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杨立 于 2014-5-17 23:17 编辑
《当代新现实主义诗歌年选》参评2013中国好诗榜推荐作品
以关注社会现实作为主题的诗歌年度选本 国内出版社公开出版发行,全国新华书店上架销售 主编:李荣
A131
马王堆的重构 草树
1 这不是清晨的敲门声,也不是 刚刚开始的埋葬:土粒和沙石不断 从上面落下,仿佛在棺材上发出 砰砰的响声——不是,这或许是你 两千一百年前就预期的一个时刻: 你将在有一天,以你的身体的完整 告知人类:你超越了时间和虚无。
这一头古老的猛兽,每天 都在吞食周围的青草和生物,我们 懵然不知。而你在最后时刻来临之前 早早开始了筹备,像准备一场婚礼。 一切都在悄悄进行:木头,从遥远的 群山深处运来,存放在附近;漆器 又在成都定制了一批,一样的烤漆 图案,花纹,保持着典雅的风格 和深沉的质地;帛画:花鸟虫鱼之林间 有猛兽悠远的吼声,通往地狱和天堂的 旗幡,血色分明。四季的衣裳, 尤其那必令后世惊艳的蝉衣 早早压在了箱底。
2 当一个人深夜不眠,凝视那 无声的黑暗:死亡。它,“无形,无声, 无味,无嗅,无法触及,无法去爱和关涉”, 它给予他熊熊燃烧的恐惧。老子说 “出生入死”,又说那“善摄生者” “其无死地”。而你也 提前绕到了身后,看穿了死亡的 把戏——那不过是时间另一种形式,没有 季节变换,花叶更替,藕片在汤水里 保持了永远的洁白。四周的液体始终 透明——除非粗暴的光线打破 信念的平衡:但你也仿佛 早听见了一片惊讶声。
早晨对镜梳妆,你有些许忧伤:不是害怕 死之将临,而是念叨美之毁损:那仿佛是代价 丑的一面终将呈现:眼窝深陷 牙齿突出,皮肤虽有弹性但终是 失去了根须的枯枝。
3 你不会想到,一个刑侦人员以石蜡 复活了你全部的美:云髻轻挽, 藕臂微露,一双明亮的眼睛如水潭 汪汪,袅娜之姿丝毫不让 大街上的女人——只不过她们 吊带,扭臀,更擅长卖弄风情:一些 轻飘飘的雾纱,在时间的池水上 编织,梭子轰隆作响而又杳然无声, 像轮子滚过无人的黑夜。
或许那只是对你的留白的一种 愚蠢的践踏,一些轻率的想象 填塞了美的空间:一朵枯萎的花 更令人感念它前世的茂盛 和此刻的凋零。一件精致的蝉衣足以 勾勒无数的画面,比如一个早晨 你站在门口。庭院的树荫下已经围满 锦衣的少女,她们纤纤的手指一齐停住, 眼睛抬起,转向你。第一缕阳光 照亮了你浅笑的明眸。
4 一个神秘的黑夜在那里浓缩了时间。 广大的国土。一根钢钎偶然的抵达 经过了无数朝代。是的,你其实一直 虚掩着门。那深处的走廊依然有人 提着灯,低低地行走。侍女们的笑声 渐渐偃息:谁都不知道,也不关心 自身的命运:一个意念早已确定 她们的结局:陪葬,那将是一个令人 日夜不能成眠的词。那一刻它还潜藏在 意志的暗箱里。而翘檐上空一轮孤月 映照着花格精致的窗户。更声传来, 洁白的窗纸轻轻颤动。
木佣环立着。蛾眉轻皱,姿态谦恭, 仿佛时刻在等待你随时醒来的一声轻唤。 但她们一直站在户檐下,不动,再没有 走动。直到这一天,一些人无比惊叹地 搬动她们的身子。娇弱的身子,每一个 都发出了不同的悲声,以一种相同的 恐惧和情感,眼望着上空的土粒和沙石 一铲一铲泼下来,呼吸越来越沉重,直至 最后一缕光线熄灭。
