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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中国诗歌典藏] 中国现代诗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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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楼主| 发表于 2014-6-10 10:37 | 只看该作者
冯雪峰诗选

冯雪峰(1903-1976),原名冯福春,1922年春与同学潘漠华、汪静之及诗友应修人结成湖畔诗社。从1930至1933年底,是左翼文化战线的重要领导人之一。出版的诗集有诗集《湖畔》(与潘漠华、应修人、汪静之合著,1922)、《春的歌集》(与潘漠华、应修人合著,1923)、《真实之歌》(1943)和《雪峰的诗》(1979)。

孤独

孤独



哦,孤独,你嫉妒的烈性的女人!
你用你常穿的藏风的绿呢大衣
盖着我,
像一座森林
盖着一个独栖的豹。

但你的嘴唇滚烫,
你的胸膛灼热,
一碰着你,
我就嫉妒着世界,心如火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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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楼主| 发表于 2014-6-10 10:37 | 只看该作者
梁宗岱诗选


梁宗岱(1903-1983),出版的诗集有《晚祷》(1925)。

晚祷

晚祷
——呈敏慧


之二

我独自地站在篱边。
主呵,在这暮霭的茫昧中。
温软的影儿恬静地来去,
牧羊儿正开始他野蔷薇的幽梦。
我独自地站在这里,
悔恨而沉思着我狂热的从前,
痴妄地采撷世界的花朵。
我只含泪地期待着——
期望有幽微的片红
给暮春阑珊的东风
不经意地吹到我的面前:
虔诚地,静谧地
在黄昏星忏悔的温光中
完成我感恩的晚祷。
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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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楼主| 发表于 2014-6-10 10:38 | 只看该作者
冯至诗选


冯至(1905-1993),原名冯承植,1923年夏参加林如稷等在上海主办的文学团体浅草社。1925年浅草社停止活动,和杨晦、陈翔鹤、陈炜谟另组沉钟社,出版《沉钟》周刊、半月刊和《沉钟丛刊》。出版的诗集有《昨日之歌》(1927)、《北游及其他》(1929)、《十四行集》(1942)、《冯至诗选》(1980)等。其他作品有散文集《东欧杂记》(1951)、传记《杜甫传》(1952)、译作集《海涅诗选》(1956)、诗集《西郊集》(1958)、诗集《十年诗抄》(1959)、论文集《诗与遗产》(1963)、译海涅长诗《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1978)等。

十四行诗集 蚕马 吹箫人 帷幔 蛇 南方的夜 赠之琳

十四行二十七首




1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2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
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
像秋日的树木,一棵棵

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
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
伸入严冬;我们安排我们
在自然里,像蜕化的蝉蛾

把残壳都会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
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
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3


你秋风里萧萧的玉树——
是一片音乐在我耳旁
筑起一座严肃的庙堂,
让我小心翼翼地走入;

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
在我的面前高高耸起,
有如一个圣者的身体,
升华了全城市的喧哗。

你无时不脱你的躯壳,
凋零里只看着你生长;
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上

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导:
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
化身为你根下的泥土。


4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
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

但你躲进着一切名称,
过一个渺小的生活,
不辜负高贵和洁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嚣
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

这是你伟大的骄傲
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

5


我永远不会忘记
西方的那座水城,
它是个人世的象征,
千百个寂寞的集体。

一个寂寞是一座岛,
一座座都结成朋友。
当你向我拉一拉手,
便象一座水上的桥;

当你向我笑一笑,
便象是对面岛上
忽然开了一扇楼窗。

等到了夜深静悄,
只看见窗儿关闭,
桥上也敛了人迹。


6


我时常看见在原野里
一个村童,或一个农妇
向着无语的晴空啼哭,
是为了一个惩罚,可是

为了一个玩具的毁弃?
是为了丈夫的死亡,
可是为了儿子的病创?
啼哭得那样没有停息,

像整个的生命都嵌在
一个框子里,在框子外
没有人生,也没有世界

我觉得他们好象从古来
就一任眼泪不住地流
为了一个绝望的宇宙。


7


和暖的阳光内
我们来到郊外,
象不同的河水
融成一片大海。

有同样的警醒
在我们的心头,
是同样的运命
在我们的肩头。

共同有一个神
他为我们担心:
等到危险过去,

那些分歧的街衢
又把我们吸回,
海水分成河水.


8


是一个旧日的梦想,
眼前的人世太纷杂,
想依附着鹏鸟飞翔
去和宁静的星辰谈话。

千年的梦像个老人
期待着最好的儿孙——
如今有人飞向星辰,
却忘不了人世的纷纭。

他们常常为了学习
怎样运行,怎样陨落,
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间,

便光一般投身空际。
如今那旧梦却化作
远水荒山的陨石一片。


9


你长年在生死的的中间生长,
一旦你回到这堕落的城中,
听着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
你会象是一个古代的英雄

在千百年后他忽然回来,
从些变质的堕落的子孙
寻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态,
他会出乎意外,感到眩昏。

你在战场上,像不朽的英雄
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
归终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

但是这个命运你不要埋怨,
你超越了他们,他们已不能
维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旷远。


10


你的姓名,常常排列在
许多的名姓里边,并没有
什么两样,但是你却永久
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

我们只在黎明和黄昏
认识了你是长庚,是启明,
到夜半你和一般的星星
也没有区分:多少青年人

赖你宁静的启示才得到从
正当的死生。如今你死了,
我们深深感到,你已不能

参加人类的将来的工作——
如果这个世界能够复活,
歪扭的事能够重新调整。


11


在许多年前的一个黄昏
你为几个青年感到“一觉”;
你不知经验过多少幻灭,
但是那“一觉”却永不消沉。

我永久怀着感谢的深情
望着你,为了我们的时代:
它被些愚蠢的人们毁坏,
可是它的维护人却一生

被摒弃在这个世界以外——
你有几回望出一线光明,
转过头来又有乌云遮盖。

你走完了你艰险的行程,
艰苦中只有路旁的小草
曾经引出你希望的微笑。


12


你在荒村里忍受饥肠,
你常常想到死填沟壑,
你却不断地唱着哀歌,
为了人间壮美的沦亡:

战场上有健儿的死伤,
天边有明星的陨落,
万匹马随着浮云消没……
你一生是他们的祭享。

你的贫穷在闪烁发光
象一件圣者的烂衣裳,
就是一丝一缕在人间

也有无穷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盖在它的光前,
只照出来可怜的形像。


13


你生长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
你为过许多平凡的女子流泪,
在一代雄主的面前你也敬畏;
你八十年的岁月是那样平静,

好像宇宙在那儿寂寞地运行,
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
随时随处都演化出新的生机,
不管风风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从沉重的病中换来新的健康,
从绝望的爱里换来新的营养,
你知道飞蛾为什么投向火焰,

蛇为什么脱去旧皮才能生长;
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
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死和变。”


14


你的热情到处燃起火,
你把一束向日的黄花,
燃着了,浓郁的扁柏
燃着了,还有在烈日下

行走的人们,他们也是
向着高处呼吁的火焰;
但是初春一棵枯寂的
小树,一座监狱的小院

和阴暗的房里低着头
剥马铃薯的人:他们都
像是永不消港的冰块。

这中间你画了吊桥,
画了轻倩的船:你可要
把些不幸者迎接过来?


