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宫白云 于 2014-11-7 08:07 编辑
特区文学·刊中刊《读诗》
专栏:中国网络诗歌·抽样读本(总第11期)
2014年10月集稿/将刊于《特区文学》2014年第6期
王征珂评荐 谯达摩《狐狸炼丹》
西北龙《酒徒》
方文竹评荐:魔头贝贝《日损经》
江离《日落》
木 叶评荐:波眠《鹊巢》 巫嘎《母亲节》 赵目珍评荐:朱巧玲 《生如草木》
吕布布 《年龄的大师》
阳 村评荐:濯清涟而妖《围观》
宋小军《招聘老师给了我一个A》
罗广才评荐:樱海星梦《蓝血蛱蝶》
余数《爷爷》
杨四平评荐:徐春芳《一时会》
夏子《散步》
宫白云评荐:丁乂《平武,报恩的寺》
小布头《清明之后》
张无为评荐:小绿叶《亲人》
朵 拉《月亮以北》
周瑟瑟评荐:草树《物有其名》
李成恩《秋天赋格曲》
盛 敏评荐:罗 亮《8月31日》
江不离《我的题词》
脚踢鸟评荐:泽平《秋刀鱼》
星芽《族系》
王征珂评荐
王征珂:1969年生。诗人。著有诗集《蝴蝶和钢铁》。现居湖北十堰。
第1首
狐狸炼丹
■ 谯达摩
在茫茫草原,狐狸开始炼丹
首先是超度自己
燃烧的火球上下翻飞
而无边的孤独早已在大地上铺开
为了永恒狐狸开始炼丹
此刻微风静止
此刻茫茫草原静止
而上下翻飞的火球早已烫伤了她的嘴唇
我听说狐狸在传说中炼丹
嘴里吐着火球
火球的方向是月亮
月亮的方向是无边的孤独和黑夜
那时我的岳父走过茫茫草原
那时我的妻子还小
黑夜即将结束。美丽的狐狸开始跪拜
太阳的奥秘就是灵丹的奥秘
面朝太阳跪拜三次,狐狸继续炼丹
一只狐狸,两只狐狸
此刻火球在她们之间相互传递
此刻永恒的信仰在她们之间相互传递
潜心修炼着。吞进去的是火
吐出来的也是火
千年的修行伴随着肉体起伏的地平线
而万物终于看见了晨曦,看见了光
而狐狸终于看见了自己的本相
整个世界首尾相连
此刻我的妻子已经长大
此刻她正在构思她的“蓬莱仙岛”
王征珂:炼古典之丹、信念之丹、灵魂之丹
东方宗教重视修行,讲求超度自己,追求永恒。诗人谯达摩的诗歌《狐狸炼丹》中,跳动着一只拟人化、美学化、情感化的“狐狸”,这只神秘、灵动、美好的“狐狸”,是在炼古典之丹、信念之丹、灵魂之丹。《狐狸炼丹》的字里行间,闪烁着“朦胧诗”的典型特征:语言美,形象美,跳跃美,意境美,音乐美,韵味美。
在茫茫草原,狐狸开始炼丹/首先是超度自己/燃烧的火球上下翻飞/而无边的孤独早已在大地上铺开。在我看来,这只美丽的“狐狸”,怀有类似东方宗教的情结,她是美好信仰的化身,潜心修行,顶礼膜拜太阳,“嘴里吐着火球”,哪怕“上下翻飞的火球早已烫伤了她的嘴唇”。这只美丽的“狐狸”,也是智性、人性、神性的化身,她的身上闪烁着神话的光芒,她是爱神、自由神、缪斯女神,执掌爱情、自由、文学艺术。这只美丽的“狐狸”,因了虔诚,因了灵异,因了心怀神佛,因了坚定不移,终将修得正果,获得“蓬莱仙岛”,抵达心灵的高远之境。
在对《狐狸炼丹》研读再三的过程中,我惊讶于诗人谯达摩对“理想”、“信念”、“自由”……诸如此类的看起来“崇高”、“宏大”、“高远”等主题的不懈追寻、反复探索。我想,这类形而上的大主题,往往不容易驾驭:一些作者或者从故纸堆中照搬神话、复写传说,不能跳出材料之外,写得过于老实、板结,难以生发新意,读者常常觉得味同嚼蜡,很难启发心智;或者一些作者处理这类题材的诗歌,表达过于悬空、漂浮,过于不着边际、不知所云,虽表面上思接万古,超越时空,毕竟还是空中楼阁、空穴来风。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还是少做、不做为妙。读这类蹩脚的、糟糕透顶的作品,我们还不如直接去读《山海经》、《逍遥游》、《搜神记》、《西游记》等富有神话色彩的作品。
诗人谯达摩的高明之处在于,将抽象化和具象化有机结合,把“永恒”、“孤独”、“太阳”、“信仰”、“世界”……这类宏大的词汇,置放于自身心灵感应的、宏观化和微观化交织的特殊语场中,因而避免了复印机复印材料似的内容重复、了无新意,鹦鹉学舌似的机械模仿、单调乏味,也避免了玄学家、空想家乌托邦式的云里雾里、大而不当。
这首诗的高明之处还在于:它采用了类似小说的复线结构,由于“我的妻子”的微妙出场,避免了单一的线性发展。而例如:那时我的岳父走过茫茫草原/那时我的妻子还小/黑夜即将结束。美丽的狐狸开始跪拜/太阳的奥秘就是灵丹的奥秘;又如:此刻我的妻子已经长大/此刻她正在构思她的“蓬莱仙岛”——这些语词在整个语场的出现,既和“炼丹的狐狸”构成了巧妙的互相补充、互相印证,又使得诗篇在整体趋于“形而上”境界的同时,也具有了一种“形而下”的味道,有了人间烟火,散发出温暖、温馨、温和、温柔的气息。
第2首
酒徒
■ 西北龙
那个可怜的人儿
每次喝多的时候
都要把自己受到过的伤害
复述一遍
他被自己的过去
紧紧的围困
或许是恨的不够
或许是爱的太深
那个可怜的人儿
不喝多的时候
该有多好啊
多像一头默默赶路的牛
一头默默赶路的牛
眼睛里总含着一些幸福的碎片
王征珂:耕牛要老老实实耕地,诗人要静静心心写诗
作为一个喜爱喝酒的男人,我对诗人西北龙的诗歌《酒徒》体会深刻。当我还是一个典型“愤青”的时候,当我把脑袋喝大的时候,我也曾经像西北龙笔下“那个可怜的人儿”,在爱恨情仇中纠结,“把自己受到过的伤害”向要好的朋友“复述一遍”。我那些唠唠叨叨的车轱辘话,主题无非就是:满腹才华,怀才不遇;世风不正,人心不古;坏人当道,好人难做;善无善应,恶无恶报。我和西北龙笔下那个酒鬼有些不同的是:当我喝多了,更多的时候我喜欢拉着朋友的手,“复述友谊”,反复强调对方是“朋友”、“哥们”。夜深了,朋友送我回家,空荡荡的大街上,我的大舌头显得十分滑稽、可笑,或许也有些小可爱。
“他被自己的过去/紧紧的围困/或许是恨的不够/或许是爱的太深”,说得多好啊。一个沉湎于过去而不可自拔的男人,多少是有些小男人、小布尔乔亚、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太过性情之人,张扬有余,含蓄不足,你不晓得隐而不发、含而不露。真正的行动家,哪里会浪费时间、耗费精力,见谁都掏心掏肺,赘述你的“苦难史”。哪里会动不动就轻信别人,天真透顶地以为:别人会和你一起,分享欢乐伤悲、酸甜苦辣。你倾倒的是情绪的“垃圾”,而不是宝贝。
当你喝“麻木”了,喝得五迷三道,反复讲述你的“苦难史”,人家头上点头,嘴上嗯嗯啊啊,好像很同情你的样子,心里却明镜似的,把你看成光说不练的呆鸟、不知深浅的傻瓜。等到你走开,人家就把头摇成拨浪鼓,人家会很瞧不起你,觉得你不成熟,不稳重,不内敛,一喝酒就喝多,一喝多就失控,一喝多就失态,一喝多就丢人现眼,一喝多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就会口无遮拦、口若悬河、胡说乱说,怎能堪当重任啊?怎能让人放心地往你身上压担子啊!
