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瓜
苦瓜的前世
一定是爱情失败的女人
那浓稠的悲苦
连黛玉之泪也化不开
喝碗孟婆汤也浇不去
过桥后，她不愿转世为人
一身衣裳变成叶子
而无处缠绕的思念
茫然匍匐
寻觅不到他的脚印
梦见月老的农妇前来牵线
一根木头相伴今生
起初她心有不甘
年轻的容颜不展愁眉
风雨之后，她幡然醒悟
可惜年华已老
往昔的印记无法抹去
好在，她的内心住进火焰
那团火焰
有红喜字的鲜艳
以及熬出来的甘甜
◎漂泊
一程山连着一程水，这一路
尘土飞扬，我的心很累。母亲
在衰草连天的村口，日日等待游子
寒风吹彻的黄昏，白露凝结的夜晚
我想念一扇窗的光亮，一碗姜汤的
温暖。可漂泊到如今，我依然囚禁于
生活。荣归的日子遥远
遥远得比海市更远
◎电话
母亲打来电话，家乡信号不好
断断续续地，我听出她的伪装。我等
等她说完我听过无数遍的那些话——
好好吃饭，多穿衣服，赶紧找女朋友
我等，等她把无关紧要的事情说遍
等她无话可说，等到空气沉默
我再投石问路。永远是一切安好
母亲的回答永远是家人平安，风调雨顺
我只能安慰自己，她不是刚刚哭过
母亲只是忘记添衣裳，不经意地
像我小时候一样，被风吹凉
◎听埙
天下的悲痛参加追思会，在梨形殡仪馆
拳头大小的殡仪馆，只有六个出口
关隘的门紧闭，马和征夫的骨头
和着远古的风，诉苦——
呜咽，背井离乡的风在呜咽
寒冬街头的凌晨两点，无家可归的瞎子
在呜咽
悲泣，两鬓如霜的苏轼在悲泣
明月之夜的短松冈，无处话凄凉的孤坟
在悲泣
泉水边的二胡只能沉默
赤壁的洞箫只能沉默
我的心，变成一只小小的陶罐
装不下的
只能留给肺泡去装
◎城外黄昏
太阳要落山了，让负重的我们相聚
在一望无边的原野，让我们遥望
像一群无忧的少年
天幕之末，一千丈轻纱如烟如梦
有云霞飞逸如歌
每一棵树木都燃烧篝火
不要说话，让回家的车流远远走开
这里只有风吹草动，这里只有
叶子和大地接吻，它们是害羞的初恋
轻轻地，不敢惊动空气
让我们闭上眼睛，不去打扰每一缕微风
丝绸滑过，情人微软的手滑过
呼吸也变得清楚，在遥不可及的安静
◎无处躲藏
月下捣衣声，念出这一句很美
真实的情况是
窗内的书呆子手捧诗集
窗外的施工队日夜不停歇
想想真无奈，谁也拦不住时代的脚步
大隐者心静如止水，这种境界
耳朵灵敏的我无法修炼
有时候我羡慕聋子，我用湿纸巾
帽子、耳机、指头守护边境
敌人练成穿墙之术，卧底于心
文字变成蚂蚁，我一遍遍说出
它们姓甚名甚，而列阵的用意
我始终，无法破解
这只是树林里的一片叶子
我们的时代它病了
有没有发现，你的周围一直有人声
以及车声，有没有发现
你有很久没有听见鸟儿吟唱
◎除夕夜
“一寸光阴一寸金，这话我从来都不信”
一句话的工夫，三条数据线流了下去
她动作娴熟，精准得如同机器
我是她的徒弟，寒假打工的大学生
我们一起加班，这是大年三十的22点
这座忙碌的小镇没有迎春的爆竹声
年轮模糊，昼与夜的界限模糊
她打着长长的哈气向我抱怨着
“加班一小时才九块钱”
她想给远方的父母打电话
平时也没什么好说的，几年不回家
最初的思念和千言万语早化成烟和雾
做女儿的什么都省略了，过年报平安
是她唯一不忍丢弃的好传统
她时不时地看手机，时不时地叹口气
流水线如同高速，而时间却像一只老蜗牛
我比她大三岁，作为哥哥我想安慰她
主管的目光像钉子一样扔过来
我的话堵在喉咙，终于没敢说出口
◎孤独的证明
寒风吹过
昏迷的孤独清醒了
季节之谎被戳穿：
什么桃红，什么柳绿
什么草长莺飞
还有十月的霜染红林
这些都是迷魂汤
“我要把苏东坡唤醒
告诉你，什么是人生如梦
我要把叔本华唤醒
告诉你，什么是世界虚无”
——孤独在风中传教
一棵树顿悟，没有尼采
只能依靠远方的爱情
它把自己哭干了
泪水迷路，而鸿雁去了南方
我和你隔着一股风
小巷空旷，我大喊孤独走近你
语言碎了，雪花漫天飞舞
你转身远去，这是孤独的
最好证明
◎残缺的世界
常常，我的世界少了一些什么
明明五个室友都在，我却一遍一遍数着
好像非得数成六个，萦绕的疑惑才肯
烟消云散
人潮涌动的街口，谈笑声车铃声
声声不绝，我梦游一般走着
寻一路叹一路，未曾有一分热闹
与我相干
街灯亮了，我疼掉黑漆漆的一层皮
这唯一的好伙伴，我泪水涟涟地爱着
它无限膨胀，把我，把天和地
都裹在夜色浓重的子宫里
关怀备至
我却接连不断地失眠，一整夜思念
难觅踪迹的好伙伴，我要一声一声呼唤你
