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杨黎:打开天窗说亮话
打开天窗说亮话
杨黎
1、我要说的第一句话是:《2000中国诗年选》是惟一的“诗选”,而不是客观的、面面俱到的“诗选”。这本“诗选”,呈现着诗的全部,而拒绝(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擦掉)了混迹于诗与诗之间的,假冒于诗与诗之间的非诗的一切:这其中包括我们耳熟能详的、甚至正经确定为法律准则的公正、多元、风格、民主、兼容和重要等等。这本“诗选”,是喜爱(除了喜爱,我们还有什么在这之上的理由呢?)和真诚的集合,而不是为了市场营销战略所设计的企划方案,也不是在“百花齐放”的文艺政策正确指导下结出的硕果。它代表的是诗,还是诗,永远是诗。它反对的不是诗,还是不是诗,永远不是诗。
在诗学上,我从来就是一个绝对主义者,我认为我喜欢的诗,就是诗;我不喜欢的诗,就不是诗。我绝对无法理解一个人不喜欢另一个人的诗,但又认为这个人的诗非常重要。重要的含意究竟是什么呢?我可以武断地说,这种人对诗的评判和掂量,肯定在诗之外。在诗之内,客观与公正,风格与民主,都已经成了虚伪的借口和平庸的托词。《2000年中国诗年选》让人高兴的是,它所编选的诗,都是编者喜爱的诗。所以我说,这是一本惟一的“诗选”,而不是面面俱到的。面面俱到的,不是“诗选”,只应是全国政治协商会议。
2、我要说的第二句话是:“年选”是一种标准,而不是一个流派。近些日子以来,我听说有人将“年选”称之为“年选派”。这真是一个阴谋。可笑的阴谋。在此派之外,是不是还应该有另外的派呢?或者说,你封我为“年选派”,我是不是应该还你一个“年鉴派”呢?以及“年度派”,“年终派”呢?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年选”所要做的工作,就已经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了。同样,“年选”以及进入“年选”的诗人们所追求的诗歌理想,也就在不知不觉中被肢解了,被“解构”了,这是多么可怕的后现代,它已经成了许多江湖混混最为顺手、最为自得的武器。当然,它也是最为古老的武器。过往岁月中,它让我们目睹了庸才是怎样混迹于天才之间的。
流派问题,或者说风格问题,从来就是诗学上一个虚假的命题。承认流派,或者承认风格,就等于承认诗歌的多元,承认了在天才的世界里,也应该有平庸的一席之地。我承认人权,正如我坚决拥护“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一样。但是,我同样也承认天才权。因为我深深明白,在创造性面前,并不是人人都能平等的。诗歌是最富创造性的,诗歌的事业就是天才的事业。用流派不同,用风格不一样这样的借口,企图想遮掩创造力的贫乏,被损害的,最终只能是诗歌,以及自己。
世界上究竟有没有流派呢?没有。或者说,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一个真正的流派呢?肯定还是没有。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就是诗人派。所有天才的灵魂集合在一起,正快乐地干着一件人生大事。
3、我要说的第三句话是:在整本“年选”里,写得最好的、写得最多的、乃至基本上写的,都是废话。废话是“年选”的标准,也是诗歌的标准。诗歌写作的意义,比如乐趣,就是建立在对语言的超越之上。超越了语言,就超越了大限。超越语言的“语言”,就是我们孜孜以求的、期待的废话。废话是语言的极限、盲区和“永恒的不可能”。
我无法描述废话的状态,正如我无法描述“年选”中的任何一首诗一样。我的描述,只能是对这些诗篇的曲解和误读,是对废话的背叛。但是,我知道废话的“生长”必须遵循语言的基本规律。在这个全面语义化的世界里,任何“出格”的行为,都将导至语义的结果。无论这种结果怎样的丰富多彩,怎样的包涵着过去的、现有的、乃至将有的一切,但它永远没有诗。而没有诗的结果,就是一颗苦果。我们已经吃够了这样的苦果。
所以要超越语言。
