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诗选
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铮,出版的诗集有《探险队》(1945)、《穆旦诗集》(1947)、《旗》(1948)、《穆旦诗全集》(1996)。感谢罗池先生精心制作的穆旦诗全集电子版,欢迎访问穆旦——新诗的终点网站。
早期作品(1934-1939):
[南开时期] 流浪人 神秘 两个世界 夏夜 一个老木匠 前夕 冬夜 哀国难
[清华时期] 更夫 玫瑰的故事 古墙 野兽
[联大初期] 我看 园 合唱二章 童年 出发——三千里步行之一 原野上走路——三千里步行之二
中期作品(1939-1948)
[1939年]: 防空洞里的抒情诗 劝友人 从空虚到充实 祭
[1940年]: 蛇的诱惑 玫瑰之歌 漫漫长夜 在旷野上 不幸的人们 悲观论者的画像
窗——寄敌后方某女士 还原作用 我 五月 智慧的来临
[1941年]: 潮汐 在寒冬的腊月里 夜晚的告别 我向自己说 鼠穴 华参先生的疲倦 中国在哪里
神魔之争 小镇一日 哀悼 摇篮歌 控诉 赞美 黄昏 洗衣妇 报贩
[1942年]: 春底降临 春 诗八章 出发 阻滞的路 自然底梦 幻想底乘客
[1943年]: 祈神二章 诗二章
[1944年]: 赠别 裂纹 寄—— 活下去
[1945年]: 线上 被围者 退伍 春天和蜜蜂 忆 海恋 旗 流吧,长江的水 风沙行 甘地
给战士 野外演习 一个战士需要温柔的时候 七七 先导 农民兵 打出去
奉献 反攻基地 通货膨胀 良心颂 苦闷的象征 轰炸东京 森林之魅 云
[1947年]: 时感四首 他们死去了 荒村 三十诞辰有感 饥饿的中国 隐现 我想要走
暴力 胜利 牺牲 手 发现 我歌颂肉体
[1948年]: 甘地之死 世界 城市的舞 诗 绅士和淑女 诗四首
晚期作品(1951-1976)
[50年代]:美国怎样教育下一代 感恩节——可耻的债 妖女的歌 葬歌 问 我的叔父死了
去学习会 三门峡水利工程有感 “也许”和“一定” 九十九家争鸣记
[70年代]:苍蝇 智慧之歌 理智和感情 演出 城市的街心 诗 理想 听说我老了 冥想
春 夏 友谊 有别 自己 秋 秋(断章) 沉没 停电之后 好梦
“我”的形成 老年的梦呓 问 爱情 神的变形 面包 退稿信 黑笔杆颂 冬
流浪人
饿——
我底好友,
它老是缠着我
在这流浪的街头。
软软地,
是流浪人底两只沉重的腿,
一步,一步,一步……
天涯的什么地方?
没有目的。可老是
疲倦的两只脚运动着,
一步,一步……流浪人。
仿佛眼睛开了花
飞过了千万颗星点,像乌鸦。
昏沉着的头,苦的心;
火热般的身子,熔化了——
棉花似地堆成一团
可仍是带着软的腿
一步,一步,一步……
(1933年)4月15日晚
神秘
朋友,宇宙间本没有什么神秘,
要记住最秘的还是你自己。
你偏要编派那是什么高超玄妙,
这样真要使你想得发痴!
世界不过是人类的大赌场,朋友
好好的立住你的脚跟吧,什么都别想,
那么你会看到一片欺狂和愚痴,一个平常的把戏,
但这却尽够耍弄你半辈子。
或许一生都跳不出这里。
你要说,这世界太奇怪,
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子的安排?
我只好沉默,和微笑,
等世界完全毁灭的一天,那才是一个结果,
暂时谁也不会想得开。
1933年
两个世界
看她装得像一只美丽的孔雀——
五色羽毛镶着白边,
粉红纱裙拖在人群里面,
她快乐的心飘荡在半天。
美丽可以使她样子欢喜和发狂,
博得了喝彩,那是她的渴望;
“高贵,荣耀,体面砌成了她们的世界!
管它什么,那堆在四面的伤亡?”……
隐隐的一阵哭声,却不在这里;
孩子需要慈爱,哭嚷着,什么,“娘?”
但这声音谁都不知道,“太偏僻!”
哪知却惊碎了孩子的母亲的心肠?
三岁孩子也舍得离开,叫他嚎,
女人狠着心,“好孩子,不要哭——
妈去做工,回来给你吃个饱!”
丝缸里,女人的手泡了一整天,
肿的臂,昏的头,带着疲倦的身体,
摸黑回了家,便吐出一口长气……
生活?简直把人磨成了烂泥!
美的世界仍在跳跃,眩目,
但她却惊呼,什么污迹染在那丝衣?
同时远处更迸出了孩子的哭——
“妈,怕啊,你的手上怎么满铺了血迹?”
1933年
夏夜
黑暗,寂静,
这是一切;
天上的几点稀星,
狗,更夫,都在远处响了。
前阶的青草仿佛在摇摆,
青蛙跳进泥塘的水中,
传出一个洪亮的响,
“夜风好!”
1933年6月24日
一个老木匠
我见到那么一个老木匠
从街上一条破板门。
那老人,迅速地工作着,
全然弯曲而苍老了;
看他挥动沉重的板斧
像是不胜其疲劳。
孤独的,寂寞的
老人只是一个老人。
伴着木头,铁钉,和板斧
春,夏,秋,冬……一年地,两年地,
老人的一生过去了;
牛马般的饥劳与苦辛,
像是没有教给他怎样去表情。
也会见:老人偶而吸着一支旱烟,
对着漆黑的屋角,默默地想
那是在感伤吧?但有谁
知道。也许这就是老人最舒适的一刹那
看着喷着的青烟缕缕往上飘。
沉夜,摆出一条漆黑的街
振出老人的工作声音更为洪响。
从街头处吹过一阵严肃的夜风
卷起沙土。但却不曾摇曳过
那门板隙中透出来的微弱的烛影。
9月,29日,1934年
前夕
希望像一团热火,
尽量地烧
个不停。既然
世界上不需要一具僵尸,
一盆冷水,一把
死灰的余烬;
那么何不爽性就多诅咒一下,
让干柴树枝继续地
烧,用全身的热血
鼓舞起风的力量。
顶多,也不过就烧了
你的手,你的头,
即使是你的心,
要知道你已算放出了
燎野中一丝的光明;
如果人生比你的
理想更为严重,
苦痛是应该;
一点的放肆只不过
完成了你一点的责任。
不要想,
黑暗中会有什么平坦,
什么融合;脚下荆棘
扎得你还不够痛?——
我只记着那一把火,
那无尽处的一盏灯,
就是飘摇的野火也好;
这时,我将
永远凝视着目标
追寻,前进——
拿生命铺平这无边的路途,
我知道,虽然总有一天
血会干,身体要累倒!
1934年10月31日
冬夜
更声仿佛带来了夜的严肃,
寂寞笼罩在墙上凝静着的影子,
默然对着面前的一本书,疲倦了
树,也许正在凛风中瑟缩,
夜,不知在什么时候现出了死静,
风沙在院子里卷起来了;
脑中模糊地映过一片阴暗的往事,
远处,有凄恻而尖锐的叫卖声。
(1934年)11月3日偶作
哀国难
一样的青天一样的太阳,
一样的白山黑水铺陈一片大麦场;
可是飞鸟飞过来也得惊呼:
呀!这哪里还是旧时的景象?
我洒着一腔热泪对鸟默然——
我们同忍受这傲红的国旗在空中飘荡!
眼看祖先们的血汗化成了轻烟,
铁鸟击碎了故去英雄们的笑脸!
眼看四千年的光辉一旦塌沉,
铁蹄更翻起了敌人的凶焰;
坟墓里的人也许要急起高呼:
“喂,我们的功绩怎么任人摧残?
你良善的子孙们哟,怎为后人做一个榜样!”
可惜黄土泥塞了他的嘴唇,
哭泣又吞咽了他们的声响。
新的血涂着新的裂纹,
广博的人群再受一次强暴的瓜分;
一样的生命一样的臂膊,
我洒着一腔热血对鸟默然。
站在那里我像站在云端上,
碧蓝的天际不留人一丝凡想,
微风顽皮地腻在耳朵旁,
告诉我——春在姣媚地披上她的晚装;
可是太阳仍是和煦的灿烂,
野草柔顺地依附在我脚边,
半个树枝也会伸出这古墙,
青翠地,飘过一点香气在空中荡漾......