15


看这一队队的骡马
驮来了远方的货物,
水也会冲来一些泥沙
从些不知名的远处,

风从千万里外也会
掠来些他乡的叹息:
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
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

仿佛鸟飞行在空中,
它随时都管领太空,
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

什么是我们的实在?
从远方什么也带不来
从面前什么也带不走


16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
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连,
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

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

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


17


你说,你最爱看这原野里
一条条充满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无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来这些活泼的道路。

在我们心灵的原野里
也有了一条条宛转的小路,
但曾经在路上走过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处:

寂寞的儿童、白发的夫妇,
还有些年纪青青的男女,
还有死去的朋友,他们都

给我们踏出来这些道路;
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
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


18


我们常常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
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
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原野——

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
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
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
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

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
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


19


我们招一招手,随着别离
我们的世界便分成两个,
身边感到冷,眼前忽然辽阔,
象刚刚降生的两个婴儿。

啊,一次别离,一次降生,
我们担负着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变成暖,生的变成熟,
各自把个人的世界耘耕,

为了再见,好象初次相逢,
怀着感谢的情怀想过去,
象初晤面时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里有几回春几回冬,
我们只感受时序的轮替,
感受不到人间规定的年龄。


20


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
在我们梦里是这般真切,
不管是亲密的还是陌生:
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

可是融合了许多的生命,
在融合后开了花,结了果?
谁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
对着这茫茫如水的夜色,

谁能让他的语声和面容
只在些亲密的梦里索回?
我们不知已经有多少回

被映在一个辽远的天空,
被船夫或沙漠里的行人
添了些新鲜的梦的养分。

21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
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

也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钢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我们紧紧抱住,
好象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
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


22


深夜又是深山,
听着夜雨沉沉。
十里外的山村
廿里外的市廛

它们可还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
廿年前的梦幻
都在雨里沉埋。

四围这样狭窄,
好象回到母胎;
神,我深夜祈求

像个古代的人:
“给我狭窄的心
一个大的宇宙!”

23


接连落了半月的雨
你们自从降生以来
就只知道潮湿阴郁
一天雨云忽然散开

太阳光照满了墙壁,
我看见你们的母亲
把你们衔到阳光里,
让你们用你们全身

第一次领受光和暖,
等到太阳落后,它又
衔你们回去。你们没有

记忆,但这一幕经验
会融入将来的吠声,
你们在深夜吠出光明。


24


这里几千年前
处处好象已经
有我们的生命;
我们未降生前

一个歌声已经
从变幻的天空,
从绿草和青松
唱我们的运命。

我们忧患重重,
这里怎么竟会
听到这样歌声?

看那小的飞虫,
在它的飞翔内
时时都是永生。


25


案头摆设着用具,
架上陈列着书籍,
终日在些静物里
我们不住地思虑;

言语里没有歌声,
举动里没有舞蹈,
空空问窗外飞鸟
为什么振翼凌空。

只有睡着的身体,
夜静时起了韵律,
空气在身内游戏

海盐在血里游戏——
梦里可能听得到
天和海向我们呼叫?


26


我们天天走着一条熟路
回到我们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这林里面还隐藏
许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条生的,便有些心慌,
怕越走越远,走入迷途,
但不知不觉从村疏处
忽然望见我们住的地方

象座新的岛屿呈在天边。
我们的身边有多少事物
向我们要求新的发现:

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
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


27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
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无穷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
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

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象一面风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原载《十四行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版)

蚕马



1


溪旁开遍了红花,
天边染上了春霞,
我的心里燃起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初眠,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在那时,年代真荒远,
路上少行车,水上不见船,
在那荒远的岁月里,
有多少苍凉的情感。
是一个可怜的少女,
没有母亲,父亲又远离,
临行的时候嘱咐她:
“好好耕种着这几亩田地!”

旁边一匹白色的骏马,
父亲眼望着女儿,手指着它,
“它会驯良地帮助你犁地,
它是你忠实的伴侣。”
女儿不懂得什么是别离,
不知父亲往天涯,还是海际。
依旧是风风雨雨,
可是田园呀,一天比一天荒寂。

“父亲呀,你几时才能够回来?
别离真象是汪洋的大海;
马,你可能渡我到海的那边,
去寻找父亲的笑脸?”
她望着眼前的衰花枯叶,
轻抚着骏马的鬃毛,
“如果有一个亲爱的青年,
他必定肯为我到处去寻找!”

她的心里这样想,
天边浮着将落的太阳,
好像有一个含笑的青年,
在她的面前荡漾。
忽然一声响亮的嘶鸣,
把她的痴梦惊醒;
骏马已经投入远远的平芜,
同时也消逝了她面前的幻影!


2


温暖的柳絮成团,
彩色的蝴蝶翩翩,
我心里正燃烧着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三眠,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回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荆棘生遍了她的田园,
烦闷占据了她的日夜,
在她那寂静的窗前,
只叫着喳喳的麻雀。
一天又靠着窗儿发呆,
路上远远地起了尘埃;
(她早已不做这个梦了,
这个梦早已在她的梦外。)

现在啊,远远地起了尘埃,
骏马找到了父亲归来;
父亲骑在骏马的背上,
马的嘶鸣变成和谐的歌唱。
父亲吻着女儿的鬓边,
女儿拂着父亲的征尘,
马却跪在地的身边,
止不住全身的汗水淋淋。

父亲象宁静的大海,
她正如莹晶的明月,
月投入海的深怀,
净化了这烦闷的世界。
只是马跪在她的床边,
整夜地涕泪涟涟,
目光好像明灯两盏,
“姑娘啊,我为你走遍了天边!”

她拍着马头向它说,
“快快地去到田里犁地!
你不要这样癫痴,
提防着父亲要杀掉了你。”
它一些儿鲜草也不咽,
半瓢儿清水也不饮,
不是向着她的面庞长叹,
就是昏昏地在她的身边睡寝。


3


黄色的蘼芜已经调残
到处飞翔黑衣的海燕
我的心里还燃着余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织茧,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空空旷旷的黑夜里,
窗外是狂风暴雨;
壁上悬挂着一张马皮,
这是她唯一的伴侣。
“亲爱的父亲,你今夜
又流浪在哪里?
你把这匹骏马杀掉了,
我又是凄凉,又是恐惧!

“亲爱的父亲,
电光闪,雷声响,
你丢下了你的女儿,
又是恐惧,又是凄凉!”
“亲爱的姑娘,
你不要凄凉,不要恐惧!
我愿生生世世保护你,
保护你的身体!”

马皮里发出沉重的语声,
她的心儿怦怦,发儿悚悚;
电光射透了她的全身,
皮又随着雷声闪动。
随着风声哀诉,
伴着雨滴悲啼,
“我生生世世地保护你,
只要你好好地睡去!”