5 你仰卧着,仪态安详,不再传唤 侍女们,也不必早晨起来 向利候请安。漆盘空着,露出光泽, 帛书上的《老子》,卷进卷轴, 却向想象和语言敞开无限的空间。 藤制的梳妆盒妆红暗淡,香气隐约, 时间的光泽在最新的光线下闪烁。 七弦琴弦已松动,或是自然呈现生命的 另一种形态:若调弦,弹拨,水袖轻拂 两千年的鸟雀一齐啼鸣, 历史的钟声悠悠响起。
你已经回到了自身,回到一个 纯粹的意志:无论让考古学家们扶眼睛 拍大腿,还是令孩子躲闪,藏在父母腋下 怯怯地露出眼睛,你都不会改变。 一如每天早晨,锅子如期在厨房 发出声响。嘀铃铃。秘书在办公室 接到了世界打来的第一个电话。 邮递员在窗下发动摩托车。第一缕阳光 照亮了建筑的胚胎上,闪亮的铜。 副市长提早两分钟走进会议室,以廉洁的 言辞,厉声斥责它包裹的贿赂。妓女 拉上窗帘,开始了一天的睡眠。产房传来 婴儿的啼哭。火葬场沉寂一夜的烟囱 又冒出袅袅青烟:
那有形进入无形,透明的、蔚蓝的 乌有之乡,被你塑形,被你解构, 以一种单纯而又真实的形式。
6 蓝色的火焰燃起,这一天 你震惊了世界:电话在传递,印刷机哗哗地 加印报纸,无数的走廊响起密集的 脚步。仿佛报丧的人布满了世界各地, 而你已经沉睡千年。
这蓝色的火焰,细微的嗞嗞声 像雷声,唤醒了万物神秘的眼睛。 像词语,撬动着你的舌头。沉默的言辞 敞开着无限的空间,又被牙齿加固。 一个朝代的檐角渐渐露出。 三枚大印拒斥着谎言。那后代的盗墓人 也暴露了他们的铁铲。一个封闭的空间 犹如监狱:囚犯在墙脚哭泣或日夜琢磨越狱: 他们不知道那墙上永在的窟窿,出去 或将进入你的时间,或许会 沉入更深的黑暗。
所有的事物皆有漏洞,唯死亡 不会。你以毫不含糊的客观性划定了界限。 万马奔腾,刀枪鸣响,为一块虚无的国土。 彻夜拨动着算盘,妒忌邻家的果园。 或让语言布满蒺藜,等侯一匹马 奔腾而来。奔腾而来,那马,突然停住, 昂首发出啾啾的嘶鸣:它是看见了你 张开着巨大的洞穴?
7 当一个年轻的母亲突然死去,尸体 正在炎热的夏日浮肿,发黑,渐渐 腐烂,族人在门外和人反复协商 抬棺的价格,我愿意再一次加入你 庞大的送葬行列,以一种人的基本使命 像抬起亲戚们的棺材。
我不再责备你葬仪的奢华:二十米高 里外四层的巨大棺椁,它标注着一个人 尊严的重量。二十层的裹尸布和帛画 显示着爱的厚度,悲伤的浓度。它缓缓 移动,像一个国家在缓缓前进。 像文明在艰难进步。那下面密集的 脚,搓动着大地,发出庄严的声响。 在雾中,送葬行列的尾巴绵延到 湘江河畔,岳麓山脚,而它的头 进入了汉朝寂静的森林。
古老的猛兽,每天都在吞食 周围的青草和生物。他们懵然不知。 他们步履匆匆。当他们看见这旷古的 葬仪,必停步,必张望,或者加入 这行列,在最终放下重负的时刻会听见 泥石沙沙的声音,犹如清晨的敲门声: 无论生与死,实有或虚无。
(选自作者博客)
A132
乳房之诗 玉上烟
窗外,树叶在轻轻飘落。现在。我想抽支烟, 或者,听点音乐。我孤独是因为今天我们四姐妹 谈到了乳房。