远处,青苗托住了几间泥房,
影绰的人影背靠在白云边峰。
流水吸着每一秒间的呼吸,波动着,
寂静——寂静——
蓦地几声巨响,
池塘里已冲出几只水鸟,飞上高空打旋。
1935年6月13日
更夫
冬夜的街头失去了喧闹的
脚步和呼喊,人的愤怒和笑靥
如隔世的梦,一盏微弱的灯光
闪闪地摇曳着一付深沉的脸。
怀着寂寞,像山野里的幽灵,
他默默地从大街步进小巷;
生命在每一声里消失了,
化成声音,向辽远的虚空飘荡;
飘向温暖的睡乡,在迷茫里
警起旅人午夜的彷徨;
一阵寒风自街头刮上半空,
深巷里的狗吠出凄切的回响。
把天边的黑夜抛在身后,
一双脚步又走向幽暗的三更天,
期望日出如同期望无尽的路,
鸡鸣时他才能找寻着梦。
1936年11月
玫瑰的故事
英国现代散文家L.P.Smith有一篇小品The Rose,文笔简洁可爱,内容也非常隽永,使人百读不厌,故事既有不少的美丽处,所以竟采取了大部分织进这一篇诗里,背景也一仍原篇,以收异域及远代的憧憬之趣。至于本诗能够把握住几许原文的美,我是不敢断言的;因为,这诗对于我本来便是一个大胆的尝试。想起在一九三六年的最后三天里,苦苦地改了又改,算是不三不四地把它完成了;现在看到,我虽然并不满意,但却也多少是有些喜欢的。
二十六年一月忙考时谨志
庭院里盛开着老妇人的玫瑰,
有如焰焰的火狮子雄踞在人前,
当老妇人讲起来玫瑰的故事,
回忆和喜悦就轻轻飘过她的脸。
……许多年前,还是我新婚以后,
我同我的丈夫在意大利周游,
那时还没有铁路,先生,一辆马车,
带我们穿过城堡又在草原上驰走。
在罗马南的山路上马车颠坏了,
它的修理给我们三天的停留:
第一晚我们在茫茫的荒野里,
找到路旁的一间房子,敝落而且破旧。
我怎能睡啊,那空旷的可怕的黑夜!
流水的淙淙和虫鸣嘘去了我的梦;
趁天色朦胧,我就悄悄爬起来,
倚立在窗前,听头发舞弄着晨风。
已经很多年了,我尚能依稀记得,
清凉的月光下那起伏的蓝峰;
渐渐儿白了,红了,一些远山的村落,
吻着晨曦,象是群星明耀地闪射。
小村烦嚣地栖息在高耸的山顶,
一所客栈逗留住我们两个客人。
几十户人家围在短墙里,像个小菜园,
但也有礼俗,交易,人生的悲哀和喜欢。
酒店里一些贵族医生和官员,
也同样用悠闲弹开了每天的时间,
在他们中间我看到一个清瘦的老人,
又美丽,又和蔼,有着雄健的话锋。
他的头发斑白,精神像个青年,
他明亮的眸子里闪耀着神光,
不住地向我们看,生疏里掺些惊异,
可是随即笑了,又像我们早已熟悉。
老人的温和引起来一阵微风,
轻轻地吹动了水面上的浮萍;
他向我们说陌生人不必客气,
他愿意邀请陌生的客人到他家里。
于是,在一个晴朗炎热的下午,
青青的峦峰上斜披夕阳的紫衫,
一辆小车辘辘地驰向老人的田园,
里面坐着我和我的丈夫。
这所田园里铺满了小小的碎石,
丛绿下闪动着池水的波影,
一棵紫红的玫瑰向天空高伸,
发散着甜香,又蔽下幽幽的静。
玫瑰的花朵展开了老人的青春,
每一阵香化成过去美丽的烟痕,
老人一面让酒一面向我们讲,
多样的回忆在他脸上散出了红光。
他坦然地微笑,带着老年的漠冷,
慢慢地讲起他不幸的爱情:
“……多少年以前,我年轻的时候,
那隔河的山庄住着我爱的女郎,
“她年轻,美丽,有如春天的鸟,
她黄莺般的喉咙会给我歌唱,
我常常去找她,把马儿骑得飞快,
越过草坪,穿出小桥,又抛下寂寞的墓场。
“可是那女郎待我并不怎样仁慈,
她要故意让我等,啊,从日出到日中!
在她的园子里我只有急躁地徘徊,
激动的心中充满了热情和期待。
“园子里盛开着她喜爱的玫瑰,
清晨时她常殷殷地去浇水。
焦急中我无意地折下了一枝,
可是当我警觉时便把它藏进衣袋里。
“这小枝玫瑰从此便在泥土中成长,
洗过几十年春雨也耐过了风霜,
如今,啊,它已是这样大的一棵树……”
别时,老人折下一枝为我们祝福。
修理好的马车把我们载上路程,
铃声伴着孩子们欢快的追送;
终于渐渐儿静了,我回视那小村
已经高高地抛在远山的峰顶……
现在,那老人该早已去世了,
年轻的太太也斑白了头发!
她不但忘却了老人的名字,
并且也遗失了那个小镇的地址。
只有庭院的玫瑰在繁茂地滋长,
年年的六月里它鲜艳的苞蕾怒放。
好像那新芽里仍燃烧着老人的热情,
浓密的叶子里也勃动着老人的青春。
发表于《清华周刊》(1937年1月25日)
署名:慕旦
古墙
一团灰沙卷起一阵秋风,
奔旋地泻下了剥落的古墙,
一道晚霞斜挂在西天上,
古墙的高处映满了残红。
古墙寂静地弓着残老的腰,
驼着悠久的岁月望着前面。
一只手臂蜿蜒到百里远,
败落地守着暮年的寂寥。
凸凹的砖骨镌着一脸严肃,
默默地俯视着广阔的平原;
古代的楼阁吞满了荒凉,
古墙忍住了低沉的愤怒。
野花碎石死死挤着它的脚跟,
苍老的胸膛扎成了穴洞;
当憔悴的瓦块倾出了悲声,
古墙的脸上看不见泪痕。
暮野里睡了古代的豪杰,
古墙系过他们的战马,
轧轧地驰过他们凯旋的车驾,
欢腾的号鼓荡动了原野。
时光流过了古墙的光荣,
狂风折倒飘扬的大旗,
古代的英雄埋在黄土里,
如一缕浓烟消失在天空。
古墙蜿蜒出刚强的手臂,
曾教多年的风雨吹打;
层层的灰土便渐渐落下,
古墙回忆着,全没有惋惜。
怒号的暴风猛击着它巨大的身躯,
沙石交战出哭泣的声响;
野草由青绿褪到枯黄,
在肃杀的原野里它们战栗。
古墙施出了顽固的抵抗,
暴风冲过它的残阙!
苍老的腰身痛楚地倾斜,
它的颈项用力伸直,瞭望着夕阳。
晚霞在紫色里无声地死亡,
黑暗击杀了最后的光辉,
当一切伏身于残暴和淫威,
矗立在原野的是坚忍的古墙。
*原载北平《文学》杂志1937年1月诗歌专号。以上据李方《穆旦诗全集》本。曹元勇《蛇的诱惑》本有文字出入,如“奔旋”作“奔驰”、“严肃”作“严悚”、“肃杀”作“悚杀”等。
野兽
黑夜里叫出了野性的呼喊,
是谁,谁噬咬它受了创伤?
在坚实的肉里那些深深的
血的沟渠,血的沟渠,灌溉了
翻白的花,在青铜样的皮上!
是多大的奇迹,从紫色的血泊中
它抖身,它站立,它跃起,
风在鞭挞它痛楚的喘息。
然而,那是一团猛烈的火焰,
是对死亡蕴积的野性的凶残,
在狂暴的原野和荆棘的山谷里,
像一阵怒涛绞着无边的海浪,
它拧起全身的力。
在黑暗中,随着一声凄厉的号叫,
它是以如星的锐利的眼睛,
射出那可怕的复仇的光芒。
1937年11月
我看
我看一阵向晚的春风
悄悄揉过丰润的青草,
我看它们低首又低首,
也许远水荡起了一片绿潮;
我看飞鸟平展着翅翼
静静吸入深远的晴空里,
我看流云慢慢地红晕
无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
O,逝去的多少欢乐和忧戚,
我枉然在你的心胸里描画!
O!多少年来你丰润的生命
永在寂静的谐奏里勃发。
也许远古的哲人怀着热望,
曾向你舒出咏赞的叹息,
如今却只见他生命的静流
随着季节的起伏而飘逸。
去吧,去吧,O生命的飞奔,
叫天风挽你坦荡地漫游,
像鸟的歌唱,云的流盼,树的摇曳;
O,让我的呼吸与自然合流!