一瞬间是个青年的幻影,
一瞬间是那骏马的狂奔:
在大地将要崩溃的一瞬,
马皮紧紧裹住了她的全身!
姑娘啊,我的歌儿还没有咱完,
可是我的琴弦已断;
我惴惴地坐在你的窗前,
要唱完最后的一段:
一霎时风雨都停住,
皓月收束了雷和电;
马皮裹住了她的身体,
月光中变成了雪白的蚕茧!
— —1925


附注:
传说有蚕女.父为人掠去,惟所乘马在。母曰:“有得父还者,以女嫁焉。”
马闻言,绝绊而去。数日,父乘马归。母告之故,父不可。马咆哮,父杀之,曝皮
于庭。皮忽卷女而去,栖于桑,女化为蚕.——见干宝《搜神记》。

(原载《昨日之秋》北新书局1927年版。
选自《冯至选集》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吹箫人


我唱这段故事,
请大家切莫悲伤,
因为他俩又跑入了深山,
也算是快乐的收场!

在中古,西方的高山,
高山内,洞宇森森;
一个壮美的青年,
他在洞中居隐。

不知是何年何月,
他独自登上山腰;
身穿着闲雅的长衫,
还带着一支洞箫。

他望那深深的深谷,
也不知望了多少天,──
更辨不清春夏秋冬,
四季的果子常新鲜。

他顺手拿起洞箫,
无心地慢慢吹起──
为什么今夜的调儿,
含着另样的情绪?

一样的松间
一样的小溪细语,
为什么他微合的眼中,
渐渐含满了哭泣?

谁将他的心扉轻叩,
可有人同他合奏?
──箫声的杂复,
绝不像平素的那样质朴。

    二

第二天的早晨,
他好象着了疯狂,
他吹着,挟着长衫,
望喧杂的人间奔向。

箫离不开他的唇,
眼前飘荡着昨夜的幻像──
银灰的云里烘托着
一个吹箫的女郎。

乌发与云层深处,
不能仔细区分:
浅色的衣裙,
又仿佛微薄的浮云。

四围尽在睡眠,
他忘却山外的人间,
有时也登上最高峰,
只望见云幕的重重。

三十天才有一次──
若是那新月弯弯;
若是那松间★萃,
把芬芳的冷调轻弹。

若是那夜深静悄,
小溪的细语低低;
若是那树枝风寂,
鸟儿的梦境迷离。

他的心境平和,
他的情怀恬淡;
他吹他的洞箫,
不带着一些哀怨。

一夜他已有十分睡意,
浓云却将洞口封闭,
他心中忐忑不安,
这境界他不曾经验!

如水的月光,
尽被浓云遮住,
他辗转枕席,
总是不能入睡。

她分明是云中的仙女,
却又充溢了人间的情绪;──
他紧握着他的洞箫,
他说,要到人间将她寻找!

眼看着过了一年,
箫吻着他的唇儿呜咽,
早遗掉山里的清幽,
同松间的风韵。

他穿过无数的市廛,
他走过无数的村镇,
他看见不少的吹箫女郎,
于他只是有满衣的灰尘。

古庙中,松柏下,
一座印用的池塘──
他暂时忘去了他的寻求,
又觉到一年前的清爽。

心境恢复平淡,
箫声也随着和缓──
可是楼上谁家女,
正在蒙蒙欲睡?

在这里,停留了三天,
该计算,明日何处去,
呀!烟气氤氲中,
一缕缕是什么声息?

楼上红窗的影儿
是一个窈窕的女郎;
她对谁抒写幽思,
诉说她的衷肠?

他如梦如醉地
一似当年的幻像──
他那能自主,
洞箫不往唇边轻放?

月光把他俩的箫声
溶在无边的泪海之中;
深闺与深山的情意,
乱纷纷织在一起!

    三

流浪无归的青年,
哪能娶侯门娇女?
任凭妈妈怎样慈爱,
严厉的爹爹也难应许。

他俩日夜焦思,
为他俩的愿望努力──
夜夜吹箫的时节,
魂露儿早合在一起!

今夜呀,为何听不见,
楼上的箫声?
他望那座楼窗,
也不见孤悄的人影

父母才有些话意,
无奈她又病不能起;
药饵侧都无效,
更没有气力吹箫!

梦里洞箫向他说,
「我能医入了膏肓的重病;
因为在我的腔子里,
尽藏着你的精灵。」

他醒来没有迟疑,
把洞箫劈成两半──
煮成了一碗药汤,
送到那病人的床畔。

父母感戴他的厚意,
允许了他们的愿望。
明月如旧团圆,
照着并肩的人儿一双!

啊,月下的人儿一双!
箫芽,已有一枝消亡!
人虽是,正在欣欢,
她的洞箫,独自孤单!

他吹她的洞箫,
不能如意;
他思念起他自己的无可奈何的伤泣!

「假使我的洞箫还在,
天堂的门,一定大开,
无数仙家女,为我们,
掷花舞蹈齐来!」

他深切的伤悲,
怎能够向她说明:
后来终于积成了,
不医治的重病。

她终不能不把她的箫,
也当作惟一的圣药;
完成了她的爱情!
完成了他的生命!
  Epilog
剩给他们的是空虚,
还有那空虚的惆怅──
缕缕的箫的余音,
引他们向着深山逃往!

一九二三年五月四日


帷幔──乡间的故事


谁曾经,望着那葱茏的山腰,
葱茏里掩映着,一带红墙,
不曾享受过,幽闲的圣味──
氤氲地,漾起来一丝遐想?

在那里起居的,或男或女,
都说是脱去了,许多索累;
在他们深潭古井般的心中,
却像含蓄着,中古罗曼的风味。

是西方的,太行的余脉,
有两座无名的高山,遥遥峙立;
一个是佛院,一个是尼庵,
两座山腰里,抱着这两个庙宇。

在二百年前,尼庵里一个少尼,
绣下了一张珍奇的帷幔;
每当乡中进香的春节,
却在对面的僧院里展览,

这又错综,又神秘的原由,
出自乡人们单纯的话里──
出向少尼在十七岁的时节,
就跪在菩萨龛前,将乌丝剃去。

她的父母,是朱门旧户,
她并不是,为了饥寒;
她虽然多病,但是也不曾
在佛前,许下了什么夙愿。

她只是在一个,梅蕊初放的月夜里,
暗暗地离掉了,她的家园,
除了她隐隐深潜的,痛苦,聪明,
便是莺鸟儿,替人间诉说忧怨。

她不知入了,多少迷路,
走得月儿圆圆地,落在西方;
云雀的声中,把她引到这座庵前,
庵前一潭泓水,微微荡漾。

终不像在人间,能享清福──
在水认识了,她的娟丽,
她毅然地走入尼庵中
情愿把青春的花叶,化作枯枝。

老尼含笑意向她说,
「你既然发愿,我也不能阻你,
从此把一切的妄念,都要除掉,
这不能比作寻常的儿戏!