张玲,乳腺癌。宽大的衣服并没有出卖她。但她的一只乳房空了,另一只,孤单地睡在腋窝下。 高慧芳身材高挑,秀峰是重量级的。飞蛾扑火躺在了另一个男人的手臂里。一年后乳房被那人老婆用刀捅伤。 黄金的酒杯已在生命中破碎。 刘秀丽,两只胳膊垂下来能遮住肚脐,人称飞机场。男人去外地打工,至今爱归不归。 张玲小声说她儿子小时候捧着乳房吃奶的时候真可爱,就像在吹喇叭。 高慧芳幽幽地说她乳房上的伤疤自己都不敢看,哪个鸟男人还会喜欢呢? 刘秀丽说我都生锈了,连剃头的老三都说我不像女人。他妈的,这世界没有女人只有乳房了。 说着说着,她们开始羡慕我,说我能写会说,长得又好,追我的男人一定一火车。 说着说着,她们开始轮番抓捏我的乳房,狠狠地,恨恨地: “骚货,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仿佛我的乳房是淫荡的。 仿佛我抛弃了她们。 仿佛我抢走了她们的男人。 仿佛我毁了她们的生活。 仿佛这样,就可以治疗她们的伤痛。 后来,她们走了。没人再和我说一句话。 我回到自己房间躺下。 我抓住自己的乳房,哭了起来。
窗外,树叶在轻轻飘落。现在,我想抽支烟, 或者,听点音乐。我悲伤是因为我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人。 尽管,我有美好的乳房。
(原载《诗歌月刊》2013年第5期)
A133
落日之歌 玉上烟
它旋转着它的浑圆、金黄 稳稳地跃入大海平静的胸口
它有无限次的轮回 消失,只是一种行为艺术
它完全掌握了这个伟大的技艺。它永远新鲜 不像我们,从未获得重生
如果我为它写下墓志铭: 完美的典范或一个圆满的谎言
真相是:如果抽去它的金黄 它就是灰白的光晕
事实上,我们心中曾经有过的那轮金黄 剩余的光晕也渐渐消失
多少时日白白熬过,多少光线偏离了内心 多少果子腐烂、宴席散尽,多少姓名地址一笔抹去
只有死亡依然在窥视着我们
(原载《人民文学》2013年第9期)
A134
与一头公牛对峙 广子
这本该是滋生联想的一刻 浑圆的落日母性十足
就连困倦的野花也张大了嘴巴 它们误把落日当成了圆润的乳房
提着宽阔臀部的秋天 正在经历一场辉煌的堕落
事情就是这样。大地沉湎于 孕育过后的繁华,万物沉湎于拥抱
我感到吃惊。这本是滋生母性的时分 是谁惹怒了它:一头无所事事的公牛
犄角朝天,睾丸狰狞 发誓要把落日顶翻
(原载《草原》2013年第2期)
A135
望星空 大解
星光虽小 也有温度 我怕的是阴云密布没有星星 我怕仰望时有人在天空里大喊 我怕垂直而下的风 带着圣旨 迫使我交出灵魂 苍天啊 那么多灯盏在人间闪烁 为何只要我心里的火种? 我是这样卑微而短暂 不配担负重任 也不可能 带着肉体回到天庭 今夜我只想一个人望着星空发呆 今夜我孤单而空虚 对大地的失望 全部转换成对天空的敬畏 我静静地站着 倾听和领受 这就够了 我不企望恒久 在众人缺席的世界上 没有人能够永存 当时间从我体内溜走 星空里传出隐秘的回声 我似乎找到了生命的出口 却因回头和滞留而一再蒙尘
(选自作者博客)
A136
把我的江山好好爱一遍 王妃
我熟悉每一条河流的走向
有时候我会加固堤坝,把它们抬高
满足水走高处的欲望,实现三千亩谷地的梦想
我熟悉每一座山峦的起伏
