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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中国诗歌典藏] 中国现代诗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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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6-10 10:42 | 只看该作者
朱湘诗选

朱湘(1904-1933),新月派成员,出版的诗集有《夏天》(1925)、《草莽集》(1927)、《石门集》(1934)、《永言集》(1936)等。译作有《路曼尼亚民歌一斑》(1924)、《英国近代小说集》(1929)、《番石榴集》(1936)。

葬我 昭君出塞 摇篮歌 残灰 雨景

葬我



葬我在荷花池内,
耳边有水蚓拖声,
在绿荷叶的灯上
萤火虫时暗时明——

葬我在马缨花下,
永做芬芳的梦——
葬我在泰山之巅,
风声呜咽过孤松——

不然,就烧我成灰,
投入泛滥的春江,
与落花一同漂去
无人知道的地方。

昭君出塞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趁着如今人马不喧哗,
  只听得啼声得得,
我想凭着切肤的指甲
  弹出心里的嗟呀。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这儿没有青草发新芽,
  也没有花枝低桠;
在敕勒川前,燕支山下,
  只有冰树结琼花。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我不敢瞧落日照平沙,
  雁飞过暮云之下,
不能为我传达一句话
  到烟霭外的人家。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记得当初被选入京华,
  常对着南天悲咤,
那知道如今去朝远嫁,
  望昭阳又是天涯。

琵琶呀,伴我的琵琶:
你瞧太阳落下了平沙,
  夜风在荒野上发,
与一片马嘶声相应答,
  远方响动了胡笳。

摇篮歌


春天的花香真正醉人,
一阵阵温风拂上人身,
你瞧日光它移的多慢,
你听蜜蜂在窗子外哼:
  睡呀,宝宝,
  蜜蜂飞的真轻。

天上瞧不见一颗星星,
地上瞧不见一盏红灯;
什么声音也都听不到,
只有蚯蚓在天井里吟:
  睡呀,宝宝,
  蚯蚓都停了声。

一片片白云天空上行,
像是些小船飘过湖心,
一刻儿起,一刻儿又沉,
摇着船舱里安卧的人:
  睡呀,宝宝,
  你去跟那些云。

不怕它北风树枝上鸣,
放下窗子来关起房门;
不怕它结冰十分寒冷,
炭火生在那白铜的盆:
  睡呀,宝宝,
  挨着炭火的温。

残灰


炭火发出微红的光芒,
一个老人独坐在盆旁,
这堆将要熄灭的灰烬,
在他的胸里引起悲伤──
  火灰一刻暗,
  火灰一刻亮,
  火灰暗亮着红光。
童年之内,是在这盆旁,
靠在妈妈的怀抱中央,
栗子在盆上哔吧的响,
一个,一个,她剥给儿尝──
  妈那里去了?
  热泪满眼眶,
  盆中颤摇着红光。

到青年时,也是这盆旁,
一双人影并映上高墙,
火光的红晕与今一样,
照见他同心爱的女郎──
  竟此分手了,
  她在天那方,
  如今也对着火光?

到中年时,也是这盆旁,
白天里面辛苦了一场,
眼巴巴的望到了晚上,
才能暖着火嗑口黄汤──
  妻子不在了
  儿女自家忙,
  泪流瞧不见火光

如今老了,还是这盆旁,
一个人伴影住在空房,
他趁着残火没有全暗,
挑起炭火来想慰凄凉──
  火终归熄了,
  屋外一声梆,
  这是起更的辰光。

雨景


我心爱的雨景也多着呀;
春夜春梦时窗前的淅沥;
急雨点打上蕉叶的声音;
雾一般拂着人脸的雨丝;
从电光中泼下来的雷雨──
但将雨时的天我最爱了。
它虽然是灰色的却透明;
它蕴着一种无声的期待。
并且从云气中,不知哪里,
飘来了一声清脆的鸟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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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楼主| 发表于 2014-6-10 10:43 | 只看该作者
戴望舒诗选

戴望舒(1905-1950),1932年《现代》月刊创刊,他在上面发表许多著、译作。出版的诗集有《我底记忆》(1929)、《望舒草》(1933)、《望舒诗稿》(1937)、《灾难的岁月》(1937)、《戴望舒诗全编》(1989)。

古神祠前 秋夜思 印象 夜蛾 白蝴蝶 烦忧 秋天的梦 偶成 断指 我的记忆 游子谣 狱中题壁 我用残损的手掌 过旧居 八重子 在天晴的时候 致萤火 赠克木 夜行者 眼 我思想 乐园鸟

古神祠前




古神祠前逝去的
暗暗的水上,
印着我多少的
思量底轻轻的脚迹,
比长脚的水蜘蛛,
更轻更快的脚迹。

从苍翠的槐树叶上,
它轻轻地跃到
饱和了古愁的钟声的水上
它掠过涟漪,踏过荇藻,
跨着小小的,小小的
轻快的步子走。
然后,踌躇着,
生出了翼翅……

它飞上去了,
这小小的蜉蝣,
不,是蝴蝶,它翩翩飞舞,
在芦苇间,在红蓼花上;
它高升上去了,
化作一只云雀,
把清音撒到地上……
现在它是鹏鸟了。
在浮动的白云间,
在苍茫的青天上,
它展开翼翅慢慢地,
作九万里的翱翔,
前生和来世的逍遥游。

它盘旋着,孤独地,
在迢遥的云山上,
在人间世的边际;
长久地,固执到可怜。
终于,绝望地
它疾飞回到我心头
在那儿忧愁地蛰伏。

秋 夜 思




谁家动刀尺?
心也需要秋衣。

听鲛人的召唤,
听木叶的呼息!
风从每一条脉络进来,
窃听心的枯裂之音。

诗人云:心即是琴。
谁听过那古旧的阳春白雪?
为真知的死者的慰藉,
有人已将它悬在树梢,
为天籁之凭托——
但曾一度谛听的飘逝之音。

而断裂的吴丝蜀桐,
仅使人从弦柱间思忆华年。

印 象




是飘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铃声吧,
是航到烟水去的
小小的渔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珍珠;
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
它轻轻地敛去了
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

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
迢遥的,寂寞的呜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夜 蛾




绕着蜡烛的圆光,
夜蛾作可怜的循环舞,
这些众香国的谪仙不想起
已死的虫,未死的叶。

说这是小睡中的亲人,
飞越关山,飞越云树,
来慰藉我们的不幸,
或者是怀念我们的死者,
被记忆所逼,离开了寂寂的夜台来。

我却明白它们就是我自己,
因为它们用彩色的大绒翅
遮覆住我的影子,
让它留在幽暗里。
这只是为了一念,不是梦,
就像那一天我化成凤。

白蝴蝶



给什么智慧给我,
小小的白蝴蝶,
翻开了空白之页,
合上了空白之页?