语言是神秘的,它永远不可解释;语言又是最为具体的、形象的,它看得见,摸得着,也听得清清楚楚。语言就是我们的一切,手、眼睛、心跳、性冲动、宇宙和上帝,语言又是简单的点撇横捺竖弯勾和声音。是语言让我们生下来,又是语言让我们死去;是语言为我们设置了物质的重,又是语言使物质毁灭后让我们变得轻。还是语言,让我们做爱,然后又让我们承担爱后的空。语言,它是最大的不该,它是最应该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所以,要超越语言。
超越语言的语言,就是废话。我认为,废话首先应该具备以下三个条件:
A、老老实实,准确、具体、简单。
B、能够准确写出的可以写,能够具体写出的可以写,能够简单写出的也可以写;相反,不准确、不具体、不简单的,我们必须遵守写作的原则,就是放弃。
C、它的事件可以被替换,但它的结果却不能被替换;它的对象可以被替换,但它的目的却不能被替换;它的行为可以被替换,但它的方式却不能被替换。
人生中多的不是废话,而是有所暗示的话,话中之话,大话和混帐话。每一个人都争着说出一些这样的话,每一个都争着理解这样的话,这样的话,都是“智性”的语言。“智性”的语言是废话最大的敌人,它把我们锁定在语言的世界里,让我们看不见诗。我曾经倡导和得意的语感,是最大的“智性”,也是废话最后的敌人。所以,我要说的第四句话是:反对语感。
4、1986年,我写了一篇文章叫《激情止步》,刊登在当年的《深圳青年报》上。在文章中,我指出了激情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份。它包涵有崇高感、英雄主义和浪漫情怀。同时,我更进一步说,激情顺应了语言的生长速度和生长规律,阻止了诗歌从语言中升腾和打开。所以,对诗而言,拒绝激情,放弃激情,是应该的,绝对的和必然的。这个观点,到今天,我依然认为它是正确的。但是,这个观点是不全面的。它不全面的原因,就是它放纵了语感。
其实不仅仅是放纵,准确地说应该是放脱。激情中所包涵的语感,无非是语流的轻重把握和语义的排列对应的差异。这是一。其二,语感作为一种诗歌技法,相对于音律、押韵和顺口溜而言,它最多不过是新的音律,新的押韵和新的顺口溜而已。其三,作为一种诗学观念,语感强烈的充盈着、携带着、表达着语言的基本准则。比如它的神秘性和不可解释性。现在想来,这是多年来我无法为语感下一个准确定义的原因之一。其四,我也永远不能苟同这样的一种说法,即“语感先于语义、语感高于语义”。因为,这无疑等于说在语言之前就有诗?那么,是不是也等于说在语言之前就有人呢?
语感的结束,意味着一个写作时代的结束;更意味着,诗人由自发向自觉转换的一种必然结果。作为一个语感的的提出者、实验者,我怀着欣悦的态度迎接了这个结束和这种结果。1993年起,在成都南门上,我和何小竹、吉木狼格等人,开始了新的写作。那是一种全方位打开之后的写作。
5、我要说的第五句话是:口语是一种误读。我从来不是口语的鼓吹者,也不是口语的写作者。我认为,将口语作为一种诗歌标准,或者说将我们的诗歌称之为口语诗,是80年代以来,中国诗歌混乱的主要原因之一。澄清这样的混乱,在今天,已经成为一件必须的工作。
我不知道口语的提出究竟是想针对什么,正如我不知道和口语相对的应该是什么语?《现代汉语词典》在“口语”这个条目里,对口语作了如下两点解释:1、谈话时使用的语言(区别于“书面语”);2、毁谤的话。从这两点解释里,我也看不出口语的倡导者们所要倡导的又是什么?肯定不是“毁谤的话”,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要解释口语的实质内涵,我想应该从与口语相应的另外两个概念下手:一个是当下性,另一个是日常经验。这两个概念的提出,其所指是非常明确的:那就是弥漫于80年代中国诗坛的“史诗”。空洞的形而上,虚设的内心焦虑,急迫的表述和华丽的终极关怀,是“史诗”的主要内容。依靠这样的内容,把我们所期待的诗歌,排斥在分行文字之外,显然是我们应该反对的。但是,以当下性对抗形而上,以日常经验对抗终极关怀,是不是有点像以夷治夷、以血还血?在这样的对抗之中,我看不见诗歌的位置,当然更看不见诗歌的获利。轻弱的当下性,描绘不出诗歌的日常经验,它能够描绘的,仅仅是人的、生活着的日常经验。这样的经验,如同终极关怀一样,与诗歌有什么关系呢?