在茂盛的草木深处,那些隐匿的洞口
正适合无家可归的鸟兽栖身
我熟悉每一棵草木的长势
横向、纵向,只要它们乐意
所有的枝条可以恣意向四周扩张
我熟悉每一个子民的生活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在刨过的地里,把过旧的日子再次翻新
他们的背影,看起来像另一个我
我熟悉我的江山——
那些属于我的河流、山峦、鸟兽、草木
和子民,他们
都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所过的每一天,就是
把我的江山好好爱一遍
把自己好好爱一遍
(原载《诗选刊》2013年第2期)
A137
在尘世 ——写于感恩节 甘南阿信
在赶往医院的街口,遇见红灯—— 车辆缓缓驶过,两边长到望不见头。 我扯住方寸已乱的妻子,说: 不急。初冬的空气中, 几枚黄金般的银杏叶,从枝头 飘坠地面,落在脚边。我拥着妻子 颤抖的肩,看车流无声、缓缓地经过。 我一遍遍对妻子,也对自己 说:不急。不急。 我们不急。 我们身在尘世,像两粒相互依靠的尘埃, 静静等着和忍着。
(原载《读者》2013年第2期)
A138
可能只是一时的无措 东荡子
一个颗粒无收的人,还要活着,就会欠债。 一个走投无路的人,还要走下去, 他会有怎样的行动? 欠的永远欠下?走下去将不再拥有方向? 他在跑,你在追,比的不是速度? 那其中包含什么奥秘?是兔子掉进深水, 还是乌龟埋在洞里? 一砖一瓦,广厦千万间,谁在颠沛流离? 阿斯加,你见过他们的模样, 你见过悬崖峭壁,或深渊万丈; 眼睛红了,视力所到之处都在燃烧, 眼睛黑了,天紧跟着就会塌下; 你见过麻木,那死鱼的眼睛盯着前方, 它可能只是一时的无措,而非惊慌。
(原载《延河》下半月刊2013年第8期)
A139
夜宿三坡镇 李南
我睡得那么沉,在深草遮掩的乡村旅店
仿佛昏死了半个世纪。
只有偶尔的火车声
朝着百里峡方向渐渐消失。
凌晨四点,公鸡开始打鸣
星星推窗而入——
我睡得还是那么深啊
我的苍老梦见了我的年轻……
(原载《诗歌月刊》2013年第3期)
A140
零点咖啡 李荣
我到达零点咖啡的时候 零点还没有到 那个名叫零点的人 会不会在零点出现?
电视上的报道与网上的爆料纷至沓来 形成硬币的正反两面 “亲爱的,就让我们 用抛硬币的方式来决定吧!” 我循声望见一个时尚的女子和女子对面的 失望、沮丧,以及茫然无措 如果不是光线恰到好处 他几乎可以被省略
我发现她似曾相识的时候 她已经消失在零点之外的阴影中 像我手中的咖啡 因为等待一个不确定的人而冷却 望着杯中的苦,我终于想起 她与上上下下的电梯里 广告牌上的韩国明星酷似,包括 她胸前开得低低的衣领
“把爱从胸口赶走 就会剩下行尸走肉” 我刚刚写下上面两句 又听到隔壁卡座传过来的 恶语相向 就像树梢上悬挂的冰凌
岌岌可危的 又何止爱情与婚姻? 此时此刻,零点已过 零点不会再在今夜出现了 尽管是在方寸之间 我却已经方寸大乱
在零点咖啡打烊之前 我终于又写下了下面几行: “一个在大地上徒步的人 却与大地擦肩而过 一个在黑暗中泪流满面的人 却与黑暗失之交臂 世界如此荒谬 我绝望得 只想用鲜花报复你!”