「虽说你觉得,苦海无边,
倒底是谁,将你这年轻的人儿提醒
就使你在我的面前不肯说,
在佛前忏悔时,也要说明!」

「我的师,并没有人将我提醒;
我只是无意中,听见了一句──
说将来同我共运命的那个人,
是一个又丑陋,又愚蠢的男子。」

「无奈婚约,早被父母写定,
婚筵也正由亲友筹划;
他们嘻嘻笑笑,忘了我的时候,
我只好背了他们,来到这座山中。」

「我的师,这都是真实的话,
我相信你,同信菩萨一样;
我情愿消灭了,一切热念,
冰一般凝冻了,我的心肠!」

「泪珠儿随着清脆的语声,
一滴滴,一字字,湿遍了衣襟。
老尼说,「你削去烦恼丝,
泪珠儿也要随着恼消尽!」

恼人的春风,才吹绿了山腰,
凄凉的秋雨,又淋病了檐前的弱柳;
人世间不知又起了,多少纷纭,
尼庵总是静静地没有新鲜,没有陈旧。

只有那暮鼓晨钟,经声佛号,
不知是将人唤醒,还是引人入梦?
她的心儿随着形骸消瘦,
可是没有泪的眼前,更觉朦胧。

过了一天,恰便似过了一年,
眼看就是一年了,回头又好象一天;
水面上早已结了寒冰,
荒凉与寂寞,也来自远远的山巅。

正午的阳光,初春般的温暖,
熙熙的白鸽儿,在空际飞翔;
翩翩地,来了青年的兄妹,
说是奉了母命,来拜佛进香。

她看着那俊秀青年的眉端,
蕴着难言的深情一缕──
活泼的妹子悄悄地,在她身边说,
句句声声,都成了她的竹针万棘!

「美丽的少姑啊,我告诉你!
聪明的你,你说他冤不冤?
为了遗弃了她的,一个未婚妻,
我的哥哥便许下了,不婚的愿!」

她昏昏地,独坐在门前,
落日也沉沉地,北风凄冷,
她睁睁地,目送着一双兄妹下了山;
一直地看得,没有一些儿踪影!

寒鸦呀呀地,栖在枯枝,
渺渺茫茫地,只剩下黄昏;
热泪溶解了,潭里的寒冰,
暮钟频频敲击,她仿佛无闻。

老尼的心肠,虽是冷若冰霜,
也不由得怜她的年纪轻轻──
这样儿年纪轻轻地,
便有这样的,乖奇的运命。

怜她本也是贵族的闺女,
教她静静地修养,在庵后的小楼。
她恹恹地,不知病了几多时,
嫩绿的林中,又听见了鹧鸪。

山巅的积雪,被暖风融化,
金甲的虫儿,在春光里飞翔;
她的头儿总是低低地,
漫说升天成佛,早都无望。

只望一天天地憔悴了,
将来独葬在,三尺的孤坟──
啊,只要是世上所有的,
她都没有了,一些儿福份!

炉烟缕缕地,催人睡眠,
春息熏熏地,吹入了窗阁;
一个牧童,吹着嘹喨的笛声,
赶着羊儿,由她的楼下走过。

笛声越远,越觉得幽扬,
两朵红云轻抹在,她苍白的面庞──
她取出一张绯红的綢幔,
仔细地看了许久,又放在身旁。

第二日的阳光笛声里,
更参杂着陶陶欲碎的歌唱──
她的心儿里,涌出来一朵白莲,
她就把它,绣在帷幔的中央。

此后日日的笛声中,
总甜甜地,有一种新鲜的曲调──
她也就把彩色的线,按着心意,
水里绣了比目鱼,天上是相思鸟!

她时时刻刻地,没有停息,
把帷幔绣成了,极乐的世界──
树叶相遮,溪声相应,
只空剩下了,左方的一角。

本还想把她的悲哀,
也绣在那空角的上面──
无奈白露又变成严霜,
深夜里又来,嗷嗷的孤雁!

梧桐的叶儿,依依地落,
枫树的叶儿,凄凄地红,
风翕翕,雨疏疏,她开了窗儿,
等候着,等着吹笛的牧童。

「这是我半年来,绣成的帷幔,
多谢你的笛声,给我许多灵感!
我是个十八岁的少尼,
我的身世,只有泪珠泛澜!

「可是我们永久隔阂着;
在两个世界里──」
她把这包帷幔掷下去,
匆匆地,又将窗儿关闭。

次日的天空,布满了彤云,
宇宙都病了三分,更七分愁苦:
一个牧童,剃度在对方的僧院,
尼庵内焚化了,这年少的尼姑。

现在已经二百多年了,
帷幔还珍重地,被藏在僧院里─
只是那左方的一角呀,
至今没有一个人儿,能够补起!

一九二四年初秋




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
冰冷地没有言语──
姑娘,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莫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在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光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潜潜走过;
为我把你的梦境冲下来,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南方的夜


我们静静地坐在湖滨,
听燕子给我们讲讲南方的静夜。
南方的静夜已经被它们带来,
夜的芦苇蒸发着浓郁的热情──
  我已经感到了南方的夜间的陶醉,
  请你也嗅一嗅吧这芦苇丛中的浓味。

你说大熊星总像是寒带的白熊,
望去使你的全身都觉得凄冷。
这时的燕子轻轻地掠过水面,
零乱了满湖的星影──
  请你看一看吧这湖中的星象,
  南方的星夜便是这样的景象。

你说,你疑心那边的白果松,
总仿佛树上的积雪还没有消融。
这时燕子飞上了一棵棕榈,
唱出来一种热烈的歌声──
  请你听一听吧燕子的歌唱,
  南方的林中便是这样的景象。

总觉得我们不像是热带的人,
我们的胸中总是秋冬般的平寂。
燕子说,南方有一种珍奇的花朵,
经过二十年的寂寞才开一次──
  这时我胸中忽觉得有一朵花儿隐藏,
  它要在这静夜里火一样地开放!

赠之琳


你组织时间的、空间的距离,
把大宇宙、小宇宙不相关的事物
组织得那样美,那样多情。
我的时间空间不会组织,
只听凭无情的岁月给我处理

我常漫不经心地说,
歌德、雨果都享有高龄,
说得高龄竟像是
难以攀登的崇山峻岭;
不料他们的年龄我如今已经超过,
回头看走过的只是些矮小的丘陵。
我们当年在昆明,没有任何工具代步,
互相交往从未觉得有什么距离;
如今同住在这现代化的城市,
古人却替我说一句话——
"咫尺天涯"。

如今我要抗拒无情的岁月,
想召回已经逝去的年华,
无奈逝去的年华不听召唤,
只给我一些新的启发。

你斟酌两种语言的悬殊,
胜似灯光下检验分辨地区的泥土;
不管命运怎样戏弄你的盆舟。
你的诗是逆水迎风的樯橹。
大家谈论着你的《十年诗草》,
也谈论着你迻译的悲剧四部,
但往往忽略了你的十载《沧桑》
和你剪裁剩下的《山山水水》,
不必独上高楼翻阅现代文学史,
这星座不显赫,却含蓄着独特的光辉。

[注]本诗是为祝贺卞之琳八十寿辰而做,
作者时年八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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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楼主| 发表于 2014-6-10 10:38 | 只看该作者
孙大雨诗选


孙大雨(1905-1997),原名孙铭传,原籍浙江诸暨县,毕业于清华学校高等科。曾先后在美国达德穆文学院和耶鲁大学研究院学习英国文学,回国后历任武汉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大学、浙江大学、暨南大学外文系教授,中央政治学校英语教授兼主任。1920年开始发表作品。195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集《自己的写照》、《精神与爱的女神》等。