让欢笑和哀愁洒向我心里,
像季节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
1938年6月
园
从温馨的泥土里伸出来的
以嫩枝举在高空中的树丛,
沐浴着移转的金色的阳光。
水彩未干的深蓝的天穹
紧接着蔓绿的低矮的石墙,
静静兜住了一个凉夏的清晨。
全都盛在这小小的方园中:
那沾有雨意的白色卷云,
远栖于西山下的烦嚣小城。
如同我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
躲在密叶里的陌生的燕子
永远鸣啭着同样的歌声。
当我踏出这芜杂的门径,
关在里面的是过去的日子,
青草样的忧郁,红花样的青春。
1938年8月
合唱二章 又题:Chorus二章
1
当夜神扑打古国的魂灵,
静静地,原野沉视着黑空,
O飞奔呵,旋转的星球,
叫光明流洗你苦痛的心胸,
叫远古在你的轮下片片飞扬,
像大旗飘进宇宙的洪荒,
看怎样的勇敢,虔敬,坚忍,
辟出了华夏辽阔的神州。
O黄帝的子孙,疯狂!
一只魔手闭塞你们的胸膛,
万万精灵已踱出了模糊的
碑石,在守候、渴望里彷徨。
一阵暴风,波涛,急雨——潜伏,
等待强烈的一鞭投向深谷,
埃及,雅典,罗马,从这里陨落,
O这一刻你们在岩壁上抖索!
说不,说不,这不是古国的居处,
O庄严的盛典,以鲜血祭扫,
亮些,更亮些,如果你倾倒……
2
让我歌唱帕米尔的荒原,
用它峰顶静穆的声音,
混然的倾泻如远古的熔岩,
缓缓迸涌出坚强的骨干,
像钢铁编织起亚洲的海棠。
O让我歌唱,以欢愉的心情,
浑圆天穹下那野性的海洋,
推着它倾跌的喃喃的波浪,
像嫩绿的树根伸进泥土里,
它柔光的手指抓起了神州的心房。
当我呼吸,在山河的交铸里,
无数个晨曦,黄昏,彩色的光,
从昆仑,喜马,天山的傲视,
流下了干燥的,卑湿的草原,
当黄河,扬子,珠江终于憩息,
多少欢欣,忧郁,澎湃的乐声,
随着红的,绿的,天蓝色的水,
向远方的山谷,森林,荒漠里消溶。
O热情的拥抱!让我歌唱,
让我扣着你们的节奏舞蹈,
当人们痛苦,死难,睡进你们的胸怀,
摇曳,摇曳,化入无穷的年代,
他们的精灵,O你们坚贞的爱!
1939年2月
童年
秋晚灯下,我翻阅一页历史……
窗外是今夜的月,今夜的人间,
一条蔷薇花路伸向无尽远,
色彩缤纷,珍异的浓香扑散。
于是有奔程的旅人以手,脚
贪婪地抚摸这毒恶的花朵,
(呵,他的鲜血在每一步上滴落!)
他青色的心浸进辛辣的汁液
腐酵着,也许要酿成一盅古旧的
醇酒?一饮而丧失了本真。
也许他终于象一匹老迈的战马,
披戴无数的伤痕,木然嘶鸣。
而此刻我停伫在一页历史上,
摸索自己未经世故的足迹
在荒莽的年代,当人类还是
一群淡淡的,从远方投来的影,
朦胧,可爱,投在我心上。
天雨天晴,一切是广阔无边,
一切都开始滋生,互相交溶。
无数荒诞的野兽游行云雾里,
(那时候云雾盘旋在地上,)
矫健而自由,嬉戏地泳进了
从地心里不断涌出来的
火热的熔岩,蕴藏着多少野力,
多少跳动着的雏形的山川,
这就是美丽的化石。而今那野兽
绝迹了,火山口经时日折磨
也冷涸了,空留下暗黄的一页,
等待十年前的友人和我讲说。
灯下,有谁听见在周身起伏的
那痛苦的,人世的喧声?
被冲击在今夜的隅落里,而我
望着等待我的蔷薇花路,沉默。
1939年
出发——三千里步行之一
澄碧的沅江滔滔地注进了祖国的心脏,
浓密的桐树,马尾松,丰富的丘陵地带,
欢呼着又沉默着,奔跑在江水两旁。
千里迢遥,春风吹拂,流过一个城脚,
在桃李纷飞的城外,它摄了一个影:
黄昏,幽暗寒冷,一群站在海岛上的鲁滨逊
失去了一切,又把茫然的眼睛望着远方,
凶险的海浪澎湃,映红着往日的灰烬。
(哟!如果有Guitar,悄悄弹出我们的感情!)
一扬手,就这样走了,我们是年轻的一群。
在军山铺,孩子们坐在阴暗的高门槛上
晒着太阳,从来不想起他们的命运……
在太子庙,枯瘦的黄牛翻起泥土和粪香,
背上飞过双蝴蝶躲进了开花的菜田……
在石门桥,在桃源,在郑家驿,在毛家溪……
我们宿营地里住着广大的中国人民,
在一个节目里,他们流着汗挣扎,繁殖!
我们有不同的梦,浓雾似的覆在沅江上,
而每日每夜,沅江是一条明亮的道路,
不尽的滔滔的感情,伸在土地里扎根!
哟,痛苦的黎明!让我们起来,让我们走过
浓密的桐树,马尾松,丰富的丘陵地带,
欢呼着又沉默着,奔跑在河水两旁。
1940年10月21日发表于《大公报·重庆版》
原野上走路——三千里步行之二
我们终于离开了渔网似的城市,
那以窒息的、干燥的、空虚的格子
不断地捞我们到绝望去的城市呵!
而今天,这片自由阔大的原野
从茫茫的天边把我们拥抱了,
我们简直可以在浓郁的绿海上浮游。
我们泳进了蓝色的海,橙黄的海,棕赤的海……
O!我们看见透明的大海拥抱着中国,
一面玻璃园镜对着鲜艳的水果;
一个半弧形的甘美的皮肤上憩息着村庄,
转动在阳光里,转动在一队蚂蚁的脚下,
到处他们走着,倾听着春天激动的歌唱!
听!他们的血液在和原野的心胸交谈,
(这从未有过的清新的声音说些什么呢?)
O!我们说不出是为什么(我们这样年青)
在我们的血里流泻着不尽的欢畅。
我们起伏在波动又波动的油绿的田野,
一条柔软的红色带子投进了另外一条
系着另外一片祖国土地的宽长道路,
圈圈风景把我们缓缓地簸进又簸出,
而我们总是以同一的进行的节奏,
把脚掌拍打着松软赤红的泥土。
我们走在热爱的祖先走过的道路上,
多少年来都是一样的无际的原野,
(O!蓝色的海,橙黄的海,棕赤的海……)
多少年来都澎湃着丰盛收获的原野呵,
如今是你,展开了同样的诱惑的图案
等待我们的野力来翻滚。所以我们走着
我们怎能抗拒呢?O!我们不能抗拒
那曾在无数代祖先心中燃烧着的希望。
这不可测知的希望是多么固执而悠久,
中国的道路又是多么自由和辽远呵……
1940年10月25日
注:本诗中的感叹词“O”,原文为“口欧”,缺字。
防空洞里的抒情诗
他向我,笑着,这儿倒凉快,
当我擦着汗珠,弹去爬山的土,
当我看见他的瘦弱的身体
战抖,在地下一阵隐隐的风里。
他笑着,你不应该放过这个消遣的时机,
这是上海的申报,唉这五光十色的新闻,
让我们坐过去,那里有一线暗黄的光。
我想起大街上疯狂的跑着的人们,
那些个残酷的,为死亡恫吓的人们,
像是蜂踊的昆虫,向我们的洞里挤。
谁知道农夫把什么种子洒在这地里?
我正在高楼上睡觉,一个说,我在洗澡。
你想最近的市价会有变动吗?府上是?
哦哦,改日一定拜访,我最近很忙。
寂静。他们像觉到了氧气的缺乏,
虽然地下是安全的。互相观望着:
O黑色的脸,黑色的身子,黑色的手!
这时候我听见大风在阳光里
附在每个人的耳边吹出细细的呼唤,
从他的屋檐,从他的书页,从他的血里。
炼丹的术士落下沉重的
眼睑,不觉坠入了梦里,
无数个阴魂跑出了地狱,
悄悄收摄了,火烧,剥皮,
听他号出极乐园的声息。
O看,在古代的大森林里,
那个渐渐冰冷了的僵尸!
我站起来,这里的空气太窒息,
我说,一切完了吧,让我们出去!
但是他拉住我,这是不是你的好友,
她在上海的饭店结了婚,看看这启事!
我已经忘了摘一朵洁白的丁香花挟在书里,
我已经忘了在公园里摇一只手杖,
在霓虹灯下飘过,听Love Parade散播,
O我忘了用淡紫的墨水,在红茶里加一片柠檬。
当你低下头,重又抬起,
你就看见眼前的这许多人,你看见原野上的那许多人,
你看见你再也看不见的无数的人们,
于是觉得你染上了黑色,和这些人们一样。
那个僵尸在痛苦的动转,
他轻轻地起来烧着炉丹,
在古代的森林漆黑的夜里,
“毁灭,毁灭”一个声音喊,
“你那枉然的古旧的炉丹。
死在梦里!坠入你的苦难!