“不喝多的时候/该有多好啊/多像一头默默赶路的牛”,是的,让我们做一头默默赶路的耕牛吧,既不“上窜下跳”、唯恐天下不乱;也不放浪形骸,目空地球和世界;也不顾影自怜、自己把自己作践。要像今天,牛在老老实实耕地,我在静静心心写诗;牛把田地耕得舒舒坦坦了,我的诗也写得像模像样了;我写出了一首好诗,心里有些美气,眼睛里含着西北龙诗中所说的“幸福的碎片”。
方文竹评荐
方文竹:1961年生。诗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硕士。著有诗集《九十年代实验室》等各类著作19部。现居安徽宣城。
第3首
日损经
■ 魔头贝贝
下午四点。和老母亲散了会儿步。期间
谈到失踪的飞机,吃香椿
一定要用开水焯一下。然后
并排坐在草坡。晒太阳。听手机里大悲咒。无言良久。
有的沉默像墙角堆积的空啤酒易拉罐,天天增长。
有的沉默。像眼前海棠花,淡粉,风一吹,片片零落。
有的沉默像你
刚刚完成了一首诗——把痕迹交错、反复涂改的
满满一张白纸,倒扣桌面,使之看上去什么也没发生。
方文竹评荐:日常之“道”及还原
还没有一位诗人像魔头贝贝这样倾力于“日常”,比如这一首,就像从日常的土壤里截取一块。但是,日常而非常,非常之常道,常道而返日常。这样,诗人的生活就在日常、非常、常道之间穿插与摇摆,日常乃大有可究之处,日常白描乃心描。
第一节,再也日常不过了。不过却有“失踪的飞机”“大悲咒”,这是“日常”的“缝隙”,常为诗人的发现“专利”——诗人有一双特异的神眼,它打破了日常生活的“平均状态”,人的不同在于具有日常的非日常背景,有一点着“魔”,人的日常与非日常看似若隐若现的关系透露出“存在论差异”,人的“差异”在于具有时间地平线上的超越之观,人性就在于信仰高于日常,神性高于人性。
第二节,让日常是其所是,由第一节“无言良久”拖延而来,唯有“沉默”,“沉默”堆积日常,还原日常。由此,日常的欺骗性缘于“说”的太多,词语堆积,语法远离此在的流泄。同样,“写”的行为纯属多余,“写”的越多离日常越远、离日常“经”越远,“写”的越多越等于没有“写”。或许,任由“白纸”而“白”乃上策。或许,这就是“日损经”之意,中心乃“损”,奥秘是:“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老子《道德经》)日常中,“益”之易,“损”之难,似成常识。关键在我们尚缺乏“损”的识见功夫:“损”什么?如何“损”?“损”得越多,离日常越近,原点安慰着人类疲惫的心。“空啤酒易拉罐”——人为,对比于“海棠花”——自然,前增后减,境况不妙。人类的文明史有两条路线:一条向前,一条回头。各有各的走法。
越是日常,越是要小心,日常而处处布下陷阱、暗道机关,尤其是词语的慎用如“你”的告诫或提醒。这也是魔头贝贝诗歌的底色。
第4首
日落
■江离
每一次日落都是一个神
从我们这里退场
在星的栅栏之后不知所终
我们深知奇迹不可信赖
而回到事实本身——
一头狮子的沉睡就是它的沉睡
一口井中不再有月亮升起
如果大厦将倾,就只有
精确的图纸和混凝土方能挽救
在一场雨之后,是植物裸露的根茎
它的光泽正在消退
一切都变得清晰了,但没有什么
可以称作礼物
在哥伦布和笛卡尔之后
是一个新的世界,在它的完整性中
没有一种命运可以成为我们的命运
方文竹评荐:让“日落”回到日常
“日落”不同于“落日”,主谓(行动)句式不同于名词性(静止)。江离正是重过程的诗人,过程充满发现和期待,一直跟着“日落”一路走下去。只要行动,每天都会有“神”。但是,人的生存性注定“神”的“退场”。可凭依托的信仰一旦消失,只有恢复到人的生存的本原性、原初性、大地性,万物是其所是,真的需要什么“礼物”吗?太阳离去,“雨”同样让“一切变得清晰”,“没有什么∕可以称作礼物”,人类还得承担起自身的命运。于是转入“哥伦布和笛卡尔”,人类地理和心灵的划时代发现,“发现”了又如何呢?世界内部何时不在充满着自身的调配运作,各归其所,乃至命运无可着落、不可把握。诗的结尾在意念上巧妙地回复开头。
跟着“日落”,深知我们之外有另一个世界,两者既不对称也不对抗。于是,让日常回到日常,我们回到我们,命运回到命运。剩下的还有什么呢?日落的无言,世界的不知所终。我们还是活着,而“活着”却是最大的事实,最大的哲学却因日落的光辉映照而通透柔软、诗性散发。
木叶评荐
木 叶,1970年生,本名王永华,诗人,文学硕士。著有诗集《流水中发亮的简单心情》、《在铁锚厂》等。现居合肥,《诗歌月刊》编辑。
第5首
鹊巢
■波眠
类似蜂房般大小的雀巢
它多年一直架在一棵柳的树杈间
像一只烧废了的灯泡
里面是杂乱的钨丝
花红草绿的时节
缺少的就是鹊的蓝鹊的白
一窝鹊说散就散了
鹊巢像一座留下来的老房子
有一回我看见月亮在它的背面
像月蚀的样子
这一对老邻居 紧挨着月色坐在一起
我听鹊巢说 鹊死了我怎么不死
木叶:老“鹊巢”,老房子
我很喜欢这首诗。语言朴拙、本色,意象生动而不粘滞,布局开阖张驰均恰到好处,仿佛信手写来,却恍恍惚惚呈现给我们一个既亲切又莫名难辨的“鹊巢”。
全诗结构简单紧簇,三节十二句,每节四句。首节交代“鹊巢”的大小、方位、形状,纯然白描,忠于诗人眼中所见:原来这是一只“蜂房般大小”的“鹊巢”,多年来“一直”“架在一棵柳的树杈间”,就像“一只烧废了的灯泡”,里面是“杂乱的钨丝”。寥寥几句,让我们很具像地看到了这只非常“民间”的“鹊巢”。这是静写。
次节里,广角镜头拉起、拉远,诗人退到时空的边缘,注视着岁月的荣枯,来替“鹊巢”和春光说话。“花红草绿的时节”,“缺少的”“就是”“鹊的蓝”、“鹊的白”。此时,“鹊巢”被放置在辽阔的大地上,画面开始朝向“鹊巢”“聚焦”并“抖动”——“轰”的一声,鸟飞了,“一窝鹊”“说散就散”了,空落落的鹊巢留下了。这是静中暗含动。留下来的“鹊巢”像什么?像“老房子”。看似不经意的一笔,我以为勾勒的却是辽阔的西部乡村实景——哪一县哪一乡在“春运”里,那些外出打工谋生的农民们,奔走天下,扔给故乡的,除了老人和孩子,不是一座又一座的“老房子”、一个又一个的空“巢”呀!至此,“鹊巢”和“老房子”不动声色地铆合,“鹊巢”的含义开始含混不定。
结尾的一节,诗人化静为动,暗泄天机。重新回到了柳树下的诗人,仰望微黑的夜晚,“牛角尖”般的月亮晃动在树杈间,朦朦胧胧的,好像“月蚀的样子”;温顺的月色白花花地流淌着。这时他听到了一段隐秘的倾诉,发生在“鹊巢”和“月亮”这一对“老邻居”之间。“紧挨着月色”“坐在一起”的“鹊巢”对“月亮”说:“鹊死了我怎么不死?”