翻开的书页:
寂寞;
合上的书页:
寂寞。

烦 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秋天的梦



迢遥的牧女的羊铃,
摇落了轻的树叶。

秋天的梦是轻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恋。

于是我的梦静静地来了,
但却载着沉重的昔日。

哦,现在,我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

偶 成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旧的凝冰都哗哗地解冻,
那时我会再看见灿烂的微笑,
再听见明朗的呼唤——这些迢遥的梦。

这些好东西都决不会消失,
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
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
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

断 指



在一口老旧的、满积着灰尘的书橱中,
我保存着一个浸在酒精瓶中的断指;
每当无聊地去翻寻古籍的时候,
它就含愁地勾起一个使我悲哀的记忆。
这是我一个已牺牲了的朋友底断指,
它是惨白的,枯瘦的,和我的友人一样;
时常萦系着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将这断指交给我的时候的情景:
“替我保存这可笑可怜的恋爱的纪念吧,
在零落的生涯中,它是只能增加我的不幸。”
他的话是舒缓的,沉着的,像一个叹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含有泪水,虽然微笑在脸上。
关于他“可笑可怜的恋爱”我可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在一个工人家里被捕去;
随后是酷刑吧,随后是惨苦的牢狱吧,
随后是死刑吧,那等待着我们大家的死刑吧。
关于他“可笑可怜的恋爱”我可不知道,
他从未对我谈起过,即使在喝醉酒时。
但我猜想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事,
他隐藏着, 他想使它随着截断的手指一同被遗忘了。
这断指上还染着油墨底痕迹, 是赤色的,
是可爱的光辉的赤色的,
它很灿烂地在这截断的手指上,
正如他责备别人懦怯的目光在我心头一样。
这断指常带了轻微又粘着的悲哀给我,
但是这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每当为了一件琐事而颓丧的时候,
我会说:“好,让我拿出那个玻璃瓶来吧。”

我的记忆



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
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
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
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
它怕着人们的喧嚣,
但在寂廖时,
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的声音是低微的,
但它的话却很长,很长,
很长,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的话是古旧的,
老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的音调是和谐的,
老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的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挟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时常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或是选一个大清早,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
或者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游子谣



海上微风起来的时候,
暗水上开遍青色的蔷薇。
---游子的家园呢?

篱门是蜘蛛的家,
土墙是薜荔的家,
枝繁叶茂的果树是鸟雀的家。

游子却连乡愁也没有,
他沈浮在鲸鱼海蟒间:
让家园寂寞的花自开自落吧。

因为海上有青色的蔷薇,
游子要萦系他冷落的家园吗?
还有比蔷薇更清丽的旅伴呢。

清丽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园,
游子的乡愁在那里徘徊踯躅。
唔,永远沈浮在鲸鱼海蟒间吧。

狱中题壁



如果我死在这里,
朋友啊,不要悲伤,
我会永远地生存
在你们的心上。

你们之中的一个死了,
在日本占领地的牢里,
他怀着的深深仇恨,
你们应该永远地记忆。

当你们回来,
从泥土掘起他伤损的肢体,
用你们胜利的欢呼
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

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
曝着太阳,沐着飘风:
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
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

我用残损的手掌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障,
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
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尽那边,
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
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
像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 贴在上面,
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
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
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

过旧居


这样迟迟的日影,
这样温暖的寂静,
这片午饮的香味,
对我是多么熟稔。

这带露台,这扇窗
后面有幸福在窥望,
还有几架书,两张床,
一瓶花……这已是天堂。

我没有忘记:这是家,
妻如玉,女儿如花,
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
想一想,会叫人发傻;

单听他们亲昵地叫,
就够人整天地骄傲,
出门时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时也抬头微笑。

现在……可不是我回家的午餐?
…… 桌上一定摆上了盘和碗,
亲手调的羹,亲手煮的饭,
想起了就会嘴馋。

这条路我曾经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过去都压缩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么相类,
同样幸福的日子,这些孪生姊妹!

我可糊涂啦,
是不是今天出门时我忘记说“再见”?
还是这事情发生在许多年前,
其中间隔着许多变迁?

可是这带露台,这扇窗,
那里却这样静,没有声响,
没有可爱的影子,娇小的叫嚷,
只是寂寞,寂寞,伴着阳光。

而我的脚步为什么又这样累?
是否我肩上压着苦难的岁月,
压着沉哀,透渗到骨髓,
使我眼睛朦胧,心头消失了光辉?

为什么辛酸的感觉这样新鲜?
好象伤没有收口,苦味在舌间。
是一个归途的设想把我欺骗,
还是灾难的岁月真横亘其间?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没改动,
却是我自己做了白日梦,
而一切都在那里,原封不动:
欢笑没有冰凝,幸福没有尘封?

或是那些真实的岁月,年代,
走得太快一点,赶上了现在,
回过头来瞧瞧,匆忙又退回来,
再陪我走几步,给我瞬间的欢快?

有人开了窗,
有人开了门,
走到露台上
——一个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无尽的苦路!
咽泪吞声,听自己疲倦的脚步:
遮断了魂梦的不仅是海和天,云和树,
无名的过客在往昔作了瞬间的踌躇。

八 重 子




八重子是永远地忧郁着的,
我怕她会郁瘦了她的青春。
是的,我为她的健康挂虑着,
尤其是为她的沉思的眸子。

发的香味是簪着辽远的恋情,
辽远到要使人流泪;
但是要使她欢喜,我只能微笑,
只能像幸福者一样地微笑。

因为我要使她忘记她的孤寂,
忘记萦系着她的渺茫的乡思,
我要使她忘记她在走着
无尽的、寂寞的、凄凉的路。

而且在她的唇上,我要为她祝福,
为我的永远忧郁着的八重子,
我愿她永远有着意中人的脸,
春花的脸,和初恋的心。

在天晴了的时候




在天晴了的时候,
该到小径中去走走:
给雨润过的泥路,
一定是凉爽又温柔;
炫耀着新绿的小草,
已一下子洗净了尘垢;
不再胆怯的小白菊,
慢慢地抬起它们的头,
试试寒,试试暖,
然后一瓣瓣地绽透;
抖去水珠的凤蝶儿
在木叶间自在闲游,
把它的饰彩的智慧书页
曝着阳光一开一收。

到小径中去走走吧,
在天晴了的时候:
赤着脚,携着手,
踏着新泥,涉过溪流。

新阳推开了阴霾了,
溪水在温风中晕皱,
看山间移动的暗绿——
云的脚迹——它也在闲游。

致萤火




萤火,萤火,
你来照我。

照我,照这沾露的草,
照这泥土,照到你老。

我躺在这里,让一颗芽
穿过我的躯体,我的心,
长成树,开花;

让一片青色的藓苔,
那么轻,那么轻
把我全身遮盖,

象一双小手纤纤,
当往日我在昼眠,
把一条薄被
在我身上轻披。

我躺在这里
咀嚼着太阳的香味;
在什么别的天地,
云雀在青空中高飞。

萤火,萤火
给一缕细细的光线——
够担得起记忆,
够把沉哀来吞咽!