反对“灯芯绒幸福的舞蹈”,反对“无字天书”,但我们依靠的不是口语,而是诗。具体地说,我们依靠的是《温柔的部分》(是口语吗?),是《车过黄河》(还是口语吗?)是《不是一头牛,而是一群牛》(也不是口语!)我说口语是一种误读,就是说,口语不关心诗,而仅仅是关心一种非常表面的表述方式。
6、我要说的第六句话是:诗歌与时间无关。
我本来要说的是诗歌无历史,或者是诗歌不存在前进和后退。诗歌与时间无关,是何小竹读了王镜的诗之后,所发的感叹,我认为,何小竹的表述要比我准确,所以,我使用了他的表述。
王镜是我中学时代的同学。1980年的春天,我和他一起写诗。1984年,当我开始步入所谓的中国诗坛时,他却悄悄的退出。他退出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不写诗,也不是因为不被理解,而仅仅是因为和我个人关系中有点冲突,这种情况依然可以发生在吉木狼格和小安的身上。换句话说,如果吉木狼格不因为是蓝马的朋友,小安不因为是我的朋友,或者说这种朋友关系在他们步入诗坛之前就中断了,那么,小安和吉木狼格就肯定是第二、第三个王镜。他们优秀的诗篇,比如《怀疑骆驼》,比如《停了又下的雨》,就只有在今天才会被我们阅读。如果这种中断继续下去,他们的作品可能永远都不会被我们阅读。对于一个诗人,这肯定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读者的我们的损失。
诗歌与时间无关。一个真正的诗人,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呈现出来,他肯定就是最好的。相反,一个没有诗才的人,就算他始终依附诗坛并紧随所谓诗歌的前进,他都不可能达到诗歌的高度。对于他,老老实实的阅读,是最好也是最后的出路。如果认为诗歌前进了(诗歌能前进吗?),自己也跟着爬上了天才的肩膀,那他肯定是可笑的。更致命的是,如果认为前进是时间性的,那就不单是可笑了。
诗歌与时间无关。不要以为自己折腾了一个90年代,自己就进入了诗歌神圣的殿堂。你最多可能进入了所谓的文学史,但你永远进入不了诗歌。诗与历史没有关系,王镜们那怕从来没有发表过一首诗,但他们的写作,已经使他们成为了诗人。他们内心中的清楚和明白,使他们保持安祥、纯和的诗的至境。同时,他们也提醒了我们,不要以为浮在面上的,就是最了不起的。“知识分子写作”者们高喊“坚守”的时候,其实内心是虚弱的。正如莽汉诗人李亚伟说,给他们20年时间,也写不出好东西。这无疑是正确的。为什么九十年代的诗就一定比八十年代好?难道宋朝的诗就一定比唐朝的好吗?诗歌在前进,只有不懂诗的人,才说得出这句话来,我原谅这句话,因为无知者无罪。
7、我要说的第七句话是:诗歌不是审美。
我所理解的诗歌不具有愉他性。
我们理解的诗歌写作和诗歌阅读均不是一种审美活动。
诗歌的愉悦来自写作自身。最多,来自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阅读,以及他阅读时会心的一笑。
现在社会上流行一种说法,那就是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还多。我姑且不计较这句话算术意义上的正确与否,但我必须承认,这是当今诗歌走势的一种形象的描述。写诗的人越来越少了,读诗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同样,诗歌刊物的发行及其相关市场也越来越小了。靠诗歌吃饭,在今天,无疑是白日做梦。所以,万夏说“诗人无饭”,伊沙说“饿死诗人”。
但是我欢呼这样的一种结果。附庸风雅的人走了,急功近利的人也走了,这是好事。诗歌为天才们腾出了更大的空间,为真正的诗人们准备了更加宽阔的跑道:能够飞翔的,他终归要飞翔起来。
诗歌不是审美活动,诗歌也不是文化活动,诗歌更不是“匕首和投枪”。它为我们展示的场景远比这一切更丰富:超越大限,得“道”成“仙”。
所以说诗歌应该是绝对的。常言所谓兴趣无争论,那指的是审美,即:你认为美的,我并不认为美;你喜欢的女人,我并不一定喜欢。肥环瘦燕,各有所爱。这是审美活动中最基本的权力,审美的权力。但正如上帝只有一个一样,诗歌有只有一种。如果我们看见了,我们就应该努力接近;如果我们获得了,我们就会全面呈现。那是光芒的呈现和花朵的呈现。光芒就是光芒,不会有明亮的光芒和灰暗的光芒;花朵就是花朵,不会有丑恶的花朵和美丽的花朵。重要的是呈现,而不是追求不同。我把这种呈现理解为一种宗教活动和宗教结果。
8、我要说的第八句话是:自觉与自发。
诗从语言开始,这是一个诗人的自觉意识与自觉行为。换句话说,只有认识到诗从语言开始,一个诗人才完成了他从自发到自觉的转换与升华。
自发的形态有多种多样,但它们肯定都是原始的,而不是最终的。也许是因为阳光下的一片树叶,也许是因为一次失恋,几句分行的文字,伴随着一种韵律涌动出来。这个时候,一个人就有了诗歌的愿望和意识。但是,诗歌不是这种愿望的结果,也不是这种意识的产物。所以,不管其技艺如何趋于成熟,咏叹如何充满魅力,我们依然感到不能尽兴。