读到这一句,我大吃一惊,不禁暗暗自问:“鹊真的就死了吗?”千万年的忧伤怎么至今还在让“鹊巢”独自承担?又是怎样让擅入夜色的波眠无意撞破的呢?波眠后来自己说,“离开了人,再美的自然都是废墟”。 “鹊巢”离了鹊儿,想必也是如此。
第6首
母亲节
■巫嘎
中午想起人类的孤独
想起一句诗:被一束阳光钉在地上
转眼就是天黑。
这里头有大恐怖,大安详
正午贯顶的寂静。灼热的铁皮屋顶
罐中的盐,父亲的烟草
正午垂直,万事皆休
原野上的花深深的根茎
几乎来不及偷偷做完一次游戏
而所有的人都由母亲带来然后散开
木叶:“灼热”难安的“寂静”与“孤独”
这是一首凝神静气、让人心生感动和依恋的诗,结构紧凑,意象集中,语言干净、坚决。
诗人此刻被钉立在“正午”时分的大地之上,孤零零,像一截黑炭,一枚铁钉,白花花的阳光从高空倾泻而下。
“正午”是一个临界点,张扬的时光在此闭合。在这之前与之后,大地与岁月仿佛在做着不知疲倦的同义反复——逆转的胶片仍将嘎嘎转动,映射依稀如昨的景象。
巫嘎平静地告诉我们:“转眼就是天黑”。但现在是“正午”,诗人感受着“贯顶的寂静”,注视着白日苍天下万类“垂直”的呈现。“垂直”是一种凝缩的绷紧的视角,刀削般直挺挺插下来,不容万物迷散的虚影将我们遮挡。“铁皮屋顶”、“罐中的盐”、“父亲的烟草”、还有“原野上的花”和它应有的“深深的根茎”,这些尘世的物事气息,此刻彼此混合胶着,在正午时分发酵、沉醉,一缕轻烟般在大地上飘荡,凝聚成化合成的也许就是你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米兰昆德拉语)?
“正午”时分“灼热”难安的“寂静”与“孤独”中,诗人的意识在浑茫无着地流动,最后毕现的只是“母亲”,只有“母亲”。是的,在“母亲”眼中,我们永远都是聪慧顽皮的孩子。可是,那些“都由母亲带来的”、在大地上“散开的”、却“几乎来不及”“偷偷”“做完一次游戏的”“所有的人”,包括你和我,此刻都在何处?又都还会到哪里去呢?水一样哗哗流淌的“母亲”的温情,又会在哪里揉洗我们的孤独?
巫嘎在“正午”时分想起的这一句诗,是谁的呢?意大利夸济莫多的《转瞬即是夜晚》。原文只有三句:每个人孤立在大地心上/被一束阳光刺穿:/转瞬即是夜晚。(飞白译)人生的诞生、升腾和沉坠,确实不过转瞬间的事啊!母亲,您听见了吗?
赵目珍评荐
赵目珍:曾用笔名北残,1981年生,山东郓城人。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诗人,兼事诗歌批评。选编有《80后朦胧诗选》,著有诗集《外物》等。现任职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
第7首
生如草木
■ 朱巧玲
那棵老榕树——站在桥头,枝干斜斜地垂向水面
另外一枝干分为三叉,努力向上挺拔着
树下,人们摆上案头、香炉
每日里,来烧香的人络绎不绝,生子的、送终的
祈福的和还愿的
老榕树,披星戴月,带着一种神秘的光芒
“树下适合读书,讲经
也适合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
我是一个草木的追随者,柏树、桦、松
梧桐、青冈木以及楠竹和蒿草
如神灵一样,
排列在我的生命里
这些年,颠簸与漂流,我历经草木一样的悲喜
和云一样无法捉摸的历程
当雾霭流动,微风风吹着星辰
有什么能给予我短暂的安慰?
我如何洗去内心的污垢和不安?
一如草木沉默,一如母亲倔强温柔的心
那些年,河水清澈,草木葱郁
我年少单纯,如草木一样没心没肺地生长
每当母亲在榕树下呼唤
我便倦鸟一样归巢
是什么改变了井然有序的世界?
又是什么让我们远走他乡?
我相信我最终会被草木埋葬
灰烬一样消失
我相信命运 如绳索
紧紧地攥着我的一生
攥着这世界众多的草木一样的生命
让我 流泪满面
赵目珍:一首挖掘“草木一样生命”的诗
朱巧玲的诗,关注内心体验和生命本身的存在,常常以理性的思考,来达到对命运的叩问和追寻。比如她的《雾霭之心》,表面看是写命运的不可捉摸,其实更多地是在揭示生存的“隐忍术”。一个人生命的存在可以说是充满了无尽的孤独和悲喜,但诗人相信雾霭终将散去,她始终对命运保持着“隐忍”式的“乐观”之心。
与《雾霭之心》的“豁然开阔”不同,《生如草木》揭示的乃是人真正的“草木本色”,尽管松、柏、桐、桦这样坚贞的草木“如神灵一样,/排列在我(们)的生命里”,但是人总避免不了“颠簸与漂流”,避免不了“历经草木一样的悲喜”,甚至“最终会被草木埋葬”。因此,《生如草木》乃是在揭橥“草木一样的生命”对命运驾驭的无力感,是诗人在对看似浅层次存在的“人”作深度还原。朱巧玲常通过对日常存在的反思来发现人的内心,然后将隐藏于生命深处的深刻意义挖掘出来。她不大喜欢在细节中铺张和伸展,往往选择与内心有共通性的外事外物来对生命体验进行凝聚和提炼。《生如草木》风格质朴,但其中也透露出不能承受的沉重。有批评家说,“生命诗学的价值就在于善于发现和善于挖掘被人忽略的瞬间生命的诗意”(陈仲义语),而朱巧玲在此抛弃了“瞬间”,将眼光瞄向了更远处的“永恒”。
第8首
年龄的大师
■ 吕布布
读里尔克的同时在读艾略特;
读茨维塔耶娃的同时在读普拉斯,错过了阿赫玛托娃;
读策兰的同时在读特朗斯特罗姆;
读米沃什的同时在读奥登与史蒂文森;
读弗罗斯特的同时在读沃尔科特;
读卡瓦菲斯、曼德尔施塔姆的同时在读聂鲁达、歌德……
这几年,我一直在这样毫无秩序地读。
不分节气的南方山水,处境,鸟迹,具有怀疑的慈悲心。
这几年,快闪、实用令我们不再看重历史。
打个比方,诗人某某死去,五年后将不会再有人提起。
在烧烤摊、大排档与一切可能的场所,我们
高声喧哗,偶尔论及诗,语调显得圆滑,
也许这让人误会,但内心感念,岁月漫长,
摆在餐桌上的那对酒杯,突然变深,令人痛苦的眼神
那是非常熟悉的、诗的颤栗。我想
交流也一样必有机缘,总有宁静的时刻,
我们围炉低语,内心最真实的煤被点燃。
源于某种乐观的理由,素食和健身,
活得像个二十岁的青年,你在其中
活力而有力,你成为我,成为极少数。
并深信自己的身手超过去年——
每一年都这样想。我们达成清晰的共识:
谁活得更长,谁将改写历史。
赵目珍:一首试图接近“真理”的诗