赠克木




我不懂别人为什么给那些星辰
取一些它们不需要的名称,
它们闲游在太空,无牵无挂,
不了解我们,也不求闻达。

记着天狼、海王、大熊……这一大堆,
还有它们的成份,它们的方位,
你绞干了脑汁,涨破了头,
弄了一辈子,还是个未知的宇宙。

星来星去,宇宙运行,
春秋代序,人死人生,
太阳无量数,太空无限大,
我们只是倏忽渺小的夏虫井蛙。

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
为人之大道全在懵懂,
最好不求甚解,单是望望,
看天,看星,看月,看太阳。

也看山,看水,看云,看风,
看春夏秋冬之不同,
还看人世的痴愚,人世的倥偬:
静默地看着,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乐在空与时以外,
我和欢乐都超越过一切境界,
自己成一个宇宙,有它的日月星,
来供你钻究,让你皓首穷经。

或是我将变成一颗奇异的彗星,
在太空中欲止即止,欲行即行,
让人算不出轨迹,瞧不透道理,
然后把太阳敲成碎火,把地球撞成泥。

夜行者



这里他来了:夜行者!
冷清清的街道有沉着的跫音,
从黑茫茫的雾,
到黑茫茫的雾。

夜的最熟稔的朋友,
他知道它的一切琐碎,
那么熟稔,在它的熏陶中,
他染了它一切最古怪的脾气。

夜行者是最古怪的人。
你看他在黑夜里:
戴着黑色的毡帽,
迈着夜一样静的步子。





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
迢遥的潮汐升涨:
玉的珠贝,
青铜的海藻……
千万尾飞鱼的翅,
剪碎分而复合的
顽强的渊深的水。

无渚崖的水,
暗青色的水;
在什么经纬度上的海中,
我投身又沉溺在
以太阳之灵照射的诸太阳间,
以月亮之灵映光的诸月亮间,
以星辰之灵闪烁的诸星辰间,
于是我是彗星,
有我的手,
有我的眼,
并尤其有我的心。

我唏曝于你的眼睛的
苍茫朦胧的微光中,
并在你上面,
在你的太空的镜子中
鉴照我自己的
透明而畏寒的
火的影子,
死去或冰冻的火的影子。

我伸长,我转着,
我永恒地转着,
在你永恒的周围
并在你之中……

我是从天上奔流到海,
从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
我是你每一条动脉,
每一条静脉,
每一个微血管中的血液,
我是你的睫毛
(它们也同样在你的
眼睛的镜子里顾影)
是的,你的睫毛,你的睫毛,

而我是你,
因而我是我。

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万年后小花的轻呼,
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
来振撼我斑斓的彩翼。

乐园鸟


飞着,飞着,春,夏,秋,冬,
昼,夜,没有休止,
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幸福的云游呢,
还是永恒的苦役?

渴的时候也饮露,
饥的时候也饮露,
华羽的乐园鸟,
这是神仙的佳肴呢,
还是为了对于天的乡思?

是从乐园里来的呢,
还是到乐园里去的?
华羽的乐园鸟,
在茫茫的青空中
也觉得你的路途寂寞吗?

假使你是从乐园里来的
可以对我们说吗,
华羽的乐园鸟,
自从亚当、夏娃被逐后,
那天上的花园已荒芜到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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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楼主| 发表于 2014-6-10 10:44 | 只看该作者
施蛰存诗选

施蛰存(1905-),原名施德普,新诗多发表于《现代》杂志。

桥洞 银鱼

桥洞


小小的乌蓬船,
穿过了秋晨的薄雾,
要驶进古风的桥洞了。

桥洞是神秘的东西哪
经过了它,谁知道呢,
我们将看见些什么?

风波险恶的大江吗?
纯朴肃穆的小镇市吗?
还是美丽而荒芜的平原?

我们看见殷红的乌柏子了,
我们看见白雪的芦花了,
我们看见绿玉的翠鸟了,
感谢天,我们底旅程,
是在同样平静的水道中。

但是,当我们还在微笑的时候,
穿过了秋晨的薄雾,
幻异地在庞大起来的,
一个新的神秘的桥洞显现了,
于是,我们又给忧郁病侵入了。

银鱼


横陈在菜市里的银鱼,
土耳其风的女浴场,

银鱼,堆成了柔白的床巾,
魅人的小眼睛从四面八方投过来。

银鱼,初恋的少女,
连心都要袒露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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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楼主| 发表于 2014-6-10 10:44 | 只看该作者
臧克家诗选

臧克家(1905- ),出版的诗集有《烙印》(1933)、《罪恶的黑手》(1934)、《生命的零度》(1947)、《凯旋》(1962)、《放歌新岁月》(1991)。

老马 洋车夫 村夜

老马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他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他把头沉重地垂下!

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他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他抬头望望前面。


洋车夫

一片风啸湍激在林梢,
雨从他鼻尖上大起来了,
车上一盏可怜的小灯,
照不破四周的黑影。

他的心是个古怪的谜,
这样的风雨全不在意,
呆着像一只水淋鸡,
夜深了,还等什么呢?

村夜


太阳刚落,
大人用恐怖的故事
把孩子关进了被窝,
(那个小心正梦想着
外面朦胧的树影
和无边的明月)
再捻小了灯,
强撑住万斤的眼皮,
把心和耳朵连起,
机警的听狗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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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楼主| 发表于 2014-6-10 10:45 | 只看该作者
李广田诗选

李广田(1906-1968),出版的诗集有《汉园集》、《春城集》(1958)、《李广田诗选》(1982)。

秋灯 窗 流星 秋的味 唢呐 笑的种子 地之子 秋的歌者 灯下

秋灯



是中年人重温的友情呢,
还是垂暮者偶然的忆恋?
轻轻地,我想去一吻那灯球了。

灰白的,淡黄的秋夜的灯,
是谁的和平的笑脸呢?
不说话,我认你是我的老相识。

叮,叮,一个金甲虫在灯上吻,
寂然地,他跌醉在灯下了:
一个温柔的最后的梦的开始。

静夜的秋灯是温暖的,
在孤寂中,我却是有一点寒冷。
咫尺的灯,觉得是遥遥了。






偶尔投在我的窗前的
是九年前的你的面影吗?
我的绿纱窗是褪成了苍白的,
九年前的却还是九年前。

随微飔和落叶的窸窣而来的
还是九年前的你那秋天的哀怨吗?
这埋在土里的旧哀怨
种下了今日的烦忧草,青青的。

你是正在旅行中的一只候鸟,
偶尔的,过访了我这座秋的园林,
(如今,我成了一座秋的园林)
毫无顾惜地,你又自遥远了。

遥远了,远到不可知的天边,
你去寻,寻另一座春的园林吗?
我则独对了苍白的窗纱,而沉默,
怅望向窗外:一点白云和一片青天。

流星


一颗流星,坠落了,
随着坠落的
有清泪。

想一个鸣蛙的夏夜,
在古老的乡村,
谁为你,流星正飞时,
以辫发的青缨作结,
说要系航海的明珠
作永好的投赠。

想一些辽远的日子,
辽远的,
沙上的足音……

泪落在夜里了,
象星陨,坠入林荫
古潭底。

秋的味



谁曾嗅到了秋的味,
坐在破幔子的窗下,
从远方的池沼里,
水滨腐了的落叶的——
从深深的森林里,
枯枝上熟了的木莓的——
被凉风送来了
秋的气息?
这气息
把我的旧梦醺醒了,
梦是这样迷离的,
象此刻的秋云似——
从窗上望出,
被西风吹来,
又被风吹去。

唢呐


卖鼠戏的人又走过了,
唔啦啦地吹着唢呐,
在肩上负着他小小的舞台。
我看见
远远的一个失了躯体的影子,
啼泣在长街,
作最后的徘徊。
今天是一个寂寞的日子,
连落叶的声息也没有了。
愈远,愈远,
只听到唢呐还在唔啦啦地,
我是沉入在苍白的梦里,
哑了的音乐似
停息在荒凉的琴弦上,
象火光样睡眠,
当火焰死时。