听你既乐得三资多么洪亮!”
谁胜利了,他说,打下几架敌机?
我笑,是我。
当人们回到家里,弹去青草和泥土,
从他们头上所编织的大网里,
我是独自走上了被炸毁的楼,
而发见我自己死在那儿
僵硬的,满脸上是欢笑,眼泪,和叹息。
1939年4月
劝友人
在一张白纸上描出个圆圈,
点个黑点,就算是城市吧,
你知道我画的正在天空上,
那儿呢,那颗闪耀的蓝色小星!
于是你想着你丢失的爱情,
独自走进卧室里踱来踱去。
朋友,天文台上有人用望远镜
正在寻索你千年后的光辉呢,
也许你招招手,也许你睡了?
1939年6月
从空虚到充实
1
饥饿,寒冷,寂静无声,
广漠如流沙,在你脚下……
让我们在岁月流逝的滴响中
固守着自己的孤岛。
无聊?可是让我们谈话,
我看见谁在客厅里一步一步地走,
播弄他的嘴,流出来无数火花。
一些影子,愉快又恐惧,
在无形的墙里等待着福音。
“来了!”然而当洪水
张开臂膊向我们呼喊,
这时候我碰见了Henry王,
他和家庭争吵了两三天,还带着
潮水上浪花的激动,
疲倦地,走进咖啡店里,
又舒适地靠在松软的皮椅上。
我该,我做什么好呢,他想。
对面是两颗梦幻的眼睛
沉没了,在圈圈的烟雾里,
我不能再迟疑了,烟雾又旋进
脂香里。一只递水果的手
握紧了沉思在眉梢:
我们谈谈吧,我们谈谈吧。
生命的意义和苦难,
朱古力,快乐的往日。
于是他看见了
海,那样平静,明亮的呵,
在自己的银杯里在一果敢后,
街上,成对的人们正歌唱,
起来,不愿做努力的……
他的血沸腾,他把头埋在手中。
2
呵,谁知道我曾怎样寻找
我的一些可怜的化身,
当一阵狂涛涌来了
扑打我, 流卷我,淹没我,
从东北到西南我不能
支持了。
这儿是一个沉默的女人,
“我不能支持了援救我!”
然而她说得过多了,她旋转
转得太晕了,如今是
张公馆的少奶奶。
这个人是我的朋友,
对我说,你怕什么呢?
这不过是一场梦。这个人
流浪到太原,南京,西安,汉口,
写完《中国的新生》,放下笔,
唉,我多么渴望一间温暖的住房,
和明净的书几!这又是一个人,
他的家烧了,痛苦地喊,
战争,战争,在轰炸的时候,
(一片洪水又来把我们淹没,)
整个城市投进毁灭,卷进了
海涛里,海涛里有血
的浪花,浪花上有光。
然而这样不讲理的人我没有见过,
他不是你也不是我,
请进我们得救的华宴吧我说,
这儿有硫磺的气味裂碎的神经。
他笑了,他不懂得忏悔,
也不会饮下这杯回忆,
彷徨,动摇的甜酒。
我想我也许可以得到他的同情,
可是我们的三段论法里,
我不知道他是谁。
3
只有你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
多久了,我们曾经沿着无形的墙
一块走路。暗暗地,温柔地,
(为了生活也为了幸福,)
再让我们交换冷笑,阴谋和残酷。
然而什么!
大风摇过树木,
从我们的日记里摇下露珠,
在旧报纸上汇成了一条细流,
(流不长久也不会流远,)
流过了残酷的两岸,在岸上
我坐着哭泣。
艳丽的歌声流过去了,
祖传的契据流过去了,
茶会后两点钟的雄辩,故园,
黄油面包,家谱,长指甲的手,
道德法规都流去了,无情地,
这样深的根它们向我诉苦。
枯寂的大地让我把住你
在泛滥以前,因为我曾是
你的灵魂,得到你的抚养,
我把一切在你的身上安置,
可是水来了,站脚的地方,
也许,不久你也要流去。
4
洪水越过了无声的原野,
漫过了山角,切割,暴击;
展开,带着庞大的黑色轮廓
和恐怖,和我们失去的自己。
死亡的符咒突然碎裂了
发出崩溃的巨响,在一瞬间
我看见了遍野的白骨
旋动,我听见了传开的笑声,
粗野,洪亮,不像我们嘴角上
疲乏地笑,(当世界在我们的
舌尖揉成一颗飞散的小球,
变成白雾吐出,)它张开像一个新的国家,
要从绝望的心里拔出花,拔出草,
我听见这样的笑声在矿山里,
在火线下永远不睡的眼里,
在各种勃发的组织里,
在一挥手里
谁知道一挥手后我们在哪儿?
我们是这样厚待了这些白骨!
德明太太对老张的儿子说,
(他一来到我家我就对他说,)
你爹爹一辈子忠厚老实人,
你好好的我们不会错待你。
可是小张跑了,他的哥哥
(他哥哥比他有出息多了,)
是庄稼人,天天抹黑走回家里,
我常常对他棉絮跟他说,
是这种年头你何必老打你的老婆。
昨天他来请安,带来他弟弟
战死的消息……
然而这不值得挂念,我知道
一个更静的死亡追在后头,
因为我听见了洪水,随着巨风,
从远而近,在我们的心里拍打,
吞噬着古旧的血液和骨肉!
5
于是我就病倒在游击区里,在原野上,
原野上丢失的自己正在滋长!
因为这时候你在日本人的面前,
必须教他们唱,我听见他们笑,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为了光明的新社会快把斗争来展开,
起来,起来,起来,
我梦见小王的阴魂向我走来,
(他拿着西天里一本生死簿)
你的头脑已经碎了,跟我走,
我会教你怎样爱怎样恨怎样生活。
不不,我说,我不愿意下地狱
只等在春天里缩小、溶化、消失。
海,无尽的波涛,在我的身上涌,
流不尽的血磨亮了我的眼睛,
在我死去时让我听见海鸟的歌唱,
虽然我不会和,也不愿谁看见我的心胸。
1939年9月
注:《从空虚到充实》原发表于《大公报》(香港)1940年3月27日。后在作者本人收录入集时,删除其中第五节。以上选用的是最初发表版本。
祭
阿大在上海某家工厂里劳作了十年,
贫穷,枯槁。只因为还余下一点力量,
一九三八年他战死于台儿庄沙场。
在他瞑目的时候天空中涌起了彩霞,
染去他的血,等待一早复仇的太阳。
昨天我碰见了年轻的厂主,我的朋友,
而感叹着报上的伤亡。我们跳了一点钟
狐步,又喝些酒。忽然他觉得自己身上
长了刚毛,脚下濡着血,门外起了大风。
他惊问我这是什么,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又名: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蛇的诱惑
——小资产阶级的手势之一
创世以后,人住在伊甸乐园里,而撒旦变成了一条蛇来对人说,上帝岂是真说,不许你们吃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么?
人受了蛇的诱惑,吃了那棵树上的果子,就被放逐到地上来。
无数年来,我们还是住在这块地上。可是在我们生人群中,为什么有些人不见了呢?在惊异中,我就觉出了第二次蛇的出现。
这条蛇诱惑我们。有些人就要被放逐到这贫苦的土地以外去了。
夜晚是狂欢的季节,
带一阵疲乏,穿过污秽的小巷,
细长的小巷像是一支洞箫,
当黑暗伏在巷口,缓缓吹完了
它的曲子:家家门前关着死寂。
而我也由啜泣而沉静。呵,光明
(电灯,红,蓝,绿,反射又反射,)
从大码头到中山北路现在
亮在我心上!一条街,一条街,
闹声翻滚着,狂欢的季节。
这时候我陪德明太太坐在汽车里
开往百货公司;
这时候天上亮着晚霞,
黯淡,紫红,是垂死人脸上
最后的希望,是一条鞭子
抽出的伤痕,(它扬起,落在
每条街道行人的脸上,)
太阳落下去了,落下去了,
却又打个转身,望着世界:
“你不要活吗?你不要活得
好些吗?”
我想要有一幅地图
指点我,在德明太太的汽车里,
经过无数“是的是的”无数的
痛楚的微笑,微笑里的阴谋,
一个廿世纪的哥伦布,走向他
探寻的墓地
在妒羡的目光交错里,垃圾堆,
脏水洼,死耗子,从二房东租来的
人同骡马的破烂旅居旁,在
哭喊,叫骂,粗野的笑的大海里,
(听!喋喋的海浪在拍击着岸沿。)
我终于来了——
老爷和太太站在玻璃柜旁
挑选着珠子,这颗配得上吗?