吕布布的诗,多从现实发源而来,但有时也喜欢用想象的开拓来将现实带离出尘世,另外构筑一个纯净的世界。《年龄的大师》虽也从日常发端,但写法上则与此不同。作为一个诗人,写作从读诗谈起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但一连串的排比似乎正是要显露诗人真正要表达的其实并不是“读诗”。诗的第二节,描摹诗人们聚集的场景以及由此带来的心理观感。作为常有此经历的人,我觉出了这日常景致中的深刻:“摆在餐桌上的那对酒杯,突然变深,令人痛苦的眼神/那是非常熟悉的、诗的颤栗。”虽然我不能领会到诗人内心最细腻的部分,但能够明显地察觉到,诗人并非是在单纯地叙述内心感受,而是在对某“活得像个二十岁的青年”进行着深层次的“交心”。这些“交心”既可以看作是文本的内部互动,也可以看作是张力无限扩张的“独语”。作为一个诗人,每个人都向往更青春、更明亮的“桂冠”。然而共识已经清晰:“谁活得更长,谁将改写历史。”但我相信,这不是诗人在单纯地对生命本身进行宣战,而是重在强调“大师”成长的过程其实更是一个“修行”的过程。每一个人都是有年龄的人,但并不是每一个有年龄的人都能成为“年龄的大师”。相反,有些大师塑造了他们的年龄。
曾有诗评家说,吕布布的诗也有幻想的性质。其实,相对而言,吕布布的诗更侧重在一个“意绪”上展开。这一次,她不再把外在的世界幻化成内心理想的“化石”,而是试图把实在的世界揉成一个巨大的“真理”。
阳村评荐
阳 村:1965年生。诗人。著有诗集《城市和乡村的边缘》、报告文学集《桂冠与荆棘》等。现居合肥。
第9首
围观
■濯清涟而妖
在泉城广场
城管在和一个卖玩具的小贩争吵
一群人围着他们看
玩具扔的到处都是
他们吵得很厉害
都红了眼,想置对方于死地
一群人围成一个圈
一句话也不说
默默地看
只有一只小狗路见不平
它挤进圈里
汪汪地叫了几声
阳村:狗性人性的颠倒和互换
这是一个在善良人们的想象中不应该发生,在现实中却司空见惯的题材。卖烤串的夏俊峰、卖西瓜的邓正加等等一长串名字早已死于非命,这些死于非命的名字仅仅是在凭自己的双手讨要最基本的生活,即使是在“万恶”的封建社会,因为这样就死于非命并且死到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也是十分罕见的,也是人们不答应并且有可能因此揭竿而起的。
但我们从诗中看到,在当今社会中,面对这种罕见的现象,人们只是“默默地”围观,揭竿而起的只是一只狗,一只本不相干的小狗。
这种狗性和人性的颠倒和互换,是这首诗毫不留情地撕开的一个现实裂口。人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狗性(奴性),或者说人什么时候能够彻底摒弃狗性(奴性)?是生活在今天的人们、包括我,所要面对,所要反思,所要站在这个裂口前好好想一想的问题。
这显然是一个大问题。
第10首
招聘老师给了我一个A
■宋小军
简历,没给自己留下空白和
遗憾,满满的手写体。每一笔每一画
都是我的过去。提的问题,老生常谈
无非是经验,工作展望。对此
我早已预支思想,甚至超额冥思了两个答案
礼貌,态度,作风。我一直在状态
招聘老师给了我一个A
A代表什么?及格,良好,优秀
还是录取?我开始窃喜!要不要准备
西服,皮鞋,领带,香水?
我知道了答案!
招聘老师的电话迟迟没有打来。
阳村:浪漫主义校园到现实主义社会
这首诗写的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走出校园、踏进社会后遭遇的第一个挫折。精心的事前准备,良好的临场发挥,让他得了一个A。A代表什么呢?在现实生活中,它可以代表“及格,良好,优秀”,也可以啥都不是——招聘老师的临场评判,往往并不意味最终结果。这既表现了现实的无常,也揭示了当下的国情,让人从一斑窥见的,是社会的真实背面。
从磨练的意义上说,这个挫折未必不是好事。它至少可以让你从校园的中国梦中醒过来,用两只脚站在现实的水泥地上。而从诗的写作来说,这个挫折可以让作者从浪漫主义转到现实主义,关注现实,关注眼前,关注自己以及与自己一样的小人物的命运。
罗广才评荐
罗广才:1969年生。诗人,《天津诗人》诗刊总编辑。著有诗集《诗恋》等及主编各类选集10余部。现居天津。
第11首
蓝血蛱蝶
■樱海星梦
波峰闪烁,锁住万道蓝色重门
阵痛,一缕缕从浩茫的深处钻出
我如一只蛱蝶,将另一种生命的音符
临盆海岸
奋举的双翼碎为浪谷的飞末
带血的蝶刺颤动着置入
蓝色呼啸,与浪花跌宕缠滚为
涌动的骨头
幽蓝的海光里,这悲壮的
蓝色,是我心灵的皈依
罗广才:时间的风暴给她带来的疼痛、憧憬和热爱。
樱海星梦是位执著的诗歌作者。我说的执著,是指她精神的纤绳总是离不开与她成长、命运相关的浩瀚苍远的海洋,离不开波涛、离不开时间的风暴给她来的疼痛、憧憬和热爱。
有时读到樱海星梦的作品感觉像登上豪华邮轮, 真实与浪漫横呈眼前,但无法让我心随情动。
心若不动,风又奈何?这也许正是汉语新诗普遍的“遭遇”。
《蓝血蛱蝶》是作者从理性出发,首先为读者勾勒出一个个画面:蓝色波涛;习惯在低山地带生长且有孕身的蛱蝶此刻却低翔在海岸;而后,只有50多公分的双翅被“无风三尺浪,有风百尺高”的波浪吞噬得万劫不复,而这时,奇迹发生了,折翅的蛱蝶用“鲜血”和浪花“决斗”,最终化为“尸骨”随着波涛沉浮;最让我费解的是在作者“制造”了“蓝血海战”之后,一边陈述“幽兰的悲壮”,一边告诉我们“蓝色,是我心灵的皈依”。
如果蛱蝶真能飞在海面上,那本身就是很浪漫、美丽的图画。然而作者笔下波光荡漾的却让我心生恐怖。蛱蝶在作者的笔下曾经飞翔,像梦境,而这份温馨很快又像梦一样无踪,且梦呓。
我不知道作者创作这首诗是临屏之作?还是积郁许久才崩发的心灵之音?但这首诗确实是作者从意识、文字、语言、思想高度结晶之作,作者的不屈于命运的“抗争精神”让我想到了“精卫填海”的传说。虽然从诗歌理论上讲“诗歌具有不可懂性”,但是要合乎情理地表达才会不被广大读者“隔离”。过多的“谋诗”,不接地气的表达,即使语言再华丽,意象再离奇,也不过是“糖诗”而已,一种腻腻的甜过之后,什么都留不下。过于饱满远远不如留有余地更能催生诗性。
诗歌“不是一种句式和装饰上的复杂,而是一种本质上的不可说”。
第12首
爷爷
■余数
自从文革以后
爷爷就不再开口说话
只有在牙医的面前
他才肯张开嘴
几千度的高温
能考验一切虚假
在骨灰里唯一坚硬的
是你曾经紧咬的牙
罗广才:抽丝剥茧的走心文字
诗人余数的作品在词语上不讲究修葺,且多于随意中凸显个性,甚至缺乏含蓄、优容的格调,但我惊喜地看到余数语言体系已经剥离了早期的愤怒、呐喊和从文字到文字的空洞表达,而是运用了隐喻、象征等技巧,质朴平实、理性温和却又气势恢宏。这是一位诗人境界修为的提升标志,更是一位诗人应有的内在觉醒。
《爷爷》这首作品,举重若轻的几行文字,道出了一段沉甸甸的历史。诗人不疾不徐,像唠家常一样向我们说起“爷爷”。诗人没有交代“爷爷”的出身、背景、经历,只是在“爷爷”的五尺之躯截取嵌入上、下颌骨牙槽内的牙齿来讲述,时空定格在1976年10月以后的时光里,告诉我们“爷爷就不再开口说话/只有在牙医的面前/他才肯张开嘴”,诗人没有告诉我们“爷爷”为什么不开口说话,但我们已经蓦然惊醒:“爷爷”正是在经历了那场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之后而沉默的。接下来诗人直扣主题:几千度的高温/能考验一切虚假/在骨灰里唯一坚硬的/是你曾经紧咬的牙”。寥寥数笔将一位有着铮铮铁骨、大义凛然的“爷爷”形象跃然纸上。诗人不动声色间为我们塑造了一位“英雄”的爷爷,诗人未高声语,“爷爷”也依然是“不开口说话”,但我们读来,这短短的八行文字间缓慢而有节制的构形中蕴含了电闪雷鸣、狂风暴雨。