笑的种子



把一粒笑的种子
深深地种在心底,
纵是块忧郁的土地,
也滋长了这一粒种子。

笑的种子发了芽,
笑的种子又开了花,
花开在颤着的树叶里,
也开在道旁的浅草里。

尖塔的十字架上
开着笑的花,
飘在天空的白云里
也开着笑的花。

播种者现在何所呢,
那个流浪的小孩子?
永记得你那偶然的笑,
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字。

地之子



我是生自土中,
来自田间的,
这大地,我的母亲,
我对她有着作为人子的深情。
我爱着这地面上的沙壤,湿软软的,
我的襁褓;
更爱着绿绒绒的田禾,野草,
保姆的怀抱。
我愿安息在这土地上,
在这人类的田野里生长,
生长又死亡。

我在地上,
昂了首,望着天上。
望着白的云,
彩色的虹,
也望着碧蓝的晴空。
但我的脚却永踏着土地,
我永嗅着人间的土的气息。
我无心于住在天国里,
因为住在天国时,
便失去了天国,
且失掉了我的母亲,这土地。

秋的歌者



躲在幽暗的墙角,
在草丛里,
抱着小小的瑶琴,
弹奏着黄昏曲的,
是秋天的歌者。

这歌子我久已听过,
今番听了,
却这般异样,
莫不是“人”也到了秋天吗!
你的曲子使我沉思。

趁斜风细雨时节,
且把你的琴弦弄紧,
尽兴地弹唱吧。
当你葬身枯叶时,
世界便觉得寂寞了。

灯下



望青山而垂泪,
可惜已是岁晚了,
大漠中有倦行的骆驼
哀咽,空想象潭影而昂首。

乃自慰于一壁灯光之温柔,
要求卜于一册古老的卷帙,
想有人在远海的岛上
伫立,正仰叹一天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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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楼主| 发表于 2014-6-10 10:45 | 只看该作者
苏金伞诗选


苏金伞(1906-1997),1906年2月17日生,河南睢县人,曾任河南省文联第一届主席,是中国五四以来最杰出的诗人之一,1932年开始发表作品。194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集《地层厂》、《窗外》、《鹁鸪鸟》、《苏金伞诗选》、《苏金伞诗文集》等多种。

控诉太阳 无弦琴 埋葬了的爱情

控诉太阳


五点二十分,
这残暴的时间,
从世界上
拉走了我们的闻一多先生!
擦干眼泪
我要提起控诉。
——但控诉谁呢?
呵,太阳,我选定了你!

五点二十分,
正是你,太阳,
辉煌照耀的时刻,
为什么眼睁睁地
看着卑鄙的谋杀,
在大街上公开地进行!

你怎么不早点落下去,
或者索性不出来!
让那些暴徒们
把中国的人民杀光,
你都可以不作见证。

也或者,
七月十五日
又是下雨的日子,
跟李公朴先生死的那一天一样?
——哎哎,霪雨的昆明
霪雨的中国呵!

然而五点二十分,
究竟还是白天,
是应该由你管束的。
谁叫你带来与黑暗不分,
而又同样可怖的白天哪!

1946年7月

无弦琴


无弦琴
挂在贴满蛛窝的泥壁上
过着无声的岁月

虽然已习惯于无声
但当失去了温暖的衰风
象病后的妇人的脚步
来回地蹴着廊下的枯叶

或沉重的岁月
从檐射入
照在琴胸上
象一个被卖的婴儿
顷刻就要从怀里
被人携去

那时
也许会触动他无限的感慨
亟欲一吐积愫
尤其是
从山外传来的群众呼喊
象海的多足的远波
爬上了窗棂
它真的想剖开胸膛
大喝一声
在兴奋中破灭

然而
跟人无神经
不能思索一样

无弦
是难以表白的

只巴着
有一天
霹雷在屋顶上打滚
闪电
刺得夜睁不开眼
而自己化一条火蛇
飞出户外
和雷电一同呼吸
  一同咆哮

埋葬了的爱情


那时我们爱得正苦
常常一同到城外沙丘中漫步
她用手拢起了一个小小坟茔
插上几根枯草,说∶
这里埋葬了我们的爱情

第二天我独自来到这里
想把那座小沙堆移回家中
但什么也没有了
秋风在夜间已把它削平

第二年我又去凭吊
沙坡上雨水纵横,象她的泪痕
而沙地里已钻出几粒草芽
远远望去微微泛青
这不是枯草又发了芽
这是我们埋在地下的爱情
  生了根

作者注∶几十年前的秋天,姑娘约我到一个小县城的效外。秋风阵阵。因为当时我出于羞怯没有亲她,一直遗恨至今!只有在暮乡的黄昏默默回想多年以前的爱情。
86岁作于1992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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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楼主| 发表于 2014-6-10 10:46 | 只看该作者
阿垅诗选



阿垅(1907-1967),原名陈守梅,出版的诗集有《无弦的琴》(1942)。

无题 纤夫

无题



不要踏着露水——
因为有过人夜哭。……

哦,我底人啊,我记得极清楚,
在白鱼烛光里为你读过《雅歌》。

但是不要这样为我祷告,不要!
我无罪,我会赤裸着你这身体去见上帝。……

但是不要计算星和星间的空间吧
不要用光年;用万有引力,用相照的光。

要开做一枝白色花——
因为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

纤夫


嘉陵江
风,顽固地逆吹着
江水,狂荡地逆流着,
而那大木船
衰弱而又懒惰
沉湎而又笨重,
而那纤夫们
正面着逆吹的风
正面着逆流的江水
在三百尺远的一条纤绳之前
又大大地——跨出了一寸的脚步!……

风,是一个绝望于街头的老人
伸出枯僵成生铁的老手随便拉住行人(不让
再走了)
要你听完那永不会完的破落的独白,
江水,是一支生吃活人的卐字旗麾下的钢甲
军队
集中攻袭一个据点
要给它尽兴的毁灭
而不让它有一步的移动!
但是纤夫们既逆着那
逆吹的风
更逆着那逆流的江水。

大木船
活够了两百岁了的样子,活够了的样子
污黑而又猥琐的,
灰黑的木头处处蛀蚀着
木板坼裂成黑而又黑的巨缝(里面像有阴谋
  和臭虫在做窠的)
用石灰、竹丝、桐油捣制的膏深深地填嵌起来
 (填嵌不好的),
在风和江水里
像那生根在江岸的大黄桷树,动也——真懒
  得动呢
自己不动影子也不动(映着这影子的水波也
  几乎不流动起来)
这个走天下的老江湖
快要在这宽阔的江面上躺下来睡觉了(毫不
  在乎呢),
中国的船啊!
古老而又破漏的船啊!
而船仓里有
五百担米和谷
五百担粮食和种子
五百担,人底生活的资料
和大地底第二次的春底胚胎,酵母,
纤夫们底这长长的纤绳
和那更长更长的
道路,不过为的这个!