才二千元。无数年青的先生
和小姐,在玻璃夹道里,
穿来,穿去,和英勇的宝宝
带领着飞机,大炮,和一队骑兵。
衣裙窸窣(注)地响着,混合了
细碎,嘈杂的话声,无目的地
随着虚晃的光影飘散,如透明的
灰尘,不能升起也不能落下。
“我一向就在你们这儿买鞋,
七八年了,那个老伙计呢?
这双样式还好,只是贵些。”
而店员打恭微笑,象块里程碑
从虚无到虚无
而我只是夏天的飞蛾,
凄迷无处。哪儿有我的一条路
又平稳又幸福?是不是我就
啜泣在光天化日下,或者,
飞,飞,跟在德明太太身后?
我要盼望黑夜,朝电灯光上扑。
虽然生活是疲惫的,我必须追求,
虽然观念的丛林缠绕我,
善恶的光亮在我的心里明灭,
自从撒旦歌唱的日子起,
我只想园当中那个智慧的果子:
阿谀,倾轧,慈善事业,
这是可喜爱的,如果我吃下,
我会微笑着在文明的世界里游览,
带上遮阳光的墨镜,在雪天,
穿一件轻羊毛衫围着火炉,
用巴黎香水,培植着暖房的花朵。
那时候我就会离开了亚当后代的宿命地,
贫穷,卑贱,粗野,无穷的劳役和痛苦……
但是为什么在我看去的时候,
我总看见二次被逐的人们中,
另外一条鞭子在我们的身上扬起:
那是诉说不出的疲倦,灵魂的
哭泣——德明太太这么快的
失去的青春,无数年青的先生
和小姐,在玻璃的夹道里,
穿来,穿去,带着陌生的亲切,
和亲切中永远的隔离。寂寞,
锁住每个人。生命树被剑守住了,
人们渐渐离开它,绕着圈子走。
而感情和理智,枯落的空壳,
播种在日用品上,也开了花,
“我是活着吗?我活着吗?我活着
为什么?”
为了第二条鞭子的抽击。
墙上有播音机,异域的乐声,
扣着脚步的节奏向着被逐的
“吉普西”,唱出了他们流荡的不幸。
呵,我觉得自己在两条鞭子的夹击中,
我将承受哪个?阴暗的生的命题……
1940年2月
注:窸窣(悉(穴字头)窣)。《蛇的诱惑》(曹元勇编)有一条注解,说:在诗集《探险队》中原文为“蟋蟀”,疑是印刷错误。
玫瑰之歌
1、一个青年人站在现实和梦的桥梁上
我已经疲倦了,我要去寻找异方的梦。
那儿有碧绿的大野,有成熟的果子,有晴朗的天空,
大野里永远散发着日炙的气息,使季节滋长,
那时候我得以自由,我要在蔚蓝的天空下酣睡。
谁说这儿是真实的?你带我在你的梳妆室里旋转,
告诉我这一样是爱情,这一样是希望,这一样是悲伤,
无尽的涡流飘荡你,你让我躺在你的胸怀,
当黄昏溶进了夜雾,吞蚀的黑影悄悄地爬来。
O让我离去,既然这儿一切都是枉然,
我要去寻找异方的梦,我要走出凡是落絮飞扬的地方,
因为我的心里常常下着初春的梅雨,现在就要放晴,
在云雾的裂纹里,我看见了一片腾起的,像梦。
2、现实的洪流冲毁了桥梁,他躲在真空里
什么都显然褪色了,一切是病恹而虚空,
朵朵盛开的大理石似的百合,伸在土壤的欲望里颤抖,
土壤的欲望是裸露而赤红的,但它已是我们的仇敌,
当生命化作了轻风,而风丝在百合忧郁的芬芳上飘流。
自然我可以跟着她走,走进一座诡秘的迷宫,
在那里像一头吐丝的蚕,抽出青春的汁液来团团地自缚;
散步,谈电影,吃馆子,组织体面的家庭,请来最懂礼貌的朋友茶会,
然而我是期待着野性的呼喊,我蜷伏在无尽的乡愁里过活。
而溽暑是这么快地逝去了,那喷着浓烟和密雨的季候;
而我已经渐渐老了,你可以看见我整日整夜地围着炉火,
梦昧似的喃喃着,像孤立在浪潮里的一块石头,
当我想着回忆将是一片空白,对着炉火,感不到一点温热。
3、新鲜的空气透进来了,他会健康起来吗
在昆明湖畔我闲踱着,昆明湖的水色澄碧而温暖,
莺燕在激动地歌唱,一片新绿从大地的旧根里熊熊燃烧,
播种的季节——观念的突变——然而我们的爱情是太古老了,
一次颓废列车,沿着细碎之死的温柔,无限生之尝试的苦恼。
我长大在古诗词的山水里,我们的太阳也是太古老了,
没有气流的激变,没有山海的倒转,人在单调疲倦中死去。
突进!因为我看见一片新绿从大地的旧根里熊熊燃烧,
我要赶到车站搭一九四○年的车开向最炽热的熔炉里。
虽然我还没有为饥寒,残酷,绝望,鞭打出过信仰来,
没有热烈地喊过同志,没有流过同情泪,没有闻过血腥,
然而我有过多的无法表现的情感,一颗充满熔岩的心
期待深沉明晰的固定。一颗冬日的种子期待着新生。
1940年3月
漫漫长夜
我是一个老人。我默默地守着
这迷漫一切的,昏乱的黑夜。
我醒了又睡着,睡着又醒了,
然而总是同一的,黑暗的浪潮,
从远远的古京流过了无数小岛,
同一的陆沉的声音碎落在
我的耳岸:无数人活着,死了。
那些淫荡的游梦人,庄严的
幽灵,拖着僵尸在街上走的,
伏在女人耳边诉说着热情的
怀疑分子,冷血的悲观论者,
和臭虫似的,在饭店,商行,
剧院,汽车间爬行的吸血动物,
这些我都看见了不能忍受。
我是一个老人,失却了气力了,
只有躺在床上,静静等候。
然而总传来阵阵狞恶的笑声,
从漆黑的阳光下,高楼窗
灯罩的洞穴下,和“新中国”的
沙发,爵士乐,英语会话,最时兴的
葬礼。——是这样蜂拥的一群,
笑脸碰着笑脸,狡狯骗过狡狯,
这些鬼魂阿谀着,阴谋着投生,
在墙根下,我可以听见那未来的
大使夫人,简任秘书,专家,厂主,
已得到热烈的喝采和掌声。
呵,这些我都听见了不能忍受。
但是我的孩子们战争去了,
(我的可爱的孩子们茹着苦辛,
他们去杀死那吃人的海盗。)
我默默地躺在床上。黑夜
摇我的心使我不能入梦,
因为在一些可怕的幻影里,
我总念着我孩子们未来的命运。
我想着又想着,荒芜的精力
折磨我,黑暗的浪潮拍打我,
蚀去了我的欢乐,什么时候
我可以搬开那块沉沉的碑石,
孤立在墓草边上的
死的诅咒和生的朦胧?
在那底下隐藏着许多老人的青春。
但是我的健壮的孩子们战争去了,
(他们去杀死那比一切更恶毒的海盗,)
为了想念和期待,我咽进这黑夜里
不断的血丝……
1940年4月
在旷野上
我从我心的旷野里呼喊,
为了我窥见的美丽的真理,
而不幸,彷徨的日子将不再有了,
当我缢死了我的错误的童年,
(那些深情的执拗和偏见!)
我们的世界是在遗忘里旋转,
每日每夜,它有金色和银色的光亮,
所有的人们生活而且幸福
快乐又繁茂,在各样的罪恶上,
积久的美德只是为了年幼人
那最寂寞的野兽一生的哭泣,
从古到今,他在遗害着他的子孙们。
在旷野上,我独自回忆和梦想:
在自由的天空中纯净的电子
盛着小小的宇宙,闪着光亮,
穿射一切和别的电子化合,
当隐隐的春雷停伫在天边。
在旷野上,我是驾着铠车驰骋,
我的金轮在不断的旋风里急转,
我让碾碎的黄叶片片飞扬,
(回过头来,多少绿色的呻吟和仇怨!)