余数的笔下关乎天下,关乎时代、世运、民生,他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悲悯情怀。他善于发现痛源和原罪,好像他永远是皱着眉头紧握双拳紧咬牙关,不是对抗外敌,而是倒戈内心,捧心掬泪处,浩荡之气滚滚而来。好像他就是一个代言人,忠实地去记录并传播,给读者带来另一种具有内蕴、圆融的雅致, 率意的表达读来更觉质朴、亲切、自然 。甚至我们勿略了他语言的粗糙和直白,只感受着一种苍凉的温暖。
我很欣慰,像余数这样不断涌出的诗人正为诗歌担当着。我要对余数说:抽丝剥茧是路,见善见美才是目的地。作为诗人,你的纯粹、担当足够了,但在细腻、内敛上尚有不足。距离是美的来源,也涵盖对苦难生活的审美,我们可以愤怒、悲壮、呐喊,但要升华出清苦和艰涩之后的诗意。
杨四平评荐
杨四平:1968生,批评家,教授。著有《20世纪中国新诗主流》、《中国新诗理论批评史论》等12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等省部级项目5项。现居安徽芜湖。
第13首
一时会
■徐春芳
那天,儿子在房间写作业
我们坐在客厅的红木沙发上闲聊着
你说,“我们生生世世都是夫妻
你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那个春天,我一心想看牡丹花
是父亲在小院里种下的宝
儿子问我,“为什么牡丹花白天开
晚上就收起来成了一个苞?”
我常常回家天已暮,上班又赶早
有一天站在花前,花已老
花瓣飘零一地,半朵残花犹浅笑
笑我错过花时,再难寻找
那年我十八岁,第一次出远门
我和父亲站在开往芜湖的轮船上
“明天你就是大学生了,一切要靠自己。”
其时夜深了,寒星在天上熠熠闪光
江水铿锵镗鞈,积蓄了奔腾的力量
仿佛我正在展开的人生画卷
有漩涡,有杨柳岸,有不可预知的航线
还记得,有一次在草地上散步
看到一窝蚂蚁,忍不住上前狠狠踩了几脚
我杀生了,会受怎样的果报?
在轮回里,我会不会失去人身
成为一条小花蛇,一只飞鸟
蛇被人剥皮,鸟被子弹咬
呵呵,怎么逃离世间的因缘和烦恼
杨四平:在日常生活中研习禅意
禅不在庙堂上,也不在典籍里,而在我们这些芸芸众生的日常琐屑中。古语云:道在屎溺中。中国儒家文化传统十分丰厚,丰厚得压抑了宗教思想的发生、发展和壮大,以致有人断言中国人没有宗教信仰,只有很切合实际的世俗关怀。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中国人内心里具有一定的归隐倾向。当我们忙忙碌碌之后,当我们“慢”下来和一家人聚叙之时,我们才会暂时放弃向外拓展,转而向内心探求,追问那些其实与我们每个人更为有关的“终极”命题。这是此诗写作的前景。诗人追问了姻缘问题、亲缘问题、轮回问题等等“因缘”问题。诗离不开哲学,但诗不是哲学。如何把深沉的哲思了无痕迹地寄寓于诗中,成为一首智慧诗成败之关键。徐春芳采用了叙述手段。五节诗,几乎每节诗都叙述了一个故事。这些故事具体的内容及其讲述均不同,但是它们都共同指向一个主题:“因缘和烦恼”,即在差异中求统一。如此以来,全诗收到了既撒得开又收得拢的艺术效果。
第14首
散步
■夏子
晚饭后,总喜欢出去走走
一路上胃在一点点消化食物
脑袋在一点点消化思想
思想就在一点点一点点消化我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郊外
走着走着就走进了黄昏
走着走着就走出了灵魂
走在朦胧的夜色中
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我看见,远处一片昏黄的街灯下
我站在城市的十字路口
一脸茫然。我知道
此刻,这家伙一定正为
找不到回家的路发愁
杨四平:美学散步捕获美学领悟
散步是一种再平常不过的日常行为。诗人由此而生发出了一些美学思想,当然是一鳞半爪的美学思想。全诗的力量来自它的主体和客体之间的相互置换和相互“成为”。这种关系有如下两层:一开始,是“我”“消化”外物(包括思想),外物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化”着“我”;接着是,“我”在回望过程中,由主体的“我”渐成了一个被观看的客体的“我”,“我”由此分裂开来。它们分别处于首节和末节,体现了首尾贯通之圆融。中间一节,有承上启下之功,也是画龙点睛之笔,写出了“我”在现代文明中的自我迷失,即“走出了灵魂”和“找不到回家的路”所指。这样的散步貌似轻松,随意,实则比较沉重,严肃。当然,诗歌也存在缺乏克制的毛病,如太多的重复和排比。如此过分的热情会对诗意产生负面影响。值得谨记。
宫白云评荐
宫白云:1970年生。诗人。著有诗集《黑白纪》。现居辽宁丹东。
第15首
平武,报恩的寺
■ 丁乂
虎牙的瀑,白马的寨,都是旅行者的欢愉
只有报恩的寺,大隐隐于市
这是五月,寺里的香火只在记忆里摇曳着
马帮的孤独与疼痛,早已浸透古道
红墙尽头,羊皮袄若隐若现
那建于皇殿的金水桥,微缩在报恩的寺里
不说,人们就能知道这寺里的隐喻
而隐士早已在佛经声中遁迹
没有人不知道,寺里的钟声是另一种时间
每一匹砖瓦就是一位被超度的亡灵
黄昏爬墙,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当转动寺院里那形似七级佛塔的转轮经藏
行囊里那拾于峡谷的顽石念念有词
此时,我的内心澄明,且辽阔
靠着一古老的树坐下,一切都是那样安好
内心寻幻,一百衲衣老者提灯而来
在寺里,照着我的今生与来世
一生一世,我们都曾试图穿越,甚至转身
其实,我们从未离开。在报恩寺里
灵魂早已随经书,起身,安居
宫白云:灵魂史上的一次深层“洗礼”