诀绝

诀绝


天地竟然老朽得这么不堪!
  我怕世界就吐出他最后
  一口气息,无怪老天要破旧,
唉,白云收尽了向来的灿烂,
太阳暗得象死亡的白眼一般,
  肥圆的山岭变幻得象一列焦瘤,
  没有了林木和林中啼绿的猿猴,
也不再有月泉对着好鸟清谈。

大风抱着几根石骨在摩娑,
  海潮披散了满头满背的白发,
悄悄退到了沙滩下独自叹息
去了∶就此结束了她千古的喧哗,
  就此开始天地和万有的永劫。
为的都是她向我道了一声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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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楼主| 发表于 2014-6-10 10:39 | 只看该作者
韦丛芜诗选


韦丛芜(1905~1978),原名韦崇武,又名韦立人、韦若愚,1905年农历三月十六日生于安徽霍邱县。北京燕京大学毕业。曾在天津河北女子师范学院任教,为鲁迅组织领导的未名社成员,《莽原》半月刊撰稿人之一。建国后曾任上海新文艺出版社英文编辑。主要作品∶着有诗集《君山》《冰块》等,译有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卡篇小说《穷人》、《罪与罚》、《长拉玛卓夫兄弟》、美国杰克—伦敦的《生命》等。1985年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有《韦丛芜选集》。

绿绿的灼火 倘若能达底也罢! 诗人的心

绿绿的灼火


细雨纷纷的下着,阴风阵阵掠过野冢,我的骨骼在野冢上直挺地躺着。
光已经从世界上灭绝,我的骨骼已经不发白色。
我这样死着,——
在空虚里,在死寂里,在漆黑里死着。

唉唉,我的骨骼怎的又在微微叹息了!
唉唉,我的心火怎的还没有灭尽呢!
唉唉,它在里面又燃起了!
唉唉,又燃起了,绿绿的灼火又然起了!

司光的神不能灭熄我的心头的残烬,绿绿的灼火又照亮了我的心的王国。
在这王国里,好象初次幽会似的,我的灵魂紧紧地拥抱着我心爱地情人,她曾白白地葬送了我的青春;
在这王国里,我又觅得我空洒了的眼泪,我失却了的力量,我压死了的热情,我的幻梦,我的青春,我的诗歌,我的雄心,——
这一切都齐整的罗列在爱的祭坛上,下面架着浇过油的柴火,当中铺着一个蒲团,——我知道,这是专等着我的灵魂的到临。
我的灵魂到蒲团上虔诚的跪下,柴火在下面燃烧着,我的诗歌在坛上呜咽地奏着,我的情人在坛上轻盈的舞着,
我的眼泪,我的力量,我的热情,我的幻梦,我的青春,我的雄心,……同在这火光中举行了葬礼。
火焰烧遍了爱的祭坛,火焰烧遍了心的王国。……
但这只是绿绿的灼火。

——你又来了么,司光的神?我说。你这是第几次了?
——你知道,司光的神说,我并不是情愿这样的。
——灭不了的是我的心头的残烬,你何必使我的灵魂反复忍受烈焰燃烧的惨刑!
——你的罪孽太深了。

狂风吹灭了我的心头,急雨浇熄了它的残烬。
——它将不再燃起了,司光的神说。
——你这话说过几次了?我问。
我的心头暂得一阵莫名的清冷。

细雨纷纷的下着,阴风阵阵掠过野冢,我的骨骼在野冢上直挺地躺着。
光已经从世界上灭绝,我的骨骼已经不发白色了。
我这样死着,——
在空虚里,在死寂里,在漆黑里死着。

唉唉,但愿我的心火不再从骨骼中燃起了!
但愿我的心头的绿绿的灼火不再从骨骼中燃起了!

1926年2月17日晚
选自《莽原》一卷五期(1926/3/10)

倘若能达底也罢!


在无底的深渊和无涯的海洋中我意识地挣扎着;
这挣扎只限于前后左右,而且永远是向下沉去,
无停地向无底地深渊沉去,我意识着,
这心情还不如在地上从高处落下时的恐怖的着实。

我的双手在水中拨动,兴起波纹,
我发见面包,金钱,荣誉,势力在眼前杂沓的晃荡着,被人争抢着,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拥挤着。——冲突着或追逐着——
啊!我自己原来也在这群中混着,但是永远下沉着。

面,铜,粉,铁,混合一块生出一种难闻的嗅味,
狂笑和痛哭造成一种刺人耳鼓的噪声,
在拥挤中我觉得烦厌了,而且确实疲倦了
我双手无力的垂下,眼前一切均模糊了。

无停的向无底的深渊沉去,我意识着,
这心情还不如在地上从高处落下时的恐怖着实;
唉唉,倘若能达底也罢!
唉唉,倘若我的双手不再拨动也罢!

4月30日
选自《莽原》二卷九期(1927/5/10)

诗人的心


诗人的心好比是一片阴湿的土地,
在命运的巨石下有着爱的毒蛇栖息;
他歌吟着,轻松心头的苦楚,
毒蛇在吟声里吮取着他的血液。

在生之挣扎里更痛感着生之悲凄,
 他踯躅于人间,却永味人间摒弃。
唉,何时啊,能爬出那血红的毒蛇,
 从命运的巨石下,从阴湿的土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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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楼主| 发表于 2014-6-10 10:40 | 只看该作者
方令孺诗选


方令孺(1897—1976)安徽桐城人。散文作家和女诗人。方苞的后代。1923年留学美国,在华盛顿州立大学和威斯康星大学读书。1929年回国后,先后任青岛大学讲师和重庆国立剧专教授。1939年至1942年任重庆北碚国立编译馆编审。1943年后在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任教授。20世纪30年代初开始写新诗,与林徽因被称为“新月派”仅有的两位女诗人。

诗一首 灵奇 枕江阁

诗一首


爱,只把我当一块石头,
  不要再献给我,
  百合花的温柔,
  香火的热,
  长河一道的泪流。

看,那山冈上一匹小犊
临着白的世界;
不要说它愚碌,
它只默然
严守着它的静穆。

    选自《诗刊》创刊号,1931年1月

灵奇


有一晚我乘着微茫的星光,
我一个人走上了惯熟的山道,
泉水依然细细的在石上交抱,
白露沾透了我的草履轻裳。

一炷磷火照亮纵横的榛棘,
一双朱冠的小蟒同前宛引领,
导我攀登一千层皑白的石磴,
为要寻找那镌着碑文的石壁。

你,镌在石上的字忽地化成
伶俐的白鸽,轻轻飞落又腾上——
小小的翅膀上系着我的希望,
信心的坚实和生命的永恒。

可是这灵奇的迹,灵奇的光,
在我的惊喜中我正想抱紧你,
我摸索到这黑夜,这黑夜的静,
神怪的寒风冷透我的胸膛。

      选自《诗刊》第三期,1931年10月

枕江阁


我愿意永远在焦山上,
听江潮在山边昼夜跌宕,
象是江灵的声音盘问我∶
“几回了,我从你心上漾过?”