我只鞭击着快马,为了骄傲于
我所带来的胜利的冬天。
在旷野上,无边的肃杀里,
谁知道暖风和花草飘向何方,
残酷的春天使它们伸展又伸展,
用了碧洁的泉水和崇高的阳光,
挽来绝望的彩色和无助的夭亡。
然而我的沉重、幽暗的岩层,
我久已深埋的光热的源泉,
却不断地迸裂,翻转,燃烧,
当旷野上掠过了诱惑的歌声,
O,仁慈的死神呵,给我宁静。
1940年8月
不幸的人们
我常常想念不幸的人们,
如同暗室的囚徒窥伺着光明,
自从命运和神祗失去了主宰,
我们更痛地抚摸着我们的伤痕,
在遥远的古代里有野蛮的战争,
有春闺的怨女和自溺的诗人,
是谁安排荒诞到让我们讽笑,
笑过了千年,千年中更大的不幸。
诞生以后我们就学习着忏悔,
我们也曾哭泣过为了自己的侵凌,
这样多的是彼此的过失,
仿佛人类就是愚蠢加上愚蠢——
是谁的分派?一年又一年,
我们共同的天国忍受着割分,
所有的智慧不能够收束起,
最好的心愿已在倾圮下无声。
像一只逃奔的小鸟,我们的生活
孤单着,永远在恐惧下进行,
如果这里集腋起一点温暖,
一定的,我们会在那里得到憎恨,
然而在漫长的梦魇惊破的地方,
一切的不幸汇合,像汹涌的海浪,
我们的大陆将被残酷来冲洗,
洗去人间多年山峦的图案——
是那里凝固着我们的血泪和阴影。
而海,这解救我们的猖狂的母亲,
永远地溶解,永远地向我们呼啸,
呼啸着山峦间隔离的儿女们,
无论在黄昏的路上,或从碎裂的心里,
我都听见了她的不可抗拒的声音,
低沉的,摇动在睡眠和睡眠之间,
当我想念着所有不幸的人们。
1940年9月
悲观论者的画像
在以前,幽暗的佛殿里充满寂寞,
银白的香炉里早就熄灭了火星,
我们知道万有的只是些干燥的泥土,
虽然,塑在宝座里,他的眼睛
仍旧闪着理性的,怯懦的光芒,
算知过去和未来。而那些有罪的
以无数错误堆起历史的男女
——那些匍匐着现出了神力的,
他们终于哭泣了,并且离去。
政论家们枉然呐喊:我们要自由!
负心人已去到了荒凉的冰岛,
伸出两手,向着肃杀的命运的天:
“给我热!为什么不给我热?
我沉思地期待着伟大的爱情!
都去掉吧:那些喧嚣,愤怒,血汗,
人间的尘土!我的身体多么洁净。
“然而却冻结在流转的冰川里,
每秒钟嘲笑我,每秒过去了,
那不可挽救的死和不可触及的希望;
给我安慰!让我知道
“我自己的恐惧,在欢快的时候,
和我的欢快,在恐惧的时候,
让我知道自己究竟是死还是生,
为什么太阳永在地平的远处绕走……”
1940年9月5日
窗
——寄敌后方某女士
是不是你又病了,请医生上楼,
指给他看那个窗,说你什么也没有?
我知道你爱晚眺,在高倨的窗前,
你楼里的市声常吸有大野的绿色。
从前我在你的楼里和人下棋,
我的心灼热,你害怕我们输赢。
想着你的笑,我在前线受伤了,
然而我守住阵地,这儿是片好风景。
原来你的窗子是个美丽的装饰,
我下楼时就看见了坚厚的墙壁,
它诱惑别人却关住了自己。
还原作用
污泥里的猪梦见生了翅膀,
从天降生的渴望着飞扬,
当他醒来时悲痛地呼喊。
胸里燃烧了却不能起床,
跳蚤,耗子,在他身上粘着:
你爱我吗?我爱你,他说。
八小时工作,挖成一颗空壳,
荡在尘网里,害怕把丝弄断,
蜘蛛嗅过了,知道没有用处。
他的安慰是求学时的朋友,
三月的花园怎么样盛开,
通信联起了一大片荒原。
那里看出了变形的枉然,
开始学习着在地上走步,
一切是无边的,无边的迟缓。
1940年11月
我
从子宫割裂,失去了温暖,
是残缺的部分渴望着救援,
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
从静止的梦离开了群体,
痛感到时流,没有什么抓住,
不断的回忆带不回自己,
遇见部分时在一起哭喊,
是初恋的狂喜,想冲出樊篱,
伸出双手来抱住了自己
幻化的形象,是更深的绝望,
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
仇恨着母亲给分出了梦境。
1940年11月
五月
五月里来菜花香
布谷留恋催人忙
万物滋长天明媚
浪子远游思家乡
勃朗宁,毛瑟,三号手提式,
或是爆进人肉去的左轮,
它们能给我绝望后的快乐,
对着漆黑的枪口,你们会看见
从历史的扭转的弹道里,
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诞生。
无尽的阴谋;生产的痛楚是你们的,
是你们教了我鲁迅的杂文。
负心儿郎多情女
荷花池旁订誓盟
而今独自倚栏想
落花飞絮漫天空
而五月的黄昏是那样的朦胧,
在火炬的行列叫喊过去以后,
谁也不会看见的
被恭维的街道就把他们倾出,
在报上登过救济民生的谈话后
谁也不会看见的
愚蠢的人们就扑进泥沼里,
而谋害者,凯歌着五月的自由,
紧握一切无形电力的总枢纽。
春花秋月何时了
郊外墓草又一新
昔日前来痛苦者
已随轻风化灰尘
还有五月的黄昏轻网着银丝,
诱惑,溶化,捉捕多年的记忆,
挂在柳梢头,一串光明的联想……
浮在空气的水溪里,把热情拉长……
于是吹出些泡沫,我沉到底,
安心守住你们古老的监狱,
一个封建社会搁浅在资本主义的历史里。
一叶扁舟碧江上
晚霞炊烟不分明
良辰美景共饮酒
你一杯来我一盅
而我是来飨宴五月的晚餐,
在炮火映出的影子里,
有我交换着敌视,大声谈笑,
我要在你们之上,做一个主人,
知道提审的钟声敲过了十二点。
因为你们知道的,在我的怀里
藏着一个黑色小东西,
流氓,骗子,匪棍,我们一起,
在混乱的街上走——
他们梦见铁拐李
丑陋乞丐是仙人
游遍天下厌尘世
一飞飞上九层云
1940年11月
智慧的来临
成熟的葵花朝着太阳移转,
太阳走去时他还有感情,
在被遗留的地方忽然是黑夜,
对着永恒的像片和来信,
破产者回忆到可爱的债主,
刹那的欢乐是他一生的偿付,
然而渐渐看到了运行的星体,
向自己微笑,为了旅行的兴趣,
和他们一一握手自己是主人,
从此便残酷地望着前面,
送人上车,掉回头来背弃了
动人的忠诚,不断分裂的个体
稍一沉思会听见失去的生命,
落在时间的激流里,向他呼救。
1940年11月
潮汐
1
当庄严的神殿充满了贵宾,
朝拜的山路成了天启的教条,
我们知道万有只是干燥的泥土,
虽然,塑在宝座里,他的容貌
仍旧闪着伟业的,降服的光芒,
已在谋害里贪生。而那些有罪的
以无数错误铸成历史的男女,
那些匍匐着献出了神力的,
他们终于哭泣了,自动离去了,
放逐在正统的,传世的诅咒中,
有的以为是致命的,死在殿里,
有的则跋涉着漫长的路程,
看见到处的繁华原来是地域,
不能够挣脱,爱情将变做仇恨,
是在自己的废墟上,以卑贱的泥土,
他们匍匐着竖起了异教的神。
2
这时候在中原上,唪经的人
在无可挽留中送走了贵宾,
表现了正直。而对于那些有罪的,
从经典里引出来无穷的憎恨;
回忆起卖身后得到的恩惠,
他叹息,要为自杀的尸首招魂:
宇宙间是充满了太多的血泪,
你们该忏悔,存在一颗宽恕的心。
而愚昧不断地在迫害里伸展,
密集的暗云下不使人放心,
唪经人做了法事,回到鼠穴里,
庄严的神殿原不过一种猜想,
而雷终于说话了,自杀的尸首
虽然他们也歌唱而且欢欣,
却无奈地随着贵宾和唪经者,
(是)在一个星球上,向着西方移行。
1941年1月
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
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风扫着北方的平原,
北方的田野是枯干的,大麦和谷子已经推进村庄,
岁月尽竭了,牲口憩息了,村外的小河冻结了,
在古老的路上,在田野的纵横里闪着一盏灯光,
一副厚重的,多纹的脸,
他想什么?他做什么?
在这亲切的,为吱哑的轮子压死的路上。
风向东吹,风向南吹,风在低矮的小街上旋转,
木格的窗子堆着沙土,我们在泥草的屋顶下安眠,
谁家的儿郎吓哭了,哇——呜——呜——从屋顶传过屋顶,
他就要长大了渐渐和我们一样地躺下,一样地打鼾,
从屋顶传过屋顶,风
这样大岁月这样悠久,
我们不能够听见,我们不能够听见。
火熄了么?红的炭火拨灭了么?一个声音说,
我们的祖先是已经睡了,睡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所有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只剩下了灰烬的遗留,
在我们没有安慰的梦里,在他们走来又走去以后,
在门口,那些用旧了的镰刀,
锄头,牛轭,石磨,大车,
静静地,正承接着雪花的飘落。
1941年2月
夜晚的告别
她说再见,一笑带上了门,
她是活泼,美丽,而且多情的,
在门外我听见了一个声音,
风在怒号,海上的舟子嘶声的喊:
什么是你认为真的,美的,善的?
