苦的那一种

山岗上的牛径已被野草掩埋
如果你回来，真能回来
我想送你最红的那种三叶枫
她像你的眼睛，能给你照明
也能让你聆听前世，今生，以及来生
你一定说，不，我什么也看不见
但至少，你能看见你的兄长

　　二○○九年十月二十七日

追风，张文沛

结局

那天，弟弟放牛回来
对我说，哥，我差点回不来
我知道他又在向我诉说放牛的辛苦
他的眼睛不好
一定是在山坡上摔倒了
而且不只是一次，是多次
但，这不要命
小心一点，大不了是点疼痛
我说，可是你回来了
你还是带回来自己
还带回亲切
你叫我哥

那天，弟弟终于走了
甚至是不辞而别
他无法忍受山中的寂寞孤独
他渴望外面的热闹
想念骑上摩托车的疯狂
他骑着摩托车去十千米之外的煤矿
拣碳。每天能带回不少纸币
可那天，他没能带回自己
带着口袋里的碳块
那是偷悄悄捎回家可够一天烧火
带回伤悲
带回他的沉默

那天，我送他上路
他一米八的个子
最后只剩下一堆浅灰的碎骨
装在一只罐子里
那只罐子刚好能伸进一只手
现在却装进他整个生命
整个一生就浓缩成那些碎片
这事实我无法接受
可这是事实
可，我还是能听到
他叫我哥
那亲切大过这个世界
而他的固执
被残忍地装进了那只罐子

　　二○○九年十一月一日

追风，张文沛

听死亡说出尚未说完的话

听死亡说出尚未说完的话
时间是一块玻璃
在死者与生者之间安放如常
鬼魅之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侵袭
一只僵硬的舌尖在吮吸
别碰那块不该碰的秘密玻璃
小心腐烂掉你的手指
小心一声破碎遽然放大，将你吞噬

那双眼睛再也不会用温情召唤
也不会用仇恨将你灼伤
那双幽深的黑道通往更大的黑洞
死者尚未说完的话传出来
把生者的回应再带进去。思念啊
你无法把我带回昔日之地
而又怎么能把我带进永恒的黑暗
思念啊！一种和密的力粉刷着生命之墟

　　二○○九年十一月十九日

追风，张文沛

唯有死亡有这种心计

唯有死亡有这种心计
设计一个绝无仅有的游戏
拿走我们身边的一位亲人
如我们按灭一只蚂蚁
却把我们亡故亲人的影子留下
让我们相信他们还会回来
让我们沉湎于欲罢不能的疼痛

我们不知道蚂蚁失去亲人之痛
死亡也不在意我们心底的破碎
唯有死亡有这样的心计
这个虚无，却异常真实的存在
像一位无知的孩子沉湎自己的游戏
游戏中的人丢失自己，却不知道
死亡在自己游戏中，继续显示绝决之力

唯有我们无法洞悉死亡的心计
我们用侥幸猜测，没有一次达到目的
侥幸如一只甜点被吞噬，被粉碎
连运送甜点的人也有去无回
死亡的心计弥漫在这个世界上
让我们不得不接受战战兢兢的羞辱
直至，迫使我们变得安如磐石
死，作为一门教义，有人接纳
有人轻蔑，却被他轻蔑的力量吞没

　　　二○○九年十一月十九日

追风，张文沛

遭遇一次死亡

遭遇一次死亡
记忆又栽种一棵树
看不见树身
更看不见树冠的颜色

但它摆动
巨大暗流掀开记忆
驱使生者进入树中
沿着密不透风的隧洞行走

绝望是一块玻璃
生者用痛苦擦拭。终于看到
笔直的树干。葱郁的树冠
记忆的鸟群徐徐飞离

　　二○○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追风，张文沛

弟弟出事的那一夜

我们睡下
睁着眼就睡着了
在做一个梦，真实得无可质疑
可我们依然在质疑
这怎么可能，一个三十八岁的生命
在一个黄昏说不见就不见了
无处可寻，无处可找

夜色是白的，清清楚楚
往事清清楚楚，话语清清楚楚
他躺在那里的样子就像睡着了
就像醒着要与我们说话
说吧！他说，我是一个不能再说话的人
可嘴巴明明存在，人也在
声音到底去了哪里

夜是轻的，事物是轻的
一切往事，是非争执
怨恨悲苦，都是轻的
轻得就像没有发生过
我们是轻的，轻得就跟飘起来
在一个死者面前
我们活着的人的肉体就是飘起来的

哦，死去的亲人
从我们的身体抽走一根肋骨
我们的生命裂开一道缝隙
我们看见一个从未看见过的地方
可他不再那里。我们也不可能去那里
那是谁居住的地方
我们望着，望着就睡着了
眼睛却睁着，看着那个地方
清清静静，一尘不染

　　二○○九年十二月四日

追风，张文沛

为了快乐

灯台山＊上的积雪还没融化
哥，套兔子去吧！快乐一回吧
我们在积雪之上飘荡
你唱着《快乐老家》。我不会
我的脖子就要被风勒断
拼命地喘，可我还是跟不上你

登台山已经完全破碎
兔子们还活着，但已经不多
不到三十年，故乡就已奄奄一息
该死的煤矿，吃人也吃山
破碎的山像开花馒头，我们像回到童年
置身地狱的凄凉也不怕

快乐的老家，我们已失去
但还必须活下去。为了快乐
只有快乐才不被别人抢劫
真正的老家在心里。他们抢不去
灯台山上的积雪洁白闪亮
站在山顶远眺，村庄依旧天堂

快乐依旧在我心上。而今
我还记得《快乐老家》的歌词
还记得第一次听你唱着
我的心被深深震撼，那滋味
可是歌声尚在，你已离我远去
亲爱的老弟，你才是可悲的兔子

可我不想再诅咒什么了
别人用套子套着你
你浑然不觉。你天天给人家捡煤
被煤追逐，最终死于煤
你死的时候漆黑如煤
被运煤车活活压死，压碎

为了活下去，必须快乐
为了快乐，我将用蔑视填平伤悲
雪用沉默歌唱。我听着歌唱想你的沉默
那是你三十八年挣得的快乐
而快乐就像登台山的雪在闪烁
我追不上你。为了快乐，你走的太快

＊灯台山，作者家乡山西阳泉市郊区红土岩村的山名，属于太行山脉，位于村庄以西两千米，作者童年时期经常带着弟弟去玩耍。２０００年作者辞职回到家乡，弟弟曾带着作者上山套兔子，那时山体全部破碎。时隔八年之后，作者的弟弟在给煤老板干完活回家的路上，被运煤车压死。

　　　二○○九年十二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