柴门敞开已久，院落荒草没膝
漂泊大海的人口渴无解
岸上徒有空气，搁浅的鱼
窒息而死
◎重逢
这一世岔路太多，一些人近了一些人远
离别看多了，离愁也就淡薄
打马赶路，尘土飞扬，心太累
装在行囊里的，不该重的重了不想轻的轻
再回首往事如梦，梦境也模糊了
隔着几重时光和迢迢山水我唤你：
下一站，能不能拴马等我？
夕阳古道边，有酒旗在风里飞旋
你拨你的琴弦，我举杯邀明月
柳树笛声都不来打扰，没有长亭
也不搭长棚，饮完酒，我们西窗共剪
你说你无话可说，其实我也是没话找话
回忆往事已了无趣味，勾勒明天又虚幻一片
朱颜改了情也变，相见不如不见，那——
剩下的时间，让我们用沉默打发
黎明之后的下一程，我们连再见也不必说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古镇
小镇的巷子窄窄，青石板
江南雨水丰沛，檐头珠帘线断
滴答——滴得石头柔软
时光遗忘的缝隙，青苔爬满
枯荣年复一年
多少文人墨客看过了，多少诗篇
小桥流水人家，乌篷船划过了六朝
又划过唐宋元明清
古藤根深，一绿千百年。而今春又至
我撑一把油纸伞，看不见
轻抚古琴的闺秀，听不见
吴侬软语，昆曲悠悠
高楼林立，你是我穷途末路的江南
一条巷子太瘦，背不动历史兴衰
背不动南来北往游人的失落——
小桥还在，流水污浊，人家变商家
美人在古装照相馆，效仿东施
3D鬼屋入驻后，变脸的社戏谁看？
成排服装店逛完你说，何必舍近求远
在古镇，文化只剩一副皮囊
填充现代文明，做成标本好展览
符号江南，日渐式微，烟雨如梦
也只有在梦中
◎后来
你我，一块石头激起的水圈
呐喊着散开，要撕裂世界，去往
万花筒里看过的天边，渐渐就
熄灭。万里水波，我们遥望彼此
只有浩渺的烟。桨声欸乃
临行你我约好，十年后荣归
相见。时间过去许多年
相片在抽屉里沉睡，同学录
字迹模糊。后来，我们都结婚生子
说着里短家长，再没有英雄之血
后来，从别人那里听说
有人发光了，有人
像沉入水底的石头，咕咚
再没有第二声
◎落魄
这些年，你的头发开始脱落
是谁在剃度？落下的愁思，一根
又一根。没有拯救的活佛
你继续扛你的肉身。有时
雨落下来，凉风带回久远的昨天
突然你就哭了，英雄的气血
睁了睁眼睛，那是走在校园里的你
磨圆的心思他立不住脚，挣扎几下
滑入无底的断崖
擦干眼泪你笑自己矫情。今日奶粉打折
你终于削尖自己，向人群
刺了又刺
◎念
念了又念，你在梦里一遍遍走过
说了再见又说，我张大嘴巴，却
喊不出声音。好端端的，磨了四年磨成
亲人，突然有人跳出来说，好了
穿上你的学士服，照相，扔帽子。末了
一群男子汉抱在校门口，大哭
回忆都来不及收拾，就散了四方。而时光
依然匆忙，来路野草疯长，魂魄
丢在后面妄想，忽视未来
◎喷漆工
像女墙，竖折，竖折竖
像长河在黄土的几字，北上
南下。他肯定不知道我在说生产线
一身油腻的工装，落满春天的桃红
柳绿，冬天的密布彤云
顾城的王冠，此刻扣在他的头顶
犁铧之下的泥土，如他皱纹的古铜色
两眼迷离无光，需要一支烟还魂，但
严禁烟火。车头，车厢，沼液罐子
从入口开始，打磨，上底料，流到这里
他手腕的轴承已经磨损，继续转动
抽出体内的色彩，喷
老板在出口数数，一张两张三张
◎他不是未来的我
他头脑里的电波传动着怎样的讯息
那些脆薄的末梢能不能支起
生存的重量？深陷尘世的污泥沼泽
五体是五节莲藕，浇以沧浪浊水
清圆是梦里的水面，而这里没有风荷
驱赶多少潮水，一块盐碱地才能被时光拥有
寸草不生的荒芜是他光洁的头顶
多少不眠之夜他想着刀上之蜜，多少白天过去
他依然在蜗牛之角奔驰，尘土弥漫四起
而今他立在实习生中间，穿西装打领带衣冠楚楚
“十年前我和你们一样涉世未深”
磨了又磨终于八面玲珑，一副面具遮掩
不露山不显水，左右逢源，扶摇直上九万里
他不是未来的我，不
我要一剂清凉散，常解中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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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9-12 2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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