什么是你的理想的探求?
一付毒剂。我们失去了欢乐。
风粗暴地吹打,海上这样凶险,
我听不见她的细弱的呼求了,
风粗暴的吹打,当我
在冷清的街道一上一下,
多少亲切的,可爱的,微笑的,
是这样的面孔让她向我说,
你是冷酷的。你是不是冷酷的?
我是太爱,太爱那些面孔了,
他们谄媚我,耳语我,讥笑我,
鬼脸,阴谋,和纸糊的假人,
使我的一拳落空,使我想起
老年人将怎样枉然的太息。
因为青春是短促的。当她说,
你是冷酷的。你是不是冷酷的?
一个活泼,美丽,多情的女郎,
她愿意知道海上的风光,
那些坦白后的激动和心跳,
热情的眼泪,互助,温暖……
谁知道,在海潮似的面孔中,
也许将多了她的动人的脸——
我不奇异。这样的世界没有边沿。
在冷清街道上,我独自
走回多少次了:多情的思索
是不好的,它要给我以伤害,
当我有了累赘的良心。
嘶声的舟子驾驶着船,
他不能倾覆和人去谈天,
在海底,一切是那样的安闲!
1941年3月
我向自己说
我不再祈求那不可能的了,上帝,
当可能还在不可能的时候,
生命的变质,爱的缺陷,纯洁的冷却
这些我都继承下来了,我所祈求的
因为越来越显出了你的威力,
从学校一步就跨进你的教堂里,
是在这里过去变成了罪恶,
而我匍匐着,在命定的绵羊的地位,
不不,虽然我已渐渐被你收回了,
虽然我已知道了学校的残酷
在无数的绝望以后,别让我
把那些课程在你的坛下忏悔,
虽然不断的暗笑在周身传开,
而恩赐我的人绝望的叹息,
不不,当可能还在不可能的时候,
我仅存的血正恶毒地澎湃。
1941年3月
鼠穴
我们的父亲,祖父,曾祖,
多少古人借他们还魂,
多少个骷髅露齿冷笑,
当他们探进丰润的面孔,
计议,诋毁,或者祝福,
虽然现在他们是死了,
虽然他们从没有活过,
却已留下了不死的记忆,
当我们祈求自己的生活,
在形成我们的一把灰尘里,
我们是沉默,沉默,又沉默,
在祭祖的发霉的顶楼里,
用嗅觉摸索一定的途径,
有一点异味我们逃跑,
我们的话声说在背后,
有谁敢叫出不同的声音?
不甘于恐惧,他终要被放逐,
这个恩给我们的仇敌,
一切的繁华是我们做出,
我们被称为社会的砥柱,
因为,你知道,我们是
不败的英雄,有一条软骨,
我们也听过什么是对错,
虽然我们是在啃啮,啃啮
所有的新芽和旧果。
1941年3月
华参先生的疲倦
这位是杨小姐,这位是华参先生,
微笑着,公园树荫下静静的三杯茶
在试探空气变化自己的温度。
我像是个幽暗的洞口,虽然倾圮了,
她的美丽找出来我过去的一个女友,
“让我们远离吧”在蔚蓝的烟圈里消失。
谈着音乐,社会问题,和个人的历史,
顶喜欢的和顶讨厌的都趋向一个目的,
片刻的诙谐,突然的攻占和闪避,
就从杨小姐诱出可亲近的人,无疑地,
于是随便地拜访,专心于既定的策略,
像宣传的画报一页页给她展览。
我看过讨价还价,如果折衷成功,
是在丑角和装样中显露的聪明。
春天的疯狂是在花草,虫声,和蓝天里,
而我是理智的,我坐在公园里谈话,
虽然——
我曾经固执着像一架推草机,
曾经爱过,在山峦的起伏上奔走,
我的脸和心是平行的距离,
我曾经哭过笑过,里面没有一个目的,
我没有用脸的表情串成阴谋,
寻得她的欢喜,践踏在我的心上
让她回忆是在泥沼上软软的没有底……
天际之外,如果小河还是自在地流着,
那末就别让回忆的暗流使她凝滞。
我吸着烟,这样的思想使我欢喜。
在树荫下,成双的人们散着步子。
他们是怎样成功的?
他们要谈些什么?我爱你吗?
有谁终于献出了那一献身的勇气?
(我曾经让生命自在地流去了,
崇奉,牺牲,失败,这是容易的。)
而我和杨小姐,一个善良的人,
或许是我的姨妹,我是她的弟兄,
或许是负伤的鸟,可以倾心地抚慰,
在祝福里,人们会感到憩息和永恒。
然而我看见过去,推知了将来,
我必须机智,把这样的话声放低:
你爱吃樱桃吗?不。你爱黄昏吗?
不。
诱惑在远方,且不要忘记了自己,
在化合公式里,两种元素敌对地演习!
而事情开头了,就要没有结束,
风永远地吹去,无尽的波浪推走,
“让我们远离吧” 在蔚蓝的烟圈里消失。
我喝茶。在茶喝过了以后,
在我想横在祭坛上,又掉下来以后,
在被人欣羡的时刻度去了以后,
表现出一个强者,这不是很合宜吗?
我决定再会,拿起了帽子。
我还要去办事情,会见一些朋友,
和他们说请你……或者对不起,我要……
为了继续古老的战争,在人的爱情里。
孤独的时候,安闲在陌生的人群里,
在商店的窗前我整理一下衣襟,
我的精神是好的,没有机会放松。
原载重庆《大公报》1941年4月24日
中国在哪里
1
有新的声音要从心里迸出,
(他们说是春天的到来)
住在城市的人张开口,厌倦了,
他们去到天外的峰顶上觉得自由,
路上有孤独的苦力,零零落落,
下着不稳的脚步,在田野里,
粗黑的人忘记了城里的繁华,扬起
久已被扬起的尘土,
在河边,他们还是蹬着干燥的石子,
俯着身,当船只逆行着急水,
哎唷,——哎唷,——哎唷,——
多思的人替他们想到了在西北,
在一望无际的风沙之下,
正有一队骆驼“艰苦地”前进,
而他们是俯视着了,
静静,千古淘去了屹立的人,
不动的田垅却如不动的山岭,
在历史上,也就是在报纸上,
那里记载的是自己代代的父亲,
地主,商人,各式的老爷,
没有他们儿子那样的聪明,
他们是较为粗鲁的,
他们仔细地,短指头数着钱票,
把年轻女人搂紧,哈哈地笑,
躺下他们睡了,也不会想到
(每一代也许迟睡了三分钟),
因而他们的儿子渐渐学会了
自己的悲观的,复杂的命运。
2
那是母亲的痛苦?那里
母亲的悲哀?——春天?
在受孕的时期,
看进没有痛苦的悲哀,那沉默,
虽然孩子的队伍站在清晨的广场,
有节拍的歌唱,他们纯洁的高音
虽然使我激动而且流泪了,
虽然,堕入沉思里,我是怀疑的,
希望,系住我们。希望
在没有希望,没有怀疑
的力量里,
在永远被蔑视的,沉冤的床上,
在隐藏了欲念的,枯瘪的乳房里,
我们必需扶助母亲的生长
我们必需扶助母亲的生长
我们必需扶助母亲的生长
因为在史前,我们得不到永恒,
我们的痛苦永远地飞扬,
而我们的快乐
在她的母腹里,是继续着……
神魔之争(长诗)
——赠董庶
东风:
太阳出来了,海已经静止,
苏醒的大地朝向我转移。
O光明!O生命!O宇宙!
我是诞生者,在一拥抱间,
退却的繁星触我而流去,
来自虚无,我轻捷的飞跑,
哪里是方向?方向的脚步
迟疑的,正在随我而扬起。
在篱下有一枝新鲜的玫瑰。
为我燃烧着,寂寞的哭泣,
虽然我和她一样的古老,
恋语着,不知道多少年了,
虽然她生了又死, 死了又生,
游荡着,穿过那看不见的地方,
重到这腐烂了一层的岩石上,
在山谷,河流,绿色的平原,
那最难说服的是人类的乐声,
因我的吹动,每一年更动听,
但我不过扬起古老的愚蠢:
正义,公理,和时代的纷争——
O旋转!虽然人类在毁灭
他们从腐烂得来的生命:
我愿站在年幼的风景前,
一个老人看着他的儿孙争闹,
憩息着,轻拂着枝叶微笑。
神:
一切和谐的顶点,这里
是我。
魔:
而我,永远的破坏者。
神:
不。它不能破坏,一如
爱的誓言。它不能破坏,
当远古的圣殿屹立在海岸,
承受风浪的吹打,拥抱着
多少英雄的血,多少歌声
流去了,留下了膜拜者,
当心心联起像一座山,
永远的生长,为幸福荫蔽
直耸到云霄,美德的天堂,
是弱者的渴慕,不屈的
恩赏。
你不能。
魔:
是的,我不能。
因为你有这样的力!你有
双翼的铜像,指挥在
大理石的街心。你有胜利的
博览会,古典的文物,
聪明,高贵,神圣的契约。
你有自由,正义,和一切
我不能有的。
O,我有什么!
