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流派与QQ群
徐敬亚
流派,本指水的支流,后泛指学术、文学艺术等方面有独特风格的派系与群体。
诗,历来是流派的风起云涌之地。而“流派”这个概念,在中国新诗百年历史上,更五花八门,旌旗林立。
30多年前,流派这个词在中国还相当敏感,甚至险恶。我在《崛起的诗群》中对形成诗歌流派的前提曾作过如下认定:“(1)、独特的社会观点,甚至是与统一的社会主调不谐和的观点。对于诗来说,意味着多种感受角度;(2)、独特的艺术主张,甚至是敢于打破“永恒答案”的主张。这包括开拓诗的新领域;(3)、对审美趣味和鉴赏理想的特殊要求。这要求社会在诗未被大量理解前给予保护,给予其以进一步舒展发挥的可能。”上述文字明显剑走偏锋,那时我还是一名在校的大学生。三点设定,仅仅是想从诗歌内容、形式、鉴赏各方面吁请对流派的形成予以艺术民主。在铁板一块的艺术格局下,上述三点当年曾激起强烈震荡,成为对《崛起的诗群》批评的焦点。今天看,有点老套了。这三点设定尽管大胆狂妄,但从多个限定词中仍感到小心翼翼。
1986年,在筹备深圳诗歌大展前夕,我对大展的命名想了很久。虽然我早就说过“中国诗坛应该有打起旗号称派的勇气”的大话,但我自己仍然没有突破局限,最终大展定名为“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我想,我的局限,不是勇气的局限,而是学术观念上的局限。之所以没有使用“流派大展”而定名为“群体大展”,说明我当年对“流派”这个概念仍然保留着相当的恐畏,甚至过敏。
这些年,我早就想说说“流派”的事。其实对这个概念与词,不必过于神秘化、神圣化。它不仅是一个相当宽泛的含有共同化学成份意义上的学术称谓,也越来越成为一个带有强烈聚焦意味的物理性、社会性的特定群体所指。
世间很多神圣的事物,都是在一辈传一辈的滤化过程中被意义放大了的。时间越久,似乎越被夸张与变形。好的,往往更好。坏的,往往更坏。很多当时稍稍突出的人物或作品,一旦进入经典,便升天成仙化佛。中国白话诗伊始后的几十年间,曾出现过众多的诗歌团伙。如“新月派”、“创造社”、“湖畔诗人”、“象征派”、“七月派”等……这些今天已成为经典范本般的诗歌流派,当初发韧时,和八十年代诗歌热潮中的诗歌小圈子小团伙没什么本质的区别。简单地说,“新月派”、 “湖畔诗人”是套用了社团称呼(新月社、湖畔诗社);“创造社”、“七月派”、“新月派”均是由于丛书或杂志得名。各经典流派中的诗人们大多各写各的,并没有整齐统一的艺术风格。
流派,首先是一个派别、派系,是一伙人。然后才是“流”。从流的意义上,现代文学中真正具有狭义诗歌流派意味的是“象征派”,还有当代诗歌中有“朦胧派”。但即便是上述典型的艺术流派,其内部,流的方向也差异极大。在最狭义的角度,纯粹的流派几乎只在实验室里才能产生。
我更想说说今天,一到21世纪,一切都变得苍白与空心。很多昔日严酷的理念或习俗慢慢松弛与开放。信息化全球化的时代,不仅我们这一代从未经历,古往今来的人们都没有生活过这样多极多元多样的日子。古人不会想到几千年后人类整天被一些数码一些像素一些信息弄得筋疲力尽。不说“派”,就说“流”吧,当今的世上,能有几条自流自淌的可流?能有几位独步独行的诗人。所有的人,全部被现代科技所俘获,每个人的时间表都被庸俗的琐事占据。失去了时间表的人们,全部泡在全球化这个汪洋大海当中,我们每个人都成为了海的一部分,哪里还有溪流……就像在塞车大军中,没有一辆奔驰着的汽车,就像在点赞、转贴、共享中失去个性一样……忽然,我想起了一位朋友拍照时说过的一句话:我们所有人全都成了像素!
48年前文革大串联时,我到过北京、天津、上海、杭州。那时候中国各地依然保留着二战前后的街头景象。那时南方人与北方人在生活习性、语言发音、为人处事上,远隔千山万水,而今,一切全被规范,全部被格式化了。
最低限度地说,如果人们连基本的生存都千篇一律,如同饲养在笼中的鸡或圈里的猪,难道还能期待他们写出千差万别的字来吗?在全球化的今天,一个人能安静地坐下来写诗,读诗,本身已经是一件奢侈的事,甚至足够伟大。如果这个人又千方百计地找到了几个与他相似的同类,找到了一个讨论怎样写字儿想事儿的小圈子。他应该举手加额了。圈子,这个似乎不怀好意的词儿,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现代诗人们苦度岁月的救命稻草。
人类的科技飙进正疯狂前行,我不知道它会发展到怎样不可思议的程度,也不知道那时文学艺术将怎样苍白。但我仍然相信,最高意义上的文学与诗永远不会消逝。然而它将越来越成为当年布尔什维克一样的少数人。真正的诗人在加速拥挤加速繁杂的生存中必步步退缩,以孤独的方式珍视着个性化的日常经验。因此我预测,艺术史意义上的文学、诗歌的集结,将很难像20世纪那样风起云涌地发生,除非人类再次发生大规模的战乱与饥荒。
在最高的意义上,诗是稀有的、高贵的、它的峰点是只能靠少数天才推进的——正因为我内心珍藏着这一狭隘的诗歌理想,对一般社会学意义的诗歌活动才感到内心松弛。如同佛佗之不可言说,如同普渡全世的众生。
令我吃惊的是,当下可能是中国诗歌流派最多的年代——截止2014年1月26日,仅在中国诗歌流派网中注册的流派群组已达到510个(而当年声势浩大的1986’深圳诗歌大展只展出了64个流派)。在我居住的深圳,我不知道有多少个卡夫卡式的白领,他们每天伪装得彬彬有礼,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才还原为诗人。这些在诗歌“QQ群”里呼风唤雨的年轻人,以“秘密抽屉”的方式进行着一个人的战争,以昼伏夜出的潜伏方式操练着个人化的诗。他们大概不会奢望自己是为了文学史或诗歌史而写作,他们只是以写作的方式把自己从那架越来越加速的机器中偶尔抢救出来。我曾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诗,现代人的自我拯救术》,说的其实是一个被迫QQ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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