没有什么能比宗教更能阐释更多灵魂上的东西。这首诗就是如此,它所释放出的不可思议的宗教力量,不仅表现在禅性上,更多的是灵魂层面上的,诗人通过他高超的语言艺术深入进去,为我们呈现了佛法无边的内涵,也帮诗人自己指明了灵魂的方向。从诗的题目“报恩的寺”所加的那个“的”字到“大隐隐于市”的“隐”字,无不显示诗人掌控语言的艺术,我们仅通过如此的语言命名,就可能找到语言之间某种意义所在与内在关联,语言其实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奏效,诗人深得其中的三昧,特别在这首诗中,诗人以他惯有的独特的语言表述,一步步完成了一个寻隐者在“报恩寺“与自己灵魂遭遇、对峙、和解升华的过程。我们在读这首诗的时候仿佛感到诗中始终有一个“灵魂”牵引,实际上这是诗人把个我的灵魂与整个“报恩寺”的灵魂放在一起加以融合的结果。其中某种神秘的“遇合”瞬间生成的“无限的力量”使诗人借此获得灵魂超越。宗教感的呈现是为了实现灵魂的超验,而这样的呈现诗人是以一种纵横交错的方式去抵达的,他边看边想,观古喻今,在洞悉了自我的“今生与来世”后的,忽然明澈,而此时的灵魂早已触到了那永恒的经卷。与其说这是诗人宗教史上的一种神秘遇合,不如说是诗人灵魂史上的一次深层“洗礼”。
第16首
清明之后
■ 小布头
雨水往一个方向飘
离人在风中跑
油纸伞是无用的
悲伤是无用的
搭建彼岸的桥
被纸撕成苍茫两极
钉在桃木上的返乡野鬼
昨夜在春风中嬉笑了一声
锁骨随雨水又长了一寸
望乡已成忘川
清明之后,世上所有的路都是不归路
宫白云:独有的思维与巫性般的吸引力
清明时节万物生长,怀念死去亲人的人也开始踏青扫墓,生与死都在这个季节“复苏”,在这样的一个“清明之后”,诗人仿佛不经意间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盒子”,于是“雨水”、“离人”、“油纸伞”、“悲伤”、“彼岸的桥”、“纸”、“桃木”、“返乡野鬼”、“嬉笑”、“忘川”这些东西都被释放出来,正是这些“异类”,让此诗具有了一种非现实的冲击力。纳入的小说质素呈现的现场感显示了诗人高超的驾驭语言的手段,特别“返乡野鬼”在春风中的那声“嬉笑”简直活灵活现。诗人将传统的带有原型意味的意象及独我的想象与对生命本质的认识产生联系,以各种可能性的元素:从传说到神话,从离奇的想象到戏剧性的情节,从对死亡持有的敏感到哲学的思考将这首诗带入一种神秘苍茫的境地。仿佛冥界破了个缺口,一些阴霾之气正在吹出,它们没有秩序,任性狂奔,却不能死而复生,死亡也不能获得重生正是诗人旨意的表达。“清明之后,世上所有的路都是不归路”既是寓言,又是预言。它道尽了生命终归是要走向尽头的悲凉,又预示了其生死本身的命运,成为全诗一个醒目的诗眼。一首表现手法相当奇特的诗,独有的思维与诡异气氛,将生死之界奇妙的融合,营造了一种神秘、巫性般的吸引力,其中对亡灵的解构与颠覆还原了生命的本相。
张无为评荐
张无为:1960年生,赤峰学院教授,赤峰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有诗集《缪斯O点值》,专著《中国当代文艺思潮新论》,主编《大学语文》及与人合著凡11部。
第17首
亲人
■小绿叶
后来我就上了床
对面这个颤抖得像孩子的男人
我毫无招架
甚至,他要亲吻我就给亲吻
他要糖果我就给糖果
他要回到婴儿时代我就抱着他
吮吸我的乳……房
最后
他在床榻上说出了家
这是一个让我悲痛至极的呻吟
这让我疯狂地想起我和妈妈分开的那些日子
我的高潮就这样来了——
它们像两个相见恨晚的亲人
一见面就再也舍不得分开
2014
张无为:如此书写性事,可嘉
本诗开头即从性事写起,作者表达的是貌似有传统依附性的女性,但“毫无招架”倒是有意无意的虚晃一枪,由此显示出的虽是“男人”情感的强烈,而实际是现代青年男女之间的爱如火如荼,所以是在亦此亦彼之间的。否则,后面的具体细节是不至于到“甚至”程度的。
虽然作者是单刀直入般从性事切入,但写得却干净利落,韵味十足。面对这个男人“要亲吻”、“要糖果”均依据“像孩子”展开,没有任何“不洁”之感;继而“要回到婴儿时代”与“吮吸我的乳……房”以及“抱着他”顺畅衔接,不仅别有情趣,并且更有内涵,因为这触及到现代人“不愿长大”的生命状态。
尤其是最后,对方“说出了家”为什么“让我悲痛至极”?因为勾起与母亲分开的那些日子。这透露出客居孤单之心理,因此,彼此才“像两个相见恨晚的亲人”再舍不得分开。而作者将性高潮与原本陌生人一见如故,陌生男女如胶似漆巧妙汇集在一起,是最为出彩的一笔,诗意韵味也顿然风采。这决定了该诗写性事而非色情,言在此而意在彼。这正是该诗的可贵可圈可点之处。
第18首
月亮以北
■朵拉
月亮以北,是我的故乡
我沉溺于这样的描述,月是故乡明
用夜色掩饰不住
一页纸里的遥望
我折叠的山是温柔的
折叠的水,是多情的
折叠的小桥是缠绵的
折叠的花草是美好的
沿着月亮以北的方向,月色
越来越浓
我的身体越来越重
风情带醉,随着月亮升起
或降落
梦不归。我渡过
那条月亮底下的桥
桥上的风声,桥下的水声
按着我心头最柔软的部分,我的眼睛
微微的湿润了
张无为:唯美的“乡情”
“乡情”是文化原型之一,尤其对于中华民族而言,它已融入精神的DNA。其根本表现是思乡,这缘于亲人之爱,爱屋及乌,此脉系进入现代依然是处纷纭。此外如“黍离之悲”是从家园情向国家化、时代感延伸,如借“羁旅之愁”表现人生易逝、世事沧桑则与现代意识关联。该诗接续的显然是“乡情”诗的基本情结,即表达游子热爱家乡、月下思绪并带有一定的唯美色彩,这在70后中很难得。。
在月是故乡明的描述之后,作者主要通过折纸来呈现家乡的山、水、小桥与花草,每个形容词都是眷念,以组排比细腻地刻画出作者的思想情态。第三节回到抒情主线,可谓饶有风趣。作者在月色的浓淡、家乡距离的远和近与思乡人身体(即心情)的轻重之间建立起了诗意联系,个性化地表现出思乡人的普遍心理。尾节以“我渡过/那条月亮底下的桥”时的感受表现得同样细腻、深情。
该诗意象虽然清晰,但表现却朦胧飘渺,显然这得益于感觉化书写,因此有些意象无法实指。如:“月亮以北,是我的故乡”,还有“沿着月亮以北的方向”,诗人独出心裁令人耳目一新,的确平添了韵味。可是,月亮以北并不能标识故乡之所在。人们自古以来用北极星定位,没人将月亮当作具体的参照物,因为月亮的方位并不确定。而且,在我们的经验中,无论你走到哪里都在月亮以北,从这个意义上我们都不曾离开过故乡。那么,作者不是身在故乡而思故乡吗?如果沿着此逻辑推演,诗中应表达对故乡的陌生与疏离感,可从整体氛围的确是对故乡的热爱和思念,“梦不归。我渡过”就是证明。
“月是故乡明”本来是一种感性偏见,同样经不起理性判断,但“偏爱”同时又是人的内在真实情感。而且,情感是维系幸福指数的重要砝码,这也是人类生存意义的重要构成,尤其是就美的向度而言,这是无法被取代的,所以说,美有时是没道理可讲的。
周瑟瑟评荐
周瑟瑟:1968年生。诗人,小说家,导演。著有诗集《松树下》、《17年诗选》,长篇小说《暧昧大街》等14部。现居北京。
第19首
物有其名
■草树
万物有其名。陌生是因我无知。
名有歧义。不可轻率推门登堂入室。
一切亲切的情感以名字熟稔于心为前提。
仇人名字刺眼,给了你伤害,
也似满月之弓给了箭能量。
爱的恒久有多种昵称。当我在公园僻静的角落
被一片紫红细花吸引,不知其名
如何向你描述无名之美?