枕江阁,你系住我的魂,
古槐后的太阳做我的灵灯,
吩咐船夫下帆,江风你歇∶
我太爱这秋江的淡泊,

       1920年8月29日登焦山枕江阁
       选自《诗刊》第四期,193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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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楼主| 发表于 2014-6-10 10:40 | 只看该作者
冯文炳诗选


冯文炳(1901-1967),曾用笔名废名,出版有诗集《水边》(与开元合著,1944)、诗文集《招隐集》(1945)。

灯 雪的原野 星 十二月十九夜 人类 鸡鸣 宇宙的衣裳 理发店 妆台 花盆 北平的街上 海 点灯 街头 喜悦是美 寄之琳


深夜读书
释手一本老子《道德经》之后,
若抛却吉凶悔吝
相晤一室。
太疏远莫若拈花一笑了,
有鱼之与水,
猫不捕鱼,
又记起去年冬夜里地席上看见一只小耗子走路,
夜贩的叫卖声又做了宇宙的言语,
又想起一个年青人的诗句
“鱼乃水之花。”
灯光好象写了一首诗,
他寂寞我不读他。
我笑曰,我敬重你的光明。
我的灯又叫我听街上敲梆人。
雪的原野

雪的原野,
你是未生的婴儿,
明月不相识,
明日的朝阳不相识,——
今夜的足迹是野兽么?
树影不相识。
雪的原野,
你是未生的婴儿,——
灵魂是那里人家的灯么?
灯火不相识。
雪的原野,
你是未生的婴儿,
未生的婴儿,
是宇宙的灵魂,
是雪夜一首诗。


满天的星,
颗颗说是永远的春花。
东墙上海棠花影,
簇簇说是永远的秋月。
清晨醒来是冬夜梦中的事了。
昨夜夜半的星,
清洁真如明丽的网,
疏而不失,
春花秋月也都是的,
子非鱼安知鱼。
十二月十九夜

深夜一支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鸟林,
是花,是鱼,
是天上的梦,
海是夜的镜子,
思想是一个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灯,
是炉火,
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是冬夜的声音。
人类

人类的残忍
正如人类的面孔
彼此都是相识的。

人类的残忍
正如人类的思想
痛苦是不相关的。
鸡鸣

人类的灾难
止不住鸡鸣,
村子里非常之静,
大家唯恐大祸来临。
不久是逃亡,
不久是死亡,
鸡鸣狗吠是理想的世界了。
宇宙的衣裳

灯光里我看见宇宙的衣裳,
于是我离开一幅面目不去认识它,
我认得是人类的寂寞,
犹之乎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宇宙的衣裳,
你就做一盏灯吧,
做诞生的玩具送给一个小孩子,
且莫说这许多影子。
理发店

理发店的胰子沫
同宇宙不相干,
又好似鱼相忘于江湖。
匠人手下的剃刀
想起人类的理解,
画得许多痕迹。
墙下等的无线电开了,
是灵魂之吐沫。
妆台

因为梦里梦见我是个镜子,
沉在海里他将也是个镜子。
一位女郎拾去,
她将放上她的妆台。
因为此地是妆台,
不可有悲哀。
花盆

池塘生春草,
池上一棵树,
树言,
“我以前是一颗种子。”
草言,
“我们都是一个生命。”
植树的人走了来,
看树道,
“我的树真长得高,——
我不知那里将是我的墓?”
他仿佛想将一钵花端进去。

1931年5月18日
北平街上

诗人心中的巡警指挥汽车南行
出殡人家的马车拉车不走
街上的寂静古人的诗句萧萧马鸣
木匠的棺材花轿的杠夫交谈着三天前死去了认识的人
是很可能的万一着了火呢
不记得号码巡警手下的汽车诗人茫然的纳闷
空中的飞机说是日本人的
万一扔下炸弹呢
人类的理智街上都很安心
木匠的棺材花轿的杠夫路人交谈着三天前死去了认识的人
马车在走年龄尚青蓬头泪面岂说是死人的亲人
炸弹搬到学生实验室里去罢
诗人的心中宇宙的愚蠢

1936年5月3日



我立在池岸,
望那一朵好花,
亭亭玉立
出水妙善,──
“我将永不爱海了。”
荷花微笑道:
“善男子,
花将长在你的海里。”
点灯


病中我起来点灯,
仿佛起来挂镜子,
象挂画似的。
我想我画一枝一叶之荷花?
我看见墙上我的影子。
街头


行到街头乃有汽车驰过,
乃有邮筒寂寞。
邮筒PO
乃记不起汽车的号码X,
乃有阿拉伯数字寂寞,
汽车寂寞,
大街寂寞,
人类寂寞。
喜悦是美


梦里的光明
我知道这是假的,
因为不是善的。
我努力睁眼,
看见太阳的光线,
我喜悦这是真的,
因为知道是假的,
喜悦是美。
寄之琳


我说给江南诗人写一封信去,
乃窥见院子里一株树叶的疏影,
他们写了日午一封信。
我想写一首诗,
犹如日,犹如月,
犹如午阴,
犹如无边落木萧萧下,——
我的诗情没有两片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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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楼主| 发表于 2014-6-10 10:41 | 只看该作者
胡风诗选


胡风(1902—1985),湖北蕲春人,原名张光人,曾用笔名谷丰、高荒、张果。著名评论家,诗人,翻译家。曾任左联宣传部长,与鲁迅交往较多。1934年开始专业写作生涯,“两个口号”论争中起重要作用。办《七月》等杂志,编丛书培养了一批诗人作家。50年代蒙冤受批判,后被作为胡风反革命集团的首要人物拘禁至1979年。一生主要致力于文学理论研究,有《文艺笔谈》等多种专着。临终前曾陆续完成《胡风回忆录》(1993年出版)等七十万字作品。

夕阳之歌 为祖国而歌

夕阳之歌


夕阳快要落下了,
夜雾也快要起了,
兄弟,我们去罢,
这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

遥空里有一朵微醉的云,
慈慧地俯瞰着那座林顶,
林那边无语如镜的池中,
许在漾着恋梦似的倒影。

穿过那座忧郁的林,
走完这条荒萋的路,
兄弟,我们去罢,
这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

林这边只有落叶底沙沙,
林那边夕阳还没有落下,
梦这边阴影黑发似地蔓延,
林那边夕阳正烧红了山巅。

连绵的山尽是连绵,
可以望个无穷的远,
夕阳是火犹是红红,
可以暖暖青春的梦。

去了青春似萎地的花瓣,
拾不起更穿不成一顶花冠,
且暖一暖凄凉的昨宵之梦,
趁着这夕阳的火犹是红红。

夕阳正照着林梢,
听着我底歌牵我的手,
兄弟,现在,我们去罢,
这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

为祖国而歌


在黑暗里在重压下在侮辱中
苦痛着呻吟着挣扎着
是我底祖国
是我底受难的祖国!
在祖国
忍受着面色底痉挛
和呼吸喘促
以及茫茫的亚细亚的黑夜,
如暴风雨下的树群
我们成长了
为有明天
为了抖去苦痛和侮辱底重载
朝阳似地
绿草似地
生活会笑
祖国呵
你底儿女们
歌唱在你底大地上面
战斗在你底大地上面
喋血在你底大地上面

在卢沟桥
在南口
在黄浦江
在敌人底铁蹄所到的一切地方,
迎着枪声炮声炸弹声地呼啸声--
祖国呵
为了你
为了你底勇敢的儿女们
为有明天
我要尽情地歌唱∶
用我底感激
我底悲愤
我底热泪
我底也许迸溅在你底土壤上的活血!