(原载《延河》下半月刊2013年第7期)
A141
空白 吴投文
我对空白有一种洁净的癖好 我喜欢一本书中 突然出现的一页空白 这一定是为我预留的信仰 我在前世的日记中 留下一页空白 里面埋着我的一生 这一定是为我预留的贞操 我对空白有一种洁净的癖好 我喜欢一首诗中 天使为孤独者的爱折断翅膀 这一定是为我预留的陷阱 这一生的空白太奢侈 我喜欢在午夜的祈祷中 面对辽阔的虚无 这一定是为我预留的死亡
(原载《芳草》2013年第3期)
A142
父亲回到我们中间 谷禾
春天来了,要请父亲回到 我们中间来
春天来了,要让父亲把头发染黑 把黑棉袄脱去 裸出胸前的肌肉,和腹中的力气 把门前的马车 在我们的惊呼声里,反复举起来
春天来了,我是说, 河水解冻了,树枝发芽了 机器在灌溉了 绿蚂蚱梦见迷迭香花丛 当羞赧升起在母亲目光里,一定要请父亲 回到我们中间来
要允许一个父亲犯错 允许他复生 要允许他恶作剧 允许他以一只麻雀的形式,以一只跛脚鸭的形式 以一只屎壳郎的形式 或者以浪子回头的勇气,回到我们中间来
春天来了,要允许父亲 从婴儿开始 回到我们中间来 要让父亲在我们的掌心传递 从我的掌心,到你的掌心,她或者他的掌心 到母亲颤巍巍的掌心
春天来了,要让他在掌心 传递的过程中 重新做回我们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原载《特区文学》2013年第1期)
A143
后悔药 南人
在那辆车子 辗压上我的左脚之后 我吃了一粒后悔药 那辆车子开始倒车 这时我才看清是一辆着急的救护车 于是我赶紧把那一粒后悔药 咳出来,并且 看着那辆车子 从我的脚上 再次辗压了过去
(原载《海燕》2013年第7期)
A144
亡我之心 荣荣
揽镜时分她陡起杀心:
干掉这双脚 前脚之深后脚之渊
干掉这双手 这霜打之枝
不久前还在触摸云彩
干掉这个身体 它在旧衣裤里窝藏了
无边的虚空 居无定所之心
干掉她 干掉这镜中之人
她嘴唇荒凉 眼神冷漠
仿佛已死过几回
下一刻还将去涉险:
晚来雨急 野渡舟橫
她危险的腰身里装满了自戕之酒
风大了不打旗 月黑了好出手
干掉她 当死亡也是一种依靠
干掉她 趁她仍在镜中
人到半百 她想干掉的正是她之所爱
她厌倦的一切与她的面目相称
(原载《海燕》2013年第9期)
A145
她已经没有可以隐藏的时光 莫小闲
她是个中年女人 镜子面前的裸体,失去了水分和颜色 也一并失去了羞耻 丈夫买回半透明的吊带内衣 遮掩山水,欲盖弥彰 她却宁愿脱掉,不给生活任何想象
她在卫生间淋浴,门就敞开着 丈夫不在家,女儿却叫起来 “真丢丑,洗澡也不关门” 为什么女人和女人相见 也需要躲避 她所剩下的美,已经不多 她已经没有可以隐藏的时光
(原载《人民文学》2013年第2期)
A146
不得缺席 秦巴子
一个强硬的声音 他说:不得缺席 我只好坐在下面 看一个人上去 念几页打印纸 然后下来 另一个人上去 念几页打印纸 第三个上去 念几页打印纸 第四个上去 念几页打印纸 一直坐在上面的那个 他说同意的请举手 我忘记了举手 但手没有因此减少 他说反对的请举手 我举起手 但可以忽略不计 他说弃权的请举手 我举双手像是投降 但手没有因此增多 我觉得如果我没有手 也不会影响会议进程 我到会,然后离开 没有人理会我的存在 但是如果我没有到会 就成了一个缺席者 缺席者将被缺席审判
(原载《海燕》2013年第4期)
A147