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城市。它再次出现
似曾相识:不是燕子翩然,就是落花流水?
因而纵使被生活欺骗了也不要旁观:
走上前去,像初识世界那样:
“嗨天桥下的流浪人,贵姓?嗨,玻璃雨痕
你是否叫忧伤?”啊半夜,那个中国女子
在西班牙的街巷迷了路,掩面哭泣。啊傍晚
你也在这无名灌木一个多人深的山林心生恐惧。
只有大雁记得天空的路径。
面向汹涌的人群大声喊出那个孩子的名字,
他脱颖而出,或许就此避开楼梯上被踩踏的宿命。
周瑟瑟:诗歌语言的宿命
草树刚刚推出了一本诗集《长寿碑》,这本书整体上手感厚实,却加强了我对他外表木讷而内在敏锐的印象。他的诗注重语言的深度,他在从事一项有难度的写作。语言当然是可伸可缩的容器,但并不是什么都可以往里装的,草树探索了诗歌在语言及物状态下的“被踩踏的宿命”,他的诗在语言“被踩踏”之后再次“反弹”向你。
《物有其名》即是他写下的能够不断“反弹”向我的短诗之一。因为没有可能在此谈他的长诗《长寿碑》,那首长诗最大的贡献在于“结构”。同样,这首《物有其名》也有内在牢固的“结构”。
他开门见山道出他诗的观念:“物有其名”,给了下面不断要“反弹”的一个强大的墙体,“陌生是因我无知”,他设了诗的结构的第一个“结”,后面他要层层剥离“物有其名”的墙体。但不急,草树性格沉稳,诗体砌得牢固是他一贯的作风,第二句他再次设立障碍:“名有歧义。不可轻率推门登堂入室。”诗的障碍也是诗的墙体,这样的墙体砌得越牢固,下面的“破墙”与“穿墙”,以及“登堂入室”就会越有意思。
他接着给出了一句“一切亲切的情感以名字熟稔于心为前提”,我觉得好戏来了,这是高手开始起手抬腿了,“仇人名字刺眼,给了你伤害,/也似满月之弓给了箭能量。”“命名”之艰难,但又似“满月之弓”,诗的劲道在一张一弛中。好诗并不在于艰涩中,而在于内在的流畅与给读者的启示力,我叫其“反弹”。
草树接着像一个戏剧导演,他充分相信了诗的“结构”。“当我在公园僻静的角落”,这是一个场景,但更是一个结构的结点,之后他还砌了“无名灌木一个多人深的山林”的结构,分别解构了“无名之美”与“心生恐惧”,这中间几行,我虽没有一行行拿出来细细品读,但他设置诗歌墙体的能力,他细致入微的浓缩语言的能力,相信读者自有体味。
我只是喜欢草树不论是在长巨还是短制里都能把诗的结构与诗的语言融为一体的态度。“掩面哭泣”的中国女子在西班牙,以及“反弹”向的对象“你”,此刻置于“无名灌木一个多人深的山林”,草树在结构的建造上堪称高手。
“面向汹涌的人群大声喊出那个孩子的名字”,这句终于是“破墙而入”,诗墙被打碎了,此前一句“只有大雁记得天空的路径”,诗的空灵中满含“忧伤”。我感受到草树的“物有其名”是一个痛苦的命名的过程,从“你”到“他”――“他脱颖而出”。读完全诗,我有种“破墙而入”的快感,但又有“脱颖而出”的虚脱。
好诗就是语言宿命的容器,像他“面向汹涌的人群大声喊出那个孩子的名字”。
第18首
秋天赋格曲
■李成恩
天狼星撕扯你的长发嗷嗷叫你亲爱的
倒立的秋虫嗷嗷叫亲爱的已经沉沉入睡
我走到北京郊外,看见羞涩的火焰冲天亲爱的
已经沉沉入睡。倒立的杨树
半夜出没的拖拉机,车上摇头晃脑的白猪
像一车秋天的梦游者嗷嗷叫你亲爱的
天狼星撕扯你的长发嗷嗷叫你亲爱的
倒立的秋虫嗷嗷叫亲爱的已经沉沉入睡
穿睡衣的少女学习杨树倒立
练习催眠术的少女向秋天发怒
散发汗味的马匹踢断了主人的肋骨
因为他迷恋上了嗷嗷叫你亲爱的
天狼星撕扯你的长发嗷嗷叫你亲爱的
倒立的秋虫嗷嗷叫亲爱的已经沉沉入睡
打翻后半夜梦的汁液,秋天泄露了
他出逃的阴谋。一队人马从西边来
他们要拘捕懒汉与乱窜的蛇虫
因为他们害怕秋天的美嗷嗷叫你亲爱的
天狼星撕扯你的长发嗷嗷叫你亲爱的
倒立的秋虫嗷嗷叫亲爱的已经沉沉入睡
我却醒了,昨晚我喝了足够的酒
酒神告诉我你必须醉倒像倒立的秋虫
穿蓑衣的古人携穿吊带装的夫人
他们乱了方寸,月亮高悬嗷嗷叫你亲爱的
周瑟瑟:挣脱意义后的诗也很美
秋天到了一阵子,我想选一首秋天的诗来品读,选来选去还是选了这首诗。原因是很多诗把秋天写得太过于有意义了,而选这首是觉得它写出了无意义的美,或者说是挣脱了意义后的美,包括语言的美。
诗的语言在这首诗里却是绕来绕去的,但读起来很有意思。呆板语言一定会失去思维的活力,这首诗的语言活蹦乱跳,是一个中国诗人在西方诗歌经验之上的创造性写作结果。
读此诗,让我想起英格玛伯格曼的影片《秋天奏鸣曲》中的音乐结构,在此转化为诗的音乐结构了。
也可以说巴洛克赋格曲在中国诗人这里有了具体文本的回应,诗的音乐节奏这事不好谈,在当代诗里似乎没有了,这首是个列外。
不同于保罗嘠灻,中国诗人的经验中此时没有了死亡,“死神是一个主人来自德意志”在这里不可能了,相反,却是欢乐,是秋虫,是天狼星,是拖拉机,是杨树,是散发汗味的马匹,是练习倒立的少女,是酒神,密集的意象以狂奔之势集合在欢乐的赋格曲,诗人的手飞快弹奏,秋天的乐池在树巅轰鸣。
“天狼星撕扯你的长发嗷嗷叫”――奇异的诗句,无尽多的意义并不需要过多解读了。
此诗可视为瞬间出现的不同的诗歌美学建构类型。
盛敏评荐
盛敏:1963年生。批评家。著有《盛敏评论随笔选》。现居安徽宣城。
第21首
8月31日
■罗 亮
他们喊我阁下,那时我正在收拾桌面
把一堆资料摞起来,放进附近的橱柜
他们依然喊我阁下
这令我恍惚,我实际已习以为常
正如,说到
中药,我就想到封建社会
中国文化
博大精深,但我总闻到麝香和草的味道
我精致如瓷
脆弱如瓦罐
我一日三餐,一日一线二点
有时站在云端
脱我的靴子
说我的古话
古话简洁,难懂
——这足够了
可以赶跑蚊蚋,异己和现实中的我字
我站在这儿可以喝酒吗
我站在这儿可以给你递扇子吗
我在催自己回家
在云端
在浩淼的事务里和资料室
在思想之地,我让战国休闲下来
诸子回家
找爱人,孩子扎辫子的人
和一池清水
“但是,阁下,您的字应签在乙方”
盛 敏:细心的幽灵拜访我们