在寒冷的山地,荒漠,和草原,
当东风耳语着树叶,当你
启示了你的子民,散播了
最快乐的一年中最快乐的季节,
他们有什么?那些轮回的
牛、马、和虫豸。我看见
空茫,一如在被你放逐的
凶险的海上,在那无法的
眼里,被你抛弃的渣滓,
他们枉然,向海上的波涛
倾泻着疯狂。O我有什么!
无言的机械按在你脚下,
充塞着煤烟,烈火,听从你
当毁灭每一天贪婪的等待,
他们是铁钉,木板。相互
磨出来你的营养。
O,天!
不,这样的呼喊有什么用?
因为就是在你的奖励下,
他们得到的,是耻辱,灭亡。
神:
仁义在哪里?责任,理性,
永远逝去了!反抗书写在
你的脸上。而你的话语,
那一锅滚沸的水泡下,
奔窜着烈火,是自负,
无知,地狱的花果。
你已铸出了自己的灭亡,
那爱你的将为你的忏悔
喜悦,为你的顽固悲伤。
我是谁?在时间的河流里,
一盏起伏的,永远的明灯。
我听过希腊诗人的歌颂,
浸过以色列的圣水,印度的
佛光。我在中原赐给了
智慧的诞生。在幽明的天空下,
我引导了多少游牧的民族,
从高原到海岸,从死到生,
无数帝国的吸力,千万个庙堂
因我的降临而欢乐。
现在,
我错了吗?当暴力,混乱,罪恶,
要来充塞时间的河流。一切
光辉的再不能流过,就是小草
也将在你的统治下呻吟。
我错了吗?所有的荣誉,
法律,美丽的传统,回答我!
魔:
黑色的风,如果你还有牙齿,
诅咒!
暴躁的波涛也别在深渊里
翻滚着你毒恶的泛滥,
让狡诈的,凶狠的,饥渴的死灵,
蟒蛇,刀叉,冰山的化身,
整个的泼去,
在错误和错误上,
凡是母亲的孩子,拿你的一份!
神:
畏惧是不当的,我所恐怕的
已经来临了。
O,纵横的山脉,
在我的威力下奔驰的,你们
拧起我的筋骨来!在我胸上,
让炸弹,炮火,混乱的城市,
喷出我洁净的,和谐的感情。
站在旋风的顶尖,我等待
你涌来的血的河流——沉落,
当我收束起暴风雨的天空,
而阴暗的重云再露出彩虹。
林妖合唱:
谁知道我们什么做成?
啄木鸟的回答:叮当!
我们知道自己的愚蠢,
一如树叶永远的红。
谁知道生命多么长久?
一半醒着,一半是梦,
我们活着是死,死着是生,
呵,没有人过的更为聪明。
小河的流水向我们说,
谁能够数出天上的星?
但是在黑夜,你只好摇头,
当太阳照耀着,我们能。
这里是红花,那里是绿草,
谁知道它们怎样生存?
呵没有,没有,没有一个,
我们知道自己的愚蠢。
林妖甲:
白日是长的,虽然生命
短得像一句叹息。我们怎样
消磨这光亮?亲爱的羊,
小鹿,鼹鼠,蚯蚓,告诉我。
深入羞怯的山谷,我们将
换上她的衣裳?还是追逐
嗡营里,蜜蜂的梦?或者,
钻入泥土听年老的树根
讲它的故事?
O谁在那儿?
那是什么?
林妖乙:
那是火!
从四面向我们扑来。
O看!树木已露出黑色的头发
向上飘扬,它的温柔的胸怀
也卷动着红色的舌头!
O火!火!
魔:
不要躲避我残酷的拥抱,
这空虚的心正期待着血的满足!
没有同情,没有一只温暖
的手,抚慰我的创痕。
但是,
为什么我要渴求这些?
为什么我要渴求茫昧的笑,
一句哄骗的话语,或者等待
成列的天使歌舞在墓前
掷洒着花朵?全世的繁华
不为我而生,当受苦,失败,
随我到每一个地方,张开口,
我的吞没是它的满足,渗合着
使我痛苦的冷笑。然而幸免,
诅咒又将在我头上,我不能
取悦又不能逃脱。因为我是
过去,现在,将来,死不悔悟的
天神的仇敌。
那些在乐园里
豢养的猫狗,鹦鹉,八哥,
为什么我不是?娱乐自己,
他们就得到了权力的恩宠,
当刀山,沸油,绝望,压出来
我终日终年的叹息,还有什么
我能期望的?天庭的和谐
关我在外面,让幽暗
向我讽笑,每一次愤怒
给我雕出更可憎的容颜。
而我的眼泪,O不!为什么
我要哭泣,那只会得到
他的厌恶。
我比他更坏吗?
全宇宙的生命,你们回答我,
当我领有了天国。
O,战争!
林妖:
他来了,一个永远的不,
走进白热的占有的网,
O他来了点起满天的火焰,
和刚刚平息的血肉的纷争。
O永明的太阳!你的温暖
枉然的在我们的心里旋转,
自然的爱情朝一处茁生,
而人世却把它不断的割分。
绿草上的露珠,O和平!
交给我们无边的扩展,
当晨光,树林,天空,飞鸟,
欢欣的,在一颗泪里团圆。
那给我们带来光亮的眼睛
还要向着地面的灰尘固定, < 一颗种子也不能够伸叶,开花,
为现实抱紧,它做着空虚的梦。
O回来吧,希望!你的辽阔
已给我们罩下更浓的幽暗,
诚实的爱情也不要走远,
它是危险的,给人以伤痛。
在那短暂的,稀薄的空间,
我们的家成了我们的死亡。
O,谁能够看见生命的尊严?
和我们去,和我们去,把一切遗忘!
东风:
我的孩子,虽然这一切
由我创造,我对我爱的
最为残忍。我知道,我给了你
过早的诞生,而你的死亡,
也没有血痕,因为你是
留存在每一个人的微笑中,
你是终止的,最后的完整。
当宇宙开始,岩石的热
拒绝雨水的侵蚀,所以长久
地球上凝皱着阴霾的面孔,
暴击,坚硬,于是有海,
海里翻动着交搏的生命,
弱者不见了,那些暗杀者
伸出水外,依旧侵蚀着
地层。历史还正年轻,
在泥土里,你可以看见
树根和树根的缠绕——
虽然它的枝叶,在轻闲的
摇摆,是胜利的骄傲。到处
微菌和微菌,力和力,
存在和虚无,无情的战斗。
没有地方你能够逃脱,
正如我把种子到处去播散,
让烈火烧遍,均衡着力量,
于是岩石上将会得到
温煦的老年。然而现在
既然在笑脸里,你看见
阴谋,在欢乐里,冷酷,
在至高的理想里隐藏着
彼此的杀伤。你所渴望的,
远不能来临。你只有死亡,
我的孩子,你只有死亡。
林妖合唱:
谁知道我们什么做成?
啄木鸟的回答:叮,当!
我们知道自己的愚蠢,
一如树叶永远的红。
谁知道生命多么长久?
一半醒着,一半是梦。
我们活着是死,死着是生,
呵,没有谁过的更为聪明。
小河的流水向我们说,
谁能够数出天上的星?
但是在黑夜,你只有摇头,
当太阳照耀着,我们能。
这里是红花,那里是绿草,
谁知道它们怎样生存?
呵没有,没有,没有一个,
我们知道自己的愚蠢。
1941年6月作
1947年3月重订
作者晚年曾对本诗做若干修改,主要是开头第一部分,如下:
东风:
太阳出来了,海已经静止,
苏醒的大地朝向我转移。
O光明!O生命!O宇宙!
我是诞生者,在一拥抱间,
无力的繁星触我而流去,
来自虚无,我轻捷的飞跑,
哪里是方向?方向的脚步
迟疑的,正在随我而扬起。
在篱下有一枝新鲜的玫瑰。
为我燃烧着,寂寞的哭泣,
虽然她和我一样的古老,
恋语着,不知道多少年了,
虽然她生了又死, 死了又生,
游荡着,穿过那没有爱憎的地方,
重到这腐烂了一层的岩石上,
在山谷,河流,绿色的平原,
那最后诞生的是人类的乐声,
因我的吹动,每一年更动听,
但我不过扬起古老的愚蠢:
正义,公理,和时代的纷争——
O旋转!虽然人类在毁灭
他们从腐烂得来的生命:
我愿站在年幼的风景前,
一个老人看着他的儿孙争闹,
憩息着,轻拂着枝叶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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