一绳之微
紧张地拽引着
作为人和那五百担粮食和种子之间的力的有
机联系,
紧张地——拽引着
前进啊;
一绳之微
用正确而坚强的脚步
给大木船以应有的方向(像走回家的路一样
有一个确信而又满意的方向):
向那炊烟直立的人类聚居的、繁殖之处
是有那么一个方向的
向那和天相接的迷茫一线的远方
是有那么一个方向的
向那
一轮赤赤地炽火飞爆的清晨的太阳!——
是有那么一个方向的。
 偻伛着腰
匍匐着屁股
坚持而又强进!
四十五度倾斜
的铜赤的身体和鹅卵石滩所成的角度
动力和阻力之间的角度,
互相平行地向前的
天空和地面,和天空和地面之间的人底昂奋
的脊椎骨
昂奋的方向向
历史走的深远的方向,
动力一定要胜利
而阻力一定要消灭!
这动力是
创造的劳动力
和那一团风暴的大意志力。
 脚步是艰辛的啊
有角的石子往往猛锐地楔入厚茧皮的脚底
多纹的沙滩是松陷的,走不到末梢的
鹅卵石底堆积总是不稳固地滑动着(滑头滑
脑地滑动着),
大大的岸岩权威地当路耸立(上面的小树和
草是它底一脸威严的大胡子)
——禁止通行!
走完一条路又是一条路
越过一个村落又是一个村落,
而到了水急滩险之处
哗噪的水浪强迫地夺住大木船
人半腰浸入洪怒的水沫飞漩的江水
去小山一样扛抬着
去鲸鱼一样拖拉着
用了
那最大的力和那最后的力
动也不动——几个纤夫徒然振奋地大张着两
臂(像斜插在地上的十字架了)
他们决不绝望而用背退着向前硬走,
而风又是这样逆向的
而江水又是这样逆向的啊!
而纤夫们,他们自己
骨头到处格格发响像会片片迸碎的他们自己
小腿胀重像木柱无法挪动
自己底辛劳和体重
和自己底偶然的一放手的松懈
那无聊的从愤怒来的绝望和可耻的从畏惧来
的冷淡
居然——也成为最严重的一个问题
但是他们——那人和群
那人底意志力
那坚凝而浑然一体的群
那群底坚凝成钢铁的集中力
——于是大木船又行动于绿波如笑的江面
  了。

一条纤绳
整齐了脚步(像一队向召集令集合去的老
兵),
脚步是严肃的(严肃得有沙滩上的晨霜底那
种调子)
脚步是坚定的(坚定得几乎失去人性了的样
子)
脚步是沉默的(一个一个都沉默得像铁铸的
男子)
一条纤绳维系了一切
大木船和纤夫们
粮食和种子和纤夫们
力和方向和纤夫们
纤夫们自己——一个人,和一个集团,
一条纤绳组织了
脚步
组织了力
组织了群
组织了方向和道路,——
就是这一条细细的、长长的似乎很单薄的苎
  麻的纤绳。
 前进——
强进!
这前进的路
同志们!
并不是一里一里的
也不是一步一步的
而只是——一寸一寸那么的,
一寸一寸的一百里
一寸一寸的一千里啊!
一只乌龟底竞走的一寸
一只蜗牛底最高速度的一寸啊!
而且一寸有一寸的障碍的
或者一块以不成形状为形状的岩石
或者一块小讽刺一样的自己已经破碎的石子
或者一枚从三百年的古墓中偶然给兔子掘出
 的锈烂钉子,……
但是一寸的强进终于是一寸的前进啊
一寸的前进是一寸的胜利啊,
以一寸的力
人底力和群底力
直迫近了一寸
那一轮赤赤地炽火飞爆的清晨的太阳!

1941年11月5日,方林公寓。

(选自诗集《无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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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楼主| 发表于 2014-6-10 10:46 | 只看该作者
方玮德诗选


方玮德(1908—1935),安徽桐城人,新月派后期有影响的青年诗人。1929年在南京中央大学外文系读书时,就在《新月》《文艺》《诗刊》等刊物发表写诗,受到闻一多、徐志摩的赞赏。大学毕业后,于1933年赴厦门集美学校任教,并从事创作和翻译。1934年到北京,次年因患肺结核病去世。着有《玮德诗集》《秋夜荡歌》《丁香花诗集》以及陈梦家编的《玮德诗文集》。

海上的声音 丧裳 脱逃 幽子 我有 一只野歌 秋夜荡歌 我爱赤道 九龙壁

海上的声音


那一天我和她走海上过,
她给我一贯钥匙和一把锁,她说∶“开你心上的门,
让我放进去一颗心!
请你收存,
请你收存。”
今天她叫我再开那扇门,
我的钥匙早丢在海滨。
成天我来海上找寻,
我听到云里的声音——
“要我的心,
要我的心!”

丧裳


姑娘,我昨夜偷偷地徘徊在你家门外,
我偷偷地踱进去又踱了出来;
一天的北风正带着雪花儿乱舞,
我抵住风抵住雪在你门外徘徊。

姑娘,我额上的雪花融成了冷汗下降,
我眼睑前的雪化成了热泪几行——
我发上,肩上,衣服上,满盖的是雪,
我好象穿了件缟素的丧裳。

姑娘,我想起十年前的曾为我阿娘穿上
凶惨的麻服映出了撕碎的心肠;
母亲的爱早断了我孤心的苦梦,
到如今只剩下父亲,还有——姑娘!

姑娘,我昨夜偷偷地徘徊在你的门外,
雪上的足痕织成了怯懦的悲哀;
今早一阵雪化填满得无影无踪,
姑娘,你猜不到我曾在那里徘徊。

脱逃


女人,最好不用朝下讲,
话说出来也要有些分量;
你那心眼我早猜透一半,
含在肚里不比说出来强?

女人,这可不能怪我脸冷,
一阵雷便容易牵起秋风。
好在你还真是个聪明人,
难道我说的话你半分不懂?

女人,事情原要你看得平,
我不是一五一十地讲清。
就是变卦也要我自己肯,
单你流点二轻泪那就成?

女人,随你哭得怎样伤心,
可是我起誓半点不承情。
无须说出你高贵的贞信,
那一套闲话我最不爱听。

女人,尽管你披下发号啕,
指着月亮说出你的凶兆;
总是挖下眼睛说不看我,
那些罪孽只算你自己招。

女人,看那一边北斗横陈,
听着这猫儿在炉边打盹;
不要再发一点声音,一句问,
看我永远是这一副心情。

女人,这次让我好好的走,
不许惊动一扇门,一条狗,
闭上你的眼睛,握紧你的手,
睡吧,象一阵风吹过窗口。

幽子


每到夜晚我躺在床上,
一道天河在梦中流过,
河里有船,船上有灯光,
我向船夫呼唤——
“快摇幽子渡河。”

天亮我睁开两只眼睛,
太阳早爬起比树顶高,
老狄打开门催我起身,
我向自己发笑——
“幽子不来也好”。


选自《诗刊》季刊二期(1931.4.20.)

我有


我有一个心念,
当我走过你的身前;
象是一道山泉,
不是爱,也不是留恋。

我有一个思量,
在我走回家的路上;
象是一抹斜阳,
不是愁,也不是怅惘。


选自《新月》三卷七期(1931)

一只野歌


总有一夜我打你的门前过,
我忍着心,偷偷地放一把火;
让你们从火星子里向外窜,
让你们哭,你们在人堆里钻,
我一把抓住你,我的大眼睛∶
“你该认识我,
你该认识我!”


总有一天我领带着许多大兵,
一齐奔上你住的那所乡村;
五千匹白马摆起一道长阵,
要这村子里的人杀个干净,
我一把抓住你,我的大眼睛∶
“跪下,要你命,
跪下,要你命!”