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出缅记(长诗节选) 海男
1 一直想有这样的机会,回到六十多年以前,回到那个暗夜 如果天有多么黑,我的嘴唇、发丝、诗歌、足踝、双臂就会 有多么黑。因为黑,永远是战争的源头。我一直在黑色的箭头下 出发,穿过二十一世纪的虚伪冷漠,穿过那些人造心脏的宣言 穿过遗忘,尽管这遗忘是天性,我还是要力图穿过它的长廊 我以我自己的方式,正在穿过玻璃大厦的结构,穿过那些满城的谎言 贪婪。像巨蟒股舞动的二十一世纪,就这样,我来到了缅北 站在热气荡漾的中缅边境口,我的身体已经回到了 一团热浪深处,它托起我身体将使我经历一种创痛的开始 因为战争,我的嘴唇开始变黑,这是硝烟之黑,战火之黑 这是我被战争所诱引之黑。它是一曲以黑色为主调的挽歌 将带我沉入那黑色的远方,噢,远方就是中国远征军 为生死之谜而赴约之地。远方,有子弹在飞,有子弹在飞 那嗖嗖穿过的子弹,确实在飞,像沉重的眼泪在飞 我以我个人的力量在飞,只有当我飞到子弹穿过的缅北 我的肉身才可能飞到子弹前面,只有飞扑在热浪之下 我的肉身才可能寻找到子弹寻找的敌人。因此,我在飞 二十一世纪的缅北遍地是商品,像我的祖国,商品们 已经堆集到灵魂的出口,阻止了天下人自由自在的飞行 此刻,我在飞行,我想寻访到那些子弹穿过的热浪涛涛
2 天幕中呈现了中国远征军,这是一支出现在夜幕最黑的 热谷中的军队,他们抵达之地已被掀起第二次世界大战的 来自日本军国主义者的战刀挑开。战争是用锋刃掠开后的舞台 每次战争都与掠夺和侵略相关,因此,战争就是毁灭 在毁灭和进攻中将有更多人死于子弹的穿越之中。这穿越声 使滇缅公路暗藏着玄机,我知道那玄机,那些比死亡更惆怅的 是什么?你们知道滇缅公路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吗 筑路劳工的死亡书铺满了它的开始或末尾,而此刻 有书载:“我军陆续由此入缅,军运全用卡车,每车载25至30人 马则4匹,日常军需甚多……”这一天又一天 苍茫无垠的高山峻岭深处弯曲而凌冽的路况辗转出满面的尘埃 在尘埃之上的将士们,同样是满面的尘屑和奔赴的壮志 这些壮志之下铺展而去的形状就像一条条缅北湿热森林中 脱颖而出的巨蟒,它们披载着满身的星月和灼热的心跳而去 直到今日,我仍能在这条历史上著名的滇缅公路上 触抚到那些从无数尘埃和野生灌木丛中蔓生出的心跳 那是一个人的心跳,一群人的心跳,比如一只鸟一群鸟的 心跳。这心跳声未在战史中有过任何记载,历史从未将心跳声 记录在案。我想在此刻,借助于那些纷乱的尘屑 划破地平线的刹那间,倾听到一个人或一群将士的心跳 尽管泪水已经蒙蔽了我的视线,我仍想追赶上那个季节的心跳
3 那些越过了尘屑的心跳将越过泛黄的卷书,那些没有紫气纵横的 远景,被一阵又一阵透不过气来的心跳,弥漫之后,我想看到 中国远征军的舌头,那些属于连接着红色心脏的舌头 保持着足够的沉默。因为,这些用于言说的舌头,只为了 在战场上去喊叫。因而,我所看到的舌头,全部都呈隐形的 飞翔,呈现出植物河流上空以无影机随的飞翔,沉默于云絮之上 沉默于二十一世纪的星辰之上。这就是我捕捉到的 云里雾里的玄机之一。而此刻,当我正在伸出我的舌头时 我证明我在活着,当我的舌头活着时,我的言词也在活着 所以,我使用我的言词在追赶着前面滚滚激荡的热浪 追赶着中国远征军将士们充满温度的舌头挟裹在远天之外 噢,缅甸,中国远征军正在出缅甸,出缅甸 这个拥有森林玉石的国家在哪里?