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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沉默的纳洛酮 于 2016-2-20 23:59 编辑
“新锐榜”投稿
犁铧
父亲老了,犁铧也老了
自从老屋的咳嗽声一日比一日沉重
犁铧,就解甲归田
锈在牛圈旁的那半亩花生地里
这些年,只有它读懂了父亲的沉默
在犁入土地的时候
知道父亲的关节,左边比右边更疼些
在故乡,会使用犁铧的人
都老了
大片大片的田地,与故乡的哀愁一起在冬天荒芜
桂花树下
桂花树下,我们曾一起仰望过九月的江南
远处卖梅花糕的老翁,吆喝一声
桂花就坠下一朵
雀鸟在屋檐下,扑哧一笑
桂花就坠下一朵
它们落在你的发间和裙上
而你,轻轻捏起一朵,闭上眼睛许愿
如今,又是一年桂花时节
我在树下顿悟,花开会落
结果也会落
而你,也会在灯火深处相夫教子
也会乌发如银,将岁月在案板上剁碎
我猜想
你曾许下的那个愿望,一定很美很美
空山
静坐在山顶,聆听风静静地吹过风,树和云层
这个时候,一切都在开散
包括那郁结胸内的悔恨,疼痛
以及那多次提到的难解的命运困境
一切都在放下,静落落地放下
不再我执
不再嗔怨
甚至不再刻意记起那年为你诵读的那段经文
一切都在回归,沉重的归石头,矿物和灵魂
轻浮的归食色,名利
我归我,你归你以及你所属的那部分
一切的脉络都在变得清晰,接近本真
山峦,日月,星辰
明月,青松,溪流
还有那充满隐喻和虚幻的心象
这个时候,一切都是无常和空相
包括这个肉身的我
我一定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梦里,我又一次站在故乡的山岗上
光着脚丫
像从前那样爬上高高的胡桃树
风静静地吹过衣衫和树梢,草在结籽
蝴蝶自在地飞过草丛
羚羊和蚂蚁都在寻找食物
而远处的牧羊人,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悠远的山歌
那颗老柿子树,很高很高
结着红红的柿子
山的外面还是山
我一定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因为,那颗柿子树早就被父亲砍伐
因为,我在梦里再也走不进那个老磨坊
那里,奶奶曾讲述着她疼痛的一生
因为,我梦见了你
而且,一喊起你的名字就流泪
父亲的咳嗽
这么多年了,父亲的咳嗽声还依旧在我的耳畔响起
一声接一声,或尖锐,或沉闷
跟季节没有关系
甚至跟烟跟雨跟寒夜里的冷风
也没有关系
父亲的咳嗽来自那片耕种了大半辈子的土地
来自那两间,从爷爷那里
传承下来却挡不住风雨的屋顶
来自那个漂泊在外儿子,每次电话声里的沉默
和不止一次的叹息声
黄昏,父亲的咳嗽声惊起了阵阵蛙鸣
在水田的倒影中
父亲和赵铁娃家里圈养的牛紧紧地重叠在一起
咳咳和哞哞,音质和音调
已经牢固地融合在一起
父亲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
静静地看着山外的山,天外的云
这时牛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而父亲便掏出烟叶,把一生的光景
慢慢地小心地裹成圆筒
点燃,然后深吸一口
似乎要把大山和溪水,要把鸡鸣狗吠和鸟影
全部吸进肺里
然后,和一生中说不尽的疼痛一并吐出来
吐成一抹晚霞
血红粘稠而冰冷的晚霞
这个时候,父亲起伏的咳嗽声就成了
那群鸭子上架的钟声
那群牛羊归圈的号令
最后,村口只剩下他一人和或明或暗的烟头
他再从肺里挤出
存储了一辈子的带血丝的浓痰
故乡的夜,很密很深
而梦总是很薄很浅
父亲在老屋里轻轻一咳,就可以把远远近近的梦全部咳醒
父亲斜坐在门槛上
连同黑夜一起沉默,像极了村后那棵快倒下的老皂角树
一生的希望与失望
都已经被他咳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他那个远离村庄的不孝儿子
在十八岁那年,离别他时沉重而难舍的脚步声
生命里的那场飓风
卜算的人说,二十八岁我会命犯铁锁
从此,我开始打磨自己生命中那些危险的镰刀
让自己中规中矩,吃蔬菜,肉和大米
跟同龄人谈论美食和女色
但那场飓风还是来了
圣杯从高处摔落,树木被连根拔起
瓦片,雪,都在颤抖
二十八年来,尽力的隐忍,打磨棱角
一次次地与灵魂合谋,妥协生活
但依然难以勒住那匹不羁的野马
它后退,再后退
然后备足脚蹄的力量,疯狂地奔跑,直奔悬崖
这个时候,我生命里的那场雪夜上梁山正在拉开序幕
浔阳楼迟迟不见
草料场比比皆是
我总是再次踏入那条河流
最近,我总是会跌入同一个梦境
梦里,有成片的向日葵
有鸦群飞过麦田
泥泞而望不到边际的路上,雾霭沉沉
我折下路边的荆棘,疲惫地驱赶虫蚁和走兽
一边行走,一边质疑我那如阿喀琉斯一样
挥之不去的厄运和困境
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有过
就像每次读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都会落泪
就像每次看到故乡的磨坊和柿子树,都会疼痛
就像每次看到那些遭受苦难的人,都会悲悯
为什么,我总是能够再次走入
赫拉克利特所说的那条河流
雪落在山岗上
最向往的日子
就是故乡的小雪缓缓地落在山岗上
而我,坐在火盆旁
烤着红薯
读着叔本华
静静地听雪落在屋顶上
落在院子里
落在大黄狗的眼睛里
这个时候,人们都躲在屋子里
乱侃,吃喝或者交媾
在故乡,没有人会受到风寒
谁的家里都可以避寒取暖
哪怕是茅草屋
哪怕是茅草棚
因此,这个时候
雪地上没有一个脚印
山岗上
也没有独行的人
作为表象的世界
假如世界只是表象
而意志才是那只主宰神坛的乌鸦
那么,上帝的确死了
因为,霓虹灯一亮
天空的鸟就散了
世界只剩下碎片
未觉悟的佛陀
吞下一部《金刚经》之后
胸中的猛虎,就磨平了两颗虎牙
断章中,我锯断了一句,了悟了一句
在八月,敲碎一块古老的石砖
纹理上,听到马嵬坡下呼呼的风声
以及宋代匀称的研墨声
而那些难舍的我执,也被从墙上敲碎,散落一地
月光落下,结成了一层厚厚的霜
这个时候,风从窗口爬进来,掀开桌上的那本《诗经》
在第五页,我曾写下一颗石榴树
树下,你拈花,眼里藏着一口深井
想到这里,雪就落了,一片一片地坠落井底
于是,我转身默念,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作者:沉默的纳洛酮,1988年3月23日生,陕西商洛人,现居浙江台州。 著有小说《那年那月那时》,著有诗集《作为表象的世界》、《医生,那深渊里的守护者》、《诗写水浒》、《未觉悟的佛陀》。
诗观:好的诗歌,应该直面人性及人类的生存境况,真情怀,大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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