选自《新月》三卷七期(1931)

秋夜荡歌


八月的天掉下一些忧伤,
雁子的翅膀停落在沙港,
看不见一颗夏天的星光,
让路草告诉我它的仓皇;
我摇荡,摇荡,
盖妮,你的影子在我心上。

我摇过无数幽暗的村庄,
岸上的虫子合拢来歌唱,
这四野罩满了一片凄凉,
露水也笑我心头的狂妄;
我摇荡,摇荡,
盖妮,你的影子在我嘴上。

东方招呼我大红的光亮,
看河水铺起云霞的衣裳,
落叶太息我模糊的疯狂,
雄鸡也停止了我的梦幻;
我摇荡,摇荡,
盖妮,你分明在我的身上。


1931年,秋天,南京

选自《新月》四卷二期(1932.9.1)

我爱赤道


我爱赤道。我爱赤道上
烧热的砂子;我爱椰子,大橡树,
长藤萝,古怪的松树;我爱
金钱豹过水,大鳄鱼决斗,
响尾蛇爬;我爱百足虫,
大蜥蜴的巢穴,我爱
黑斑虎,犰狳,骆马,驼羊,
无知的相聚;我爱猿猴,
攀登千仞的山岩;我爱
老鹰在寂寥的苍空里
雄飞;我也爱火山口喷灰,
我爱坚硬的刚石变作铁水流。

我爱赤道。我爱赤道上光身子的野人,
树皮是他们的衣服,叶子是他们的宝章;
我爱他们勇敢的流血,随便地
截去一只大拇指,或是左腿上一块
大皮;我爱他们容易
跳过一个地里的缺口,天真的飞;
我爱他们顽皮的口吻,
手臂交着手臂,腿交着腿,
在大海的边沿,他们放肆的
摆下一付热情的十字架;
我爱他们星子下的笑,水上的吐沫,
我爱他们敲下一付牙齿,
从血嘴里说出他们的真情;
我也爱他们在黑林里的幽怨,
他们的太息,他们落下几滴
坚强的泪水;我更爱他们
温柔的暗杀,我爱他们割过
野花也割过女人喉头的刀子;
我爱他们的摇头,他们象忘掉的死。
我爱赤道我爱赤道
在你的心里;我爱
你烧红的眼睛,炙热的嘴,
我爱你说不出的荒唐。
好,去吧,我的爱,
我们在赤道上相见。


1932年夏天,天大热似迟到,忧病相煎,愤而成此诗希梦家有以教我。玮德于无一是处写。

选自《新月》四卷五期(1932.11.1.)

九龙壁


第一条龙说∶“我要颜色!”
我交给他金色的鳞甲;
第二条龙说∶“我要光!”
我又交给它一双珠眼,
第三条龙说∶“我要气!”
我让云霞飞进它的嘴里;
第四条第五条龙要的是冠冕,
我吩咐他们戴肉角,挂上须鬓;
第六条龙要声音,第七条龙要夭矫,
我一齐交给它们,怒吟和惊啸;
第八条龙问它们的巢穴,
我定好大海洋,深山,大湖泊;
第九条龙走过来——象一阵风——
“让我们一起飞吧,飞上天庭,
南茜,交给我你的灵魂,交给我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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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楼主| 发表于 2014-6-10 10:47 | 只看该作者
殷夫诗选

殷夫(1909-1931),原名徐柏庭,出版的诗集有《孩儿塔》(1958)。

孩儿塔

孩儿塔


孩儿塔哟,你是稚骨的故宫,
伫立于这漠茫的平旷,
倾听晚风无依的悲诉,
谐和着鸦队的合唱!
呵!你是幼弱灵魂的居处,
你是被遗忘者的故乡。

白荆花低开旁周,
灵芝草暗覆着幽幽私道,
地线上停凝着风车巨轮,
淡曼曼天空没有风暴;
这哟,这和平无奈的世界,
北欧的悲雾永久地笼罩。

你们为世遗忘的小幽魂,
天使的清泪洗涤心的创痕;
哟,你们有你们人生和情热,
也有生的歌颂,未来的花底憧憬。

只是你们已被世界遗忘,
你们的呼喊已无迹留,
狐的高鸣,和狼的狂唱,
纯洁的哭泣只暗绕莽沟。

你们的小手空空,
指上只牵挂了你母亲的愁情,
夜静,月斜,风停了微嘘,
不睡的慈母暗送她的叹声。

幽灵哟,发扬你们没字的歌唱,
使那荆花悸颤,灵芝低回,
远的溪流凝住轻泣,
黑衣的先知者蓦然飞开。

幽灵哟,把黝绿的林火聚合,
照着死的平漠,暗的道路,
引主无辜的旅人伫足,
说:此处飞舞着一盏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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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楼主| 发表于 2014-6-10 10:48 | 只看该作者
艾青诗选

艾青(1910-1996),原名蒋海澄,出版的诗集有《大堰河》(1936)、《北方》(1939)、《向太阳》(1940)、《黎明的通知》(1943)、《归来的歌》(1980)、《雪莲》(1983)等。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北方 冬天的池沼 手推车 时代 大堰河——我的保姆 黎明的通知 给太阳 鱼化石 虎斑贝 互相被发现 失去的岁月 盆景 给女雕塑家张得蒂 我爱这土地 太阳 煤的对话 乞丐 桥 树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风,
像一个太悲哀了的老妇
紧紧地跟随着
伸出寒冷的指爪
拉扯着行人的衣襟,
用着你土地一样古老的
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

那从林间出现的,
赶着马车的
你中国的农夫,
戴着皮帽,
冒着大雪
要到哪儿去呢?

告诉你
我也是农人的后裔——

由于你们的
刻满了痫苦的皱纹的脸
我能如此深深地
知道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的
岁月的艰辛。

而我
也并不比你们快乐啊
——躺在时间的河流上
苦难的浪涛
曾经几次把我吞没而又卷起——
流浪与监禁
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最可贵的日子,
我的生命
也像你们的生命
一样的憔悴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沿着雪夜的河流,
一盏小油灯在徐缓地移行,
那破烂的乌篷船里
映着灯光,垂着头
坐着的是谁呀?

——啊,你
蓬发垢面的小妇,
是不是
你的家
——那幸福与温暖的巢穴
已枝暴戾的敌人
烧毁了么?

是不是
也像这样的夜间,
失去了男人的保护,
在死亡的恐怖里
你已经受尽敌人刺刀的戏弄7

咳,就在如此寒冷的今夜
无数的
我们的年老的母亲,
就像异邦人
不知明天的车轮
要滚上怎样的路程?
——而且
中国的路
是如此的崎岖,
是如此的泥泞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那些被烽火所啮啃着的地域,
无数的,土地的垦植者
失去了他们所饲养的家畜
失去了他们把沃的田地
拥挤在
生活的绝望的污巷里;
饥谨的大地
伸向阴暗的天
伸出乞援的
颤抖着的两臂。

中国的痛苦与灾难
像这雪夜一样广阔而又漫长呀!

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

中国,
我的在没有灯光的晚上
所写的无力的诗句
能给你些许的温暖么?