人说∶无用的笔呵
把它扔掉好啦。
然而,祖国呵
就是当我拿着一把刀
或者一枝枪
在丛山茂林中出没有时候罢
依然要尽情地歌唱
依然要倾听兄弟们底赤诚的歌唱--
迎着铁底风暴
火底风暴
血底风暴
歌唱出郁积在心头上的仇火
歌唱出郁积在心头上的真爱
也歌唱盘结在你古老的灵魂
里的一切死渣和污秽
为了抖掉苦痛和侮辱重载
为了胜利
为了自由而幸福的明天
为了你呵,生我的养我的教给我什么是爱,什么
是恨的,使我在爱里恨里苦痛的,辗转于苦
痛里
但依然
能够给希望给我力量的
我底受难的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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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楼主| 发表于 2014-6-10 10:41 | 只看该作者
林徽因诗选

林徽因(1904-1955),出版的诗集有《林徽因诗集》(1985)等。

笑 深夜里听到乐声 情愿 仍然 山中一个夏夜 激昂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深笑 记忆 题剔空菩提叶 黄昏过泰山 静坐 时间 哭三弟恒 展缓 八月的忧愁 雨后天 无题 秋天,这秋天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边浑圆的旋涡。
艳丽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惺松的鬈发,
散乱的挨着她的耳朵。
轻软如同花影,
痒痒的甜蜜
涌进了你的心窝。
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选自《新月诗选》(1931年9月)

深夜里听到乐声


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轻弹着,
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
静听着,
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

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
忒凄凉
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样,
太薄弱
是人们的美丽的想象。

除非在梦里有这么一天,
你和我
同来攀动那根希望的弦。

选自《新月诗选》(1931年9月)

情愿


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
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
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
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

但抱紧那伤心的标志,
去触遇没着落的怅惘;
在黄昏,夜班,蹑着脚走,
全是空虚,再莫有温柔;

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
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
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
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
痕迹,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

选自《新月诗选》(1931年9月)

仍然


你舒伸得象一湖水向着晴空里
白云,又象是一流冷涧,澄清
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
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
对你的每一个映影!

你展开象个千辨的花朵!
鲜妍是你的每一瓣,更有芳沁,
那温存袭人的花气,伴着晚凉:
我说花儿,这正是春的捉弄人,
来偷取人们的痴情!

你又学叶叶的书篇随风吹展,
揭示你的每一个深思;每一角心境,
你的眼睛望着我,不断的在说话:
我却仍然没有回答,一片的沉静
永远守住我的魂灵。

选自《新月诗选》(1931年9月)

山中一个夏夜


山中一个夏夜,深得
象没有底一样;
黑影,松林密密的;
周围没有点光亮。
对山闪着只一盏灯———两盏
象夜的眼,夜的眼在看!

满山的风全蹑着脚
象是走路一样;
躲过了各处的枝叶
各处的草,不响。
单是流水,不断的在山谷上
石头的心,石头的口在唱。

均匀的一片静,罩下
象张软垂的幔帐。
疑问不见了,四角里
模糊,是梦在窥探?
夜象在祈祷,无声的在期望
幽郁的虔诚在无声里布漫。

1931年

选自《新月》四卷七期(1933年6月)

激昂


我要藉这一时的豪放
和从容,灵魂清醒的
在喝一泉甘甜的鲜露,
来挥动思想的利剑,
舞它那一瞥最敏锐的
锋芒,象皑皑塞野的雪
在月的寒光下闪映,
喷吐冷激的辉艳;——斩,
斩断这时间的缠绵,
和猥琐网布的纠纷,
剖取一个无瑕的透明,
看一次你,纯美,
你的裸露的庄严。
…………
然后踩登
任一座高峰,攀牵着白云
和锦样的霞光,跨一条
长虹,瞰临着澎湃的海,
在一穹匀静的澄蓝里,
书写我的惊讶与欢欣,
献出我最热的一滴眼泪,
我的信仰,至诚,和爱的力量,
永远膜拜,
膜拜在你美的面前!

5月,香山

选自《北斗》创刊号(1931年9月)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一句爱的赞颂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篇鹅黄,你象;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选自《学文》一卷一期(1934年4月5日)

深笑


是谁笑得那样甜,那样深,
那样圆转?一串一串明珠
大小闪着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动,泛流到水面上,
灿烂,
分散!

是谁笑得好花儿开了一朵?
那样轻盈,不惊起谁。
细香无意中,随着风过,
拂在短墙,丝丝在斜阳前
挂着
留恋。

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
让不知名鸟雀来盘旋?是谁
笑成这万千个风铃的转动,
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
摇上
云天?

选自《大公报·文艺副刊》(1936年1月5日)

记忆


断续的曲子,最美或最温柔的
夜,带着一天的星。
记忆的梗上,谁不有
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
无名的展开
野荷的香馥,
每一瓣静处的月明。

湖上风吹过,头发乱了,或是
水面皱起象鱼鳞的锦。
四面里的辽阔,如同梦
荡漾着中心彷徨的过往
不着痕迹,谁都
认识那图画,
沉在水底记忆的倒影!

1936年2月

选自《大公报·文艺副刊》(1936年3月22日)

题剔空菩提叶


认得这透明体,
智慧的叶子掉在人间?
消沉,慈净——
那一天一闪冷焰,
一叶无声的坠地,
仅证明了智慧寂寞
孤零的终会死在风前!
昨天又昨天,美
还逃不出时间的威严;
相信这里睡眠着最美丽的
骸骨,一丝魂魄月边留念,——
…………
菩提树下清荫则是去年!

1936年4月23日

选自《大公报·文艺副刊》(1936年5月17日)

黄昏过泰山


记得那天
心同一条长河,
让黄昏来临,
月一片挂在胸襟。
如同这青黛山,
今天,
心是孤傲的屏障一面;
葱郁,
不忘却晚霞,
苍莽,
却听脚下风起,
来了夜——

选自《大公报·文艺副刊》(1936年7月19日)

静坐


冬有冬的来意,
寒冷像花,——
花有花香,冬有回忆一把。
一条枯枝影,青烟色的瘦细,
在午后的窗前拖过一笔画;
寒里日光淡了,渐斜……
就是那样地
像待客人说话
我在静沉中默啜着茶。

1936年冬11月

选自《大公报·文艺副刊》(1937年1月31日)

时间


人间的季候永远不断在转变
春时你留下多处残红,翩然辞别,
本不想回来时同谁叹息秋天!

现在连秋云黄叶又已失落去
辽远里,剩下灰色的长空一片
透彻的寂寞,你忍听冷风独语?

选自《大公报·文艺副刊》(1937年3月14日)

哭三弟恒
——三十年空战阵亡


弟弟,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
来哀悼你的死;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
简单的,你给了。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
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假使在这不可免的真实上
多给了悲哀,我想呼喊,
那是——你自己也明瞭——
因为你走得太早,
太早了,弟弟,难为你的勇敢,
机械的落伍,你的机会太惨!