自发的写作永远无法满足写作的最终冲动。同样也永远无法回答我们关于写作有什么意义的追问。从语义到语义,从一个语义到多个语义,自发的写作,永远处于语义的包围之中。面对五彩缤纷的世界,一个语言的居所,自发的写作者仅仅是、也只能是其中的一句话或一个词。对某些人而言,顶多不过是几句话或几个词。到后来,无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当生命走到尽头,语言将我们分解成另外一半的时候,我们依然是一只“迷途的羔羊”。
而自觉的写作是一种拯救。
在前面我已经说过,诗歌写作不是审美活动。相反,我更乐意将之视为“宗教”行为。自觉的写作,就是对语言的超越。超越了语言,就超越了大限,以及苦难,灾劫和生老病死,以及“世界的午夜”和末日。这种超越,就是写作的最终冲动;这种超越,就是对我们追问的最好回答。
诗从语言开始,就是说在语言之前什么也没有,包括诗歌。是语言构成了这个世界,物质的和精神的;同样,也是语言构成了我们,生理的和心理的。我所理解的万劫不复的实质意义,就是指语言的极限。诗从语言开始,也就是指对这个极限的突破。早在1988年,我就在《声音的发现》一文中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惟一不能再被语言描述(锁定,限制,重复和感觉)的声音,就是语言本身的声音。我在这个意义上,认识诗歌,当然,我希望所有写诗的人,都在这个意义上认识诗歌。这是一个自觉的时代,抓紧时间,勤修功德,目的和意义都在于:多写诗。
9、我要说的第九句话,也是这篇文章的最后一句话。当然,准确的说,这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我从那里看来的,我已经记不起了。好在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故事曾经启发过我对诗歌的思考。
这个故事是这样讲的。
很早很早之前,有一个诗人,来到皇宫。他把他写的诗,送给国王,国王看了之后,奖给他一个金牌。国王说,有这块金牌,你在我的国土上,就什么都有了。于是,诗人谢了国王,离开了皇宫。
诗人究意写了什么?能得到国王如此重奖?这是第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有答案的,这个答案,就是诗人献给国王的诗,这首诗一直流传到今天。诗人在诗中歌颂了日出,感叹了日落,赞美了月亮和星星,描述了男耕女织,抒发了爱与哀愁,一句话,诗人在田纳西放了一个坛子。那是一个需要坛子的时代,或者说,是一个需要坛子的国王。秩序的建立,山峰的排列,人类原始之初的命名,在诗人的诗中,得到了最好的表现。所以,国王给予了这个诗人最高的奖尝:他把他的国家,与这个诗人共有。但这仅仅是故事的开始。
接下来的事情是这样发展的:20年后,已经年老的国王在一次外出中,看见一个叫花子很像先前的诗人。于是,他叫手下将这个叫花子请进了皇宫。果不其然,这个叫花子就是原来的诗人。国王很诧异,他问诗人,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我给你的金牌呢?而诗人的回答,则令国王更加诧异,他说:我愿意,或者说我必须这样。国王虽然不解,但国王终归是一个大度的国王,他对诗人怀抱着尊重与敬意。国王说:那也行,只要你愿意。然后,国王问到诗歌。他说他想看诗人的近作。诗人承认自己有近作,但坚决不愿给国王看。而我们的国王,被诗人的怪异激发起一种固执的好奇。他一定要看。诗人说:国王啊,如果你一定要看,就请你左右的人退下。国王为了看到诗人的近作,就照诗人的纷附,退下左右。几分钟之后,人们听见皇宫里一声惨叫传出。当人们冲进去时,人们看看,诗人倒在地上,已经死去。而国王手里拿着一把剑,剑上还滴着血,他眼望着窗外,呆呆地站在离诗人三米之近的地方。人们问,国王,究竞怎么回事?国王慢慢将剑扔了,取下头上的王冠,也扔了,然后说:不要叫我国王,我已不是你们的国王。他(国王手指地上的诗人)说了他不该说的话,所以,他必须死;而我听了我不该听的话,所以我必须像他一样去做一个叫花子。从此,一个诗人死了,一个国王消失了,而一个叫花子,没黑没白的在街上流浪。
诗人究竟说了什么,他该死去?而国王又听见了什么,他该去流浪?我认为,这是我们思考的方向。那么我们思考的应该又是什么呢?我们思考的,我想我在上面已经说了,而我没有说完的,或者是我永远无法说出来的,全都在《2000年中国诗年选》里面。
注:该文为《1999中国诗年选》序,杨黎首次提出了“废话”诗歌理论,对当代诗歌创作产生很大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