隔着遗忘之梦 我的触觉,以一个诗人的名义,可以触到那些六十多年前由隐形 到喊叫的舌头吗?这些缄默的舌头,直抵第二次世界大战的 缅北,直抵我心头的一场纠结,直抵我尽头的一场荒凉 直抵我的追忆,现在,我抬起头来,看到了中国远征军的戒装 看到了那些从古至今的戒装上的黄,草木和秋色般的黄 不是绚烂的黄,也不是尘埃般的黄,而是壮士和英勇的 那种黄。黄色裹紧了这支神秘出境的军队的身躯上半身 裹紧了足踝。而舌头,唯有最柔软的舌头还没到达叫喊的时辰
4 传说中的中国远征军士兵们大多数都脚穿草鞋赴缅 是的,我看到了用中国乡野间的茅草或稻草 编织的草鞋。我知道中国工农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时 脚上穿的也是草鞋,因为草鞋是我国家的土地上最旺盛的 野草和稻草的编织体。因为穿上草鞋可以离我们的爹娘更近一些 可以离我们故土的星月更近一些。因为穿上草鞋可以更轻快的 抵达战场可以纵横中越过壕沟,可以勇往直前 传说中的中国远征军就这样穿上草鞋来到了亚州的主战场 在那时刻,无论是穿草鞋的、穿胶鞋的穿皮鞋的将士们 脸上都充满了英勇赴战的豪情,尽管每个人都知道 赴战者生死未卜。我知道卜占术,多少年来 我身边一直有《易经》相伴。它是我与时间与命运 结盟中的亲密伙伴,因此,我深信 每一个人的命都是生死未卜的神学符咒,都有相依相随的 金线银线萦绕不息。而此刻,赴战者就在层层叠叠的热浪中 每个人都忘记了生死之谜,因为只有在忘记生死之谜时 才可能利用穿着草鞋的脚,穿过生死两茫茫的地平线 这是脚下穿越的前奏曲,中国远征军第5军的先头部队 已从滇西边境的畹町到达了腊戌。之后,是东吁 之后的第二天,仰光已陷落。啊,陷落,就像是一座城的灵魂 倏然间,从头顶到脚下的惊慌失措。之后,是一场梦魇
(节选自《诗歌月刊》2013年第1期,原作共31节)
A148
存在 微紫
天空解决了闪电的的矛盾,它们存在
树木解决了腐朽的矛盾,它们存在
鸟儿解决了飞翔与尖叫的矛盾,它们存在
事物们解决了命名的矛盾,它们存在
我至死解决不了生着的矛盾,我存在
(原载《中国诗歌》2013年第8期)
A149
腐烂 谭克修
腐烂是一种自上而下的传染病 最早由腐烂的乌云传染给酸雨 再由漏雨的屋面传染给楼板 再传染给五保户无人料理的癞痢头 再传染给男人们嗜酒如命的胃 再传染给几个打工少女的宫颈 再传染给众多寂寞大婶的膝关节 再传染给成片荒芜的田野 再传染给穿村而过的S312省道 现在这条通车一年的水泥路已彻底腐烂 正在将腐烂传染给地下的人
(原载《十月》2013年第3期)
A150
雅安,一个巨大的倾听 臧棣
第一锹,像我挖你一样,挖我。 第二锹,也是第十万锹,清晰得像 请把我从瓦砾中挖走。 第三锹,请把我从语言中挖走。 再没有比语言更深的坑中 才会有一次最深的飞翔。 第四锹,请把我从新闻中挖走—— 我不是你的兄弟,也不是你的姐妹, 但是,挖,会改变我们。 第五锹,比第六锹更像一个闷雷, 请把我从真相中挖走。 第七锹,咔嚓,短促而精准, 巨大的悲痛中一个回音的切片。 第八锹,不是很深,却结束了每个人 都曾有过的一个巨大的渺小。 第九锹,事情始于挖,但不会终于挖。 第十锹,请继续挖我身上的你, 直到挖出你身上的我们—— 一个巨大的倾听始终会在那里。
(原载《星星》诗刊上旬刊2013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