北方


那个珂尔沁草原上的诗人
对我说:
“北方是悲哀的。”

不错,
北方是悲哀的。
从塞外吹来的
沙漠风,
已卷去
北方的生命的绿色
与时日的光辉,
——一片暗淡的灰黄,
蒙上一层揭不开的沙雾;
那天边疾奔而至的呼啸,
带来了恐怖,
疯狂地
扫荡过大地
荒漠的原野
冻结在十月的寒风里;
村庄呀,
古城呀,
山坡呀,

河岸呀,
颓垣与荒冢呀,
都披上了土色的忧郁……
孤单的行人,
上身俯前
用手遮住了脸颊,
在风沙里
困苦了呼吸,
一步一步地
挣扎着前进……
几只驴子
——那有悲哀的眼
和疲乏的耳朵的畜生,
载负了土地的
痛苦的重压,
它们厌倦的脚步,
徐缓地踏过
北国的
修长而又寂寞的道路……

那些小河早巳枯干了
河底已画满了车撤,
北方的土地和人民
在渴求着
那滋润生命的流泉啊!
枯死的林木
与低矮的住房,
稀疏地
阴郁地
散布在
灰暗的天幕下;
天上,
看不见太阳,
只有那结成大队的雁群
惶乱的雁群,
击着黑色的翅膀,
叫出它们的不安与悲苦,
从这荒凉的地域逃亡,
逃亡到
绿荫蔽天的南方去了……

北方是悲哀的;
而万里的黄河
汹涌着浑浊的波涛,
给广大的北方
倾泻着灾难与不幸;
而年代的风霜,
刻画着
广大的北方的
贫穷与饥饿啊。

而我
——这来自南方的旅客,
却爱这悲哀的北国啊。
扑面的风沙
与入骨的冷气,
决不曾使我咒诅;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一片无垠的荒漠,
也引起了我的崇敬:
——我看见
我们的祖先
带领了羊群,
攻着笳笛,
沉浸在这大漠的黄昏里……
我们踏着的
古老的
松软的黄土层里,
埋有我们祖先的骸骨啊,
——这土地是他们所开垦,
几千年了
他们曾在这里
和带给他们以打击的自然相搏斗,
他们为保卫土地
从不曾屈辱过一次,·
他们死了
把土地遗留给我们——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它的广大而瘦瘠的土地,
带给我们以淳朴的言语
与宽阔的姿态,
我相信:这言语与姿态
坚强地生活在大地上,
永远不会灭亡;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古老的国土呀,
这国土养育了
那为我所爱的
世界上最艰苦
与最古老的种族。

冬天的池沼

给W。I。


冬天的池沼,
寂寞得像老人的心——
饱历了人世的辛酸的心;
冬天的池沼,
枯干得像老人的眼——
被劳苦磨失了光辉的眼;
冬天的池沼,
荒芜得像老人的发——
像霜草般稀疏而又灰白的发
冬天的池沼,
阴郁得像一个悲哀的老人——
佝偻在阴郁的天幕下的老人。

手推车


在黄河流过的地域
在无数的枯干了的河底
手推车
以唯一的轮子
发出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
芽过寒冷与静寂
从这一个山脚
到那一个山脚
彻响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在冰雪凝冻的日子
在贫穷的小村与小村之间
手推车
以单独的轮子
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迹
穿过广阔与荒漠
从这一条路
到那一条路
交织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时代


我站立在低矮的屋檐下
出神地望着蛮野的山岗
和高远空阔的天空,
很久很久心里像感受了什么奇迹,
我看见一个闪光的东西
它像太阳一样鼓舞我的心,
在天边带着沉重的轰响,
带着暴风雨似的狂啸,
隆隆滚辗而来……

我向它神往而又欢呼! ‘
当我听见从阴云压着的雪山的那面
传来了不平的道路上巨轮颠簸的轧响
像那些奔赴婚扎的新郎
——纵然我知道由它所带给我的
并不是节日的狂欢
和什么杂耍场上的哄笑
却是比一千个屠场更残酷的景象,
而我却依然奔向它
带着一个生命所能发挥的热情。
我不是弱者——我不会沾沾自喜,
我不是自己能安慰或欺骗自己的人
我不满足那世界曾经给过我的
——无论是荣誉,无论是耻辱
也无论是阴沉沉的注视和黑夜似的仇恨
以及人们的目光因它而闪耀的幸福
我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感到空虚
给我生活的世界
我永远伸张着两臂
我要求攀登高山
我要求横跨大海
我要迎接更高的赞扬,更大的毁谤
更不可解的怨,和更致命的打击——
都为了我想从时间的深沟里升腾起来……

没有了个人的痛苦会比我更甚的——
我忠实于时代,献身于时代,而我却沉默着
不甘心地,像一个被俘虏的囚徒
在押送到刑场之前沉默着
我沉默着,为了没有足够响亮的语言
像初夏的雷霆滚过阴云密布的天空
舒发我的激情于我的狂暴的呼喊
奉献给那使我如此兴奋如此惊喜的东西
我爱它胜过我曾经爱过的一切
为了它的到来,我愿意交付出我的生命
交付给它从我的内体直到我的灵魂
我在它的前面显得如此卑檄
甚至想仰卧在地面上
让它的脚像马路一样踩过我的胸膛

大堰河——我的保姆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的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钮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
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
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的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爱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了长长的飘泊回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这,这是为你,静静的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
爱你!