罗亮先生这首诗可视为他每一天经商活动的真实场景的语言素描,细心的幽灵在他的脑中上窜下浮。当他准备将现实生活放下来时,非现实的、久远想像的美好生活断片突然扰动了他的灵魂——当下的商业会签、对话、谋略与妥协、争斗以及心不在焉的浮想,真能共处构建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全部?在每个时刻?难道我们真的是精神上的古人复印件?一个受文字指示的人在文字之外的生活遭遇中,未必总能触屏显示文字纯洁的美,有时会利用文字残酷的实用性功能去实现自己催促的金钱梦想,这时文字与文字占有者找不到优美的休闲地和贴心爱人,它只是一对一的回馈和遗弃。诗人收拾桌面、摞齐资料,接着妄图做一名在云端中简洁吮古的人,不用在浩淼的事务里送走自己的那一份寄予希望、梦想的时间。但是,您的生活您自己左右不了,因为“您的字应签在乙方”,惊醒地指出,不经意间随口一说归类了我们在生活中怵目的位置。
第20首
我的题词
■江不离
路过种猪场时
我抑制不住
题词的冲动
我夺过拆迁办工作人员手中的刷子
运足浑身的力气
用颜体奋然挥写道
有的猪活着
它已经死了
有的猪死了
它依然活着
从书法上说
都是些废字
君不见有的猪子孙满堂
它未竟的事业
蒸蒸日上
我小的时候
不止一次
几乎是经常
被杀猪的嚎叫声吵醒
盛敏:并不冲动的题词
江不离这首诗的矛尖直指拆迁与预告拆迁的题词,它发生的地方并不干净与美丽,题词时的心境联系在拆迁后的系列行动的结果上——实际发生了什么?无非交换中的平等意义被强制拆迁的一方给破坏掉了。而且猪场这个场地具有拆不掉的繁殖力量,被拆的只是砖瓦等具体物件,被杀的只是猪的活体,猪肉却细细地活在人的咀嚼活动中。那么这种愤懑与哀悼来自于不可制止的命令,来自于大红的拆字所具有的排他性——没有协商的余地,没有等价的、充分去推敲的公平可能性,是有目的利益干预,一种更少自信力的霸权的推行。这些经常引起民间批评的确实存在的“某物”、“某行动”,在观念革新的今天只会是法律的创伤,是生物的创伤,是小的时候延续至今仍被吵醒的创伤的回忆。
脚踢鸟评荐
脚踢鸟:诗人。批评家。教授。
第23首
秋刀鱼
■泽平
一个人走很长的路
到小酒馆里去
看妖艳的女人,买醉
然后在大雨中
回到海里去
他早已习惯一个人旅行
偶尔也失眠
无聊的时候就练习刀法
在秋天
回到他的出生地
像我们一样,悼念一段
从来不曾降临的爱情
如果有一天
你在大街上看到他满嘴谎言
请不要怪他
那是他病了。人世太深
那么冷,即使如此努力
依然找不到留下的理由
脚踢鸟注:
原诗10行,三节行数分别为3-4-3。
由于排版原因,断行成18行。请作者谅。
脚踢鸟:诗真是一种怪物
第一次看这首诗就感不错——那是作为读者的最初感觉。
从评论的角度看诗——诗内部的结构布局就出现了,作者的思维线路与方向就出现了。我要看它内部的逻辑关系,情感关系,以及诗意构成的方式。
在这首三节的诗中,诗人用前两节写了某人的两部分生活细节:
第一节:走路。酒馆。看女。买醉。大雨。回海——简约极了。
第二节:旅行。失眠。无聊。练刀。回乡。悼爱——简约极了。
如果继续这样写下去,将是一首情感平静的、逻辑平行的、语言简约冷静的诗,哪怕加上多么可怕的题目。果然,第三节出现了变化。一个人突然满嘴谎言,是病了。显然这个病不在肉体而在精神。
于是,这首诗内部的逻辑线索也出现了:一个人,从醉酒,到失眠,再到失恋,再到练刀——满嘴谎言,不过是这一过程的顺势发展。而他的病,远不止到谎言为止,另一个更重的病已经潜在出现于诗中。太深、太冷的人世,才是最终的凶手。
关于“秋刀鱼”。
不知道这首诗因何而写?是先有了鱼的想法,还是先有了人的遭遇后冠以鱼题。但题目无疑为这首诗增加了空间和弹性。
诗歌中的象征,不必过于贴切。两个象征物之间,关系也不必过于紧密。比如这首诗中,人与鱼的溶合,并没有句句相贴。前两节内与秋刀鱼联系上的是:回海、刀法、旅行、秋天。这3-4处已经足够。
第三节诗人不再提鱼。或者说已与鱼贴不上。我不知道这样处理对还是不对。
诗,真是一个怪物。任何评论者也无法说出一首诗的全部!
这首诗不错,可是它究竟不错在哪儿呢,我仍没说清——只把一首诗内部的关系整理一下,能算是对它的评价吗,尽管现在太多的评论家们仅仅这样做。
受字数限,我只说几个字:简。冷。悲。
第24首
族系
■ 星芽
在一排椅子周围 礼仪尚未完成
朴素的秩序尚未从黑暗延伸
一块水泥构筑的真实平面
爷爷带着父亲经过
那些光亮的 胜利的欢呼
或者哀求声 又从我漫长的躯体里
持续 被逐个击落
曾经无比光辉荣耀的
理想
自我诞生以来
就在硬币的一面哭干了泪水
太平洋便将我全部归还
只因我占据了
一具不可能存在的
身躯
脚踢鸟:与我相隔半个世纪的小诗人意象书写文革
是黄山脚下一个秋夜,偶听一位女大学生读荐这首诗。据介绍星芽原名饶佳1995年生于安徽黄山,现就读于宁波城市学院。
听到题目后,我心里忽然想到诗人的“族系”,内心涌起一种愿望:一个与我相隔近半个世纪的小诗人,怎样书写“文革”。
那是一次愉快的、无目的、忘年的晚餐。我一句一句地对着几个“听众”解说这首诗。由于旁边有人拿起手机录音,我说得格外卖力气。
听众大多是白丁,也不是专程赶来的听诗者,但他们全都立刻听明白了。说起文革,酒席中的木工厂长和手艺高超的瓦匠不断点头。老民兵营长说这孩子写得挺全面。这些年,我越来越厌鸿儒而喜白丁。
这首诗,写得文字干净、意象硬朗、情感肃穆。
第一段是一个仪式。写得非常冷。但指向不够明晰。惟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个正在进行中的仪式。两个“未”字,表明有一种延伸的未完成,或正在进行。
第二段有一个非常明确的“行为意象”,它是行为,但却是作为意象出现——爷爷带着父亲经过。这是全诗中惟一让人能明确识别的文革场景,非常清晰,非常典型,画面感也好。
高明的小诗人,用欢呼和哀求两个词,代表了那段可怕的历史。所以老民兵营长说全面。
全诗最好的句子,出现在第三段:
自我诞生以来
就在硬币的一面哭干了泪水
太平洋便将我全部归还
用硬币的一面,象征着强权与禁锢。用水汪汪的太平洋象征着博大的现代性。最后再次使用一个假定——“不可能存在的身躯”,断然否决了那个怪异的时代。
小小年纪如此纯熟地驾驭意象,令人生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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