三年了,你阵亡在成都上空,
这三年的时间所做成的不同,
如果我向你说来,你别悲伤,
因为多半不是我们老国,
而是他人在时代中碾动,
我们灵魂流血,炸成了窟窿。

我们已有了盟友、物资同军火,
正是你所曾经希望过。
我记得,记得当时我怎样同你
讨论又讨论,点算又点算,
每一天你是那样耐性的等着,
每天却空的过去,慢得像骆驼!

现在驱逐机已非当日你最理想
驾驶的“老鹰式七五”那样——
那样笨,那样慢,啊,弟弟不要伤心,
你已做到你们所能做的,
别说是谁误了你,是时代无法衡量,
中国还要上前,黑夜在等天亮。

弟弟,我已用这许多不美丽言语
算是诗来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咙多哑,
你永不会回来了,我知道,
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
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你别难过,难过了我给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样想过了几回:
你已给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样,献出你们的生命;
已有的年轻一切;将来还有的机会,
可能的壮年工作,老年的智慧;

可能的情爱,家庭,儿女,及那所有
生的权利,喜悦;及生的纠纷!
你们给的真多,都为了谁?你相信
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
你的前头,比自己要紧;那不朽
中国的历史,还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后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
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
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战时你的安全,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1934年,李庄

选自《文学杂志》二卷十二期(1948年5月)

展缓


当所有的情感
都并入一股哀怨
如小河,大河,汇向着
无边的大海,——不论
怎么冲急,怎样盘旋,——
那河上劲风,大小石卵,
所做成的几处逆流,
小小港湾,就如同
那生命中,无意的宁静
避开了主流;情绪的
平波越出了悲愁。

停吧,这奔驰的血液;
它们不必全然
都去造成眼泪。
不妨多几次辗转,溯洄流水,
任凭眼前这一切缭乱,
这所有,去建筑逻辑。
把绝望的结论,稍稍
迟缓;拖延时间,——
拖延理智的判断,——
会再给纯情感一种希望!

选自《大公报·星期文艺》(1947年5月4日)

八月的忧愁


黄水塘里游着白鸭,
高粱梗油青的刚高过头,
这跳动的心怎样安插,
田里一窄条路,八月里这忧愁?

天是昨夜雨洗过的,山岗
照着太阳又留一片影;
羊跟着放羊的转进村庄,
一大棵树荫下罩着井,又像是心!

从没有人说过八月什么话,
夏天过去了,也不到秋天。
但我望着田垄,土墙上的瓜,
仍不明白生活同梦怎样的连牵。

雨后天


我爱这雨后天,
这平原的青草一片!
我的心没底止的跟着风吹,
风吹:
吹远了香草,落叶,
吹远了一缕云,象烟——
象烟。

无题


什么时候再能有
那一片静;
溶溶在春风中立着,
面对着山,面对着小河流?

什么时候还能那样
满掬着希望;
披拂新绿,耳语似的诗思,
登上城楼,更听那一声钟响?

什么时候,又什么时候,心
才真能懂得
这时间的距离;山河的年岁;
昨天的静,钟声
昨天的人
怎样又在今天里划下一道影!

秋天,这秋天


这是秋天,秋天,
风还该是温软;
太阳仍笑着那微笑,
闪着金银,夸耀
他实在无多了的
最奢侈的早晚!
这里那里,在这秋天,
斑彩错置到各处
山野,和枝叶中间,
象醉了的蝴蝶,或是
珊瑚珠翠,华贵的失散,
缤纷降落到地面上。
这时候心得象歌曲,
由山泉的水光里闪动,
浮出珠沫,溅开
山石的喉嗓唱。
这时候满腔的热情
全是你的,秋天懂得,
秋天懂得那狂放,——
秋天爱的是那不经意
不经意的凌乱!

但是秋天,这秋天,
他撑着梦一般的喜筵,
不为的是你的欢欣:
他撒开手,一掬璎珞,
一把落花似的幻变,
还为的是那不定的
悲哀,归根儿蒂结住
在这人生的中心!
一阵萧萧的风,起自
昨夜西窗的外沿,
摇着梧桐树哭。——
起始你怀疑着:
荷叶还没有残败;
小划子停在水流中间;
夏夜的细语,夹着虫鸣,
还信得过仍然偎着
耳朵旁温甜;
但是梧桐叶带来桂花香,
已打到灯盏的光前。
一切都两样了,他闪一闪说,
只要一夜的风,一夜的幻变。
冷雾迷住我的两眼,
在这样的深秋里,
你又同谁争?现实的背面
是不是现实,荒诞的,
果属不可信的虚妄?
疑问抵不住简单的残酷,
再别要悯惜流血的哀惶,
趁一次里,要认清
造物更是摧毁的工匠。
信仰只一细炷香,
那点子亮再经不起西风
沙沙的隔着梧桐树吹!
如果你忘不掉,忘不掉
那同听过的鸟啼;
同看过的花好,信仰
该在过往的中间安睡。……
秋天的骄傲是果实,
不是萌芽,——生命不容你
不献出你积累的馨芳;
交出受过光热的每一层颜色;
点点沥尽你最难堪的酸怆。
这时候,
切不用哭泣;或是呼唤;
更用不着闭上眼祈祷;
(向着将来的将来空等盼);
只要低低的,在静里,低下去
已困倦的头来承受,——承受
这叶落了的秋天
听风扯紧了弦索自歌挽:
这夜,这夜,这惨的变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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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楼主| 发表于 2014-6-10 10:42 | 只看该作者
钟鼎文诗选

钟鼎文(1904- ),三十年代开始发表诗作,1954年与覃子豪、余光中等发起成立“蓝星传社”。出版有诗集《行吟者》(1951年)、《山河诗抄》(1956年)、《白色的花束》等。

风雨黄山行 桥 留言

风雨黄山行


迎面的山风、飒飒,
迎面的山雨、蒙蒙,
迎面的山色,掺着曙色,
如梦的幽昧,苍翠而朦胧;
三十六峰,还在睡眠中。

冒着迎面的山雨,
顶着迎面的山风,
我在风雨的山岬间独步,
忽觉得这盘曲的山路,
通向米芾的画图中……




在宽阔的灰白色的天后宫桥下,
疲倦了的苏州河在流着……
在我们寂寞的生命下
疲倦了的时间在流着……

日子是水一般地流去、流去,
问不了哪些是欢乐,哪些是苦恼:
剩下的,是这坚固的生命
立在时间的上面,如象是桥。

如象桥,在水面上映着阴影,
我们的生命,也有着黯淡的魂灵;
这生命底影啊,浮在时间的河流上,
随着河流的动荡而不住地变形。

让时间带去我们的往日底恋吧,
让时间带去我们的欢乐与苦恼吧……
在时间的上面,是这悠久的生命
立着,凭空地立着;如象是桥。

留言


让我将我不朽的爱,留给世界。
将我难忘的恨,带进坟茔。

一片浮云飘过大海,是我的生命,
一片微风吹过花丛,是我的感情。

我祈祷的手将变作树,伸向穹苍,
我含泪的眼将变作星,俯瞰大地。

亲爱的母亲、亲爱的故乡,我太困倦了,
让我回到你们的怀抱里久久地安息吧。

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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