黎 明 的 通 知



为了我的祈愿
诗人啊,你起来吧

而且请你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已经要来

说我已踏着露水而来
已借着最后一颗星的照引而来

我从东方来
从汹涌着波涛的海上来
我将带光明给世界
又将带温暖给人类

借你正直人的嘴
请带去我的消息

通知眼睛被渴望所灼痛的人类
和远方的沉浸在苦难里的城市和村庄

请他们来欢迎我
白日的先驱,光明的使者

打开所有的窗子来欢迎
打开所有的门来欢迎

请鸣响汽笛来欢迎
请吹起号角来欢迎

请清道夫来打扫街衢
请搬运车来搬去垃圾

让劳动者以宽阔的步伐走在街上吧
让车辆以辉煌的行列从广场流过吧

请村庄也从潮湿的雾里醒来
为了欢迎我打开它们的篱笆
请村妇打开她们的鸡棚
请农夫从畜棚牵出耕牛

借你的热情的嘴通知他们
说我从山的那边来,从森林的那边来

请他们打扫干净那些晒场
和那些永远污秽的天井

请打开那糊有花纸的窗子
请打开那贴着春联的门

请叫醒殷勤的女人
和那打着鼾声的男子
请年轻的情人也起来
和那些贪睡的少女

请叫醒困倦的母亲
和他身边的婴孩

请叫醒每个人
连那些病者和产妇

连那些衰老的人们
呻吟在床上的人们

连那些因正义而战争的负伤者
和那些因家乡沦亡而流离的难民

请叫醒一切的不幸者
我会一并给他们以慰安

请叫醒一切爱生活的人
工人,技师及画家

请歌唱者唱着歌来欢迎
用草与露水所渗合的声音

请舞蹈者跳着舞来欢迎
披上她们白雾的晨衣

请叫那些健康而美丽的醒来
说我马上要来叩打他们的窗门

请你忠实于时间的诗人
带给人类以慰安的消息

请他们准备欢迎,请所有的人准备欢迎
当雄鸡最后一次鸣叫的时候我就到来

请他们用虔诚的眼睛凝视天边
我将给所有期待我的以最慈惠的光辉

趁这夜已快完了,请告诉他们
说他们所等待的就要来了

给 太 阳



早晨,我从睡眠中醒来,
看见你的光辉就高兴;
——虽然昨夜我还是困倦,
而且被无数的恶梦纠缠。
你新鲜、温柔、明洁的光辉,
照在我久未打开的窗上,
把窗纸敷上浅黄如花粉的颜色,
嵌在浅蓝而整齐的格影里,
我心里充满感激,从床上起来,
打开已关了一个冬季的窗门,
让你把全金丝织的明丽的台巾,
铺展在我临窗的桌子上。
于是,我惊喜看见你:
这样的真实,不容许怀疑,
你站立在对面的山巅,
而且笑得那么明朗。
我用力睁开眼睛看你,
渴望能捕捉你的形象,
多么强烈,多么恍惚,多么庄严!
你的光芒刺痛我的瞳孔。
太阳啊,你这不朽的哲人,
你把快乐带给人间,
即使最不幸的看见你,
也在心里感受你的安慰。
你是时间的锻冶工,
美好的生活镀金匠;
你把日子铸成无数金轮,
飞旋在古老的荒原上……
假如没有你,太阳,
一切生命将匍匐在阴暗里,
即使有翅膀,也只能像蝙蝠
在永恒的黑夜里飞翔。
我爱你像人们爱他们的母亲,
你用光热哺育我的观念和思想——
使我热情地生活,为理想而痛苦,
直到我的生命被死亡带走。
经历了寂寞漫长的冬季,
今天,我想到山巅上去,
解散我的衣服,赤裸着,
在你的光辉里沐浴我的灵魂……

鱼化石



动作多么活泼,
精力多么旺盛,
在浪花里跳跃,
在大海里浮沉;

不幸遇到火山爆发
也可能是地震,
你失去了自由,
被理进了灰尘;

过了多少亿年,
地质勘探队员,
在岩层里发现你,
依然栩栩如生。

但你是沉默的,
连叹息也没有,
鳞和鳍都完整,
却不能动弹;

你绝对的静止,
对外界毫无反应,
看不见天和水,
听不见浪花的声音。

凝视着一片化石,
傻瓜也得到教训:
离开了运动,
就没有生命。

活着就要斗争,
在斗争中前进,
即使死亡,
能量也要发挥干净。

虎斑贝



美丽的虎斑
闪灼在你身上
是什么把你磨得这样光
是什么把你擦得这样亮

比最好的瓷器细腻
比洁白的宝石坚硬
像鹅蛋似的椭圆滑润
找不到针尖大的伤痕

在绝望的海底多少年
在万顷波涛中打滚
一身是玉石的盔甲_
保护着最易受伤的生命

要不是偶然的海浪把我卷带到沙滩上
我从来没有想到能看见这么美好的阳光

互相被发现
——题“常林钻石”

物华天宝
人杰地灵
——王勃



不知道有多少亿年
被深深地埋在地里
存在等于不存在,
连希望都被窒息

一个姑娘深翻土地
忽然看见它跳出来
姑娘的眼和钻石
同时闪出了光辉

像扭开一个开关
在一刹那的时间里
两种光互相照耀
惊叹对方的美丽

光彩夺目的金刚石
像一片淡黄色的阳光
照亮了祖国的大地
预告地下有无数宝藏

亮晶晶的金刚石
没有物质比它更坚硬
姑娘把它贡献给国家
用来叩开工业的大门

常林大队得到了钻石
钻石带着光辉来到人间
而比钻石更辉煌的
是姑娘热爱祖国的观念。

失去的岁月



不像丢失的包袱
可以到失物招领处找得回来,
失去的岁月
甚至不知丢失在什么地方——
有的是零零星星地消失的,。
有的丢失了十年二十年,
有的丢失在喧闹的城市,
有的丢失在遥远的荒原,
有的是人潮汹涌的车站,
有的是冷冷清清的小油灯下面;
丢失了的不像是纸片,可以拣起来
倒更像一碗水投到地面
被晒干了,看不到一点影子;
时间是流动的液体——
用筛子、用网,都打捞不起;
时间不可能变成固体,
要成了化石就好了,
即使几万年也能在岩层里找见i
时间也像是气体,
像急驰的列车头上冒出的烟!
失去了的岁月好像一个朋友,
断掉了联系,经受了一些苦难,
忽然得到了消息;说他
早已离开了人间

盆 景



好像都是古代的遗物
这儿的植物成了矿物
主干是青铜,技桠是铁丝
连叶子也是铜绿的颜色
在古色古香的庭院
冬不受寒,夏不受热
用紫檀和红木的架子
更显示它们地位的突出

其实它们都是不幸的产物
早已失去了自己的本色
在各式各样的花盆里
受尽了压制和委屈
生长的每个过程
都有铁丝的缠绕和刀剪的折磨
任人摆布,不能自由伸展
一部分发育,一部分萎缩
以不平衡为标准
残缺不全的典型,
像一个个佝楼的老人,
夸耀的就是怪相畸形
有的挺出了腹部,
有的露出了块根
留下几条弯曲的细枝
芝麻大的叶子表示还有青春
像一群饱经战火的伤兵
支撑着一个个残废的生命

但是,所有的花木
都要有自己的天地
根须吸收土壤的营养
枝叶承受雨露和阳光
自由伸展发育正常
在天空下心情舒畅
接受大自然的爱抚
散发出各自的芬芳

如今却一切都颠倒
少的变老、老的变小
为了满足人的好奇
标榜养花人的技巧
柔可绕指而加以歪曲
草木无言而横加斧刀
或许这也是一种艺术
却写尽了对自由的讥嘲

给女雕塑家张得蒂



从你的手指流出了头发
像波浪起伏不平
前额留下岁月的艰辛

从你的手指流出了眼睛
有忧伤的眼神
嘴唇抿得紧紧

从你的手指流出了一个我
有我的呼吸
有我的体温

而我却沉默着
或许是不幸
我因你而延长了寿命

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太阳

从远古的墓茔
从黑暗的年代
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
太阳向我滚来……

它以难掩的光芒
使生命呼吸
使高树繁枝向它舞蹈
使河流带着狂歌奔向它去

当它来时,我听见
冬蛰的虫蛹转动于地下
群众在旷场上高声说话
城市从远方
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它

于是我的心胸
被火焰之手撕开
陈腐的灵魂
搁弃在河畔
我乃有对于人类再生之确信

煤的对话
——A-Y。R


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万年的深山里
我住在万年的岩石里

你的年纪——

我的年纪比山的更大
比岩石的更大

你从什么时候沉默的?

从恐龙统治了森林的年代
从地壳第一次震动的年代

你已死在过深的怨愤里了么?

死?不,不,我还活着——
请给我以火,给我以火!

乞丐


在北方
乞丐徘徊在黄河的两岸
徘徊在铁道的两旁

在北方
乞丐用最使人厌烦的声音
呐喊着痛苦
说他们来自灾区
来自战地

饥饿是可怕的
它使年老的失去仁慈
年幼的学会憎恨

在北方
乞丐用固执的眼
凝视着你
看你在吃任何食物
和你用指甲剔牙齿的样子

在北方
乞丐伸着永不缩回的手
乌黑的手
要求施舍一个铜子
向任何人
甚至那掏不出一个铜子的兵士




当土地与土地被水分割了的时候,
当道路与道路被水截断了的时候,
智慧的人类伫立在水边:
于是产生了桥。

苦于跋涉的人类,
应该感谢桥啊。

桥是土地与土地的连系;
桥是河流与道路的爱情;
桥是船只与车辆点头致敬的驿站;
桥是乘船与步行者挥手告别的地方。




一棵树,一棵树
彼此孤离地兀立着
风与空气
告诉着它们的距离

但是在泥土的覆盖下
它们的根生长着
在看不见的深处
它们把根须纠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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