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
古典的语境里,有说不完道不尽的味道,我选择这样一句,只因郭金牛先生的诗集读后感使然。说是诗集,我愿意说是长诗。《纸上还乡》从一到四十九节节相关,环环相扣,俨然就是金刚不坏。它是一体的,它的死穴在哪里只有先生自己清楚。
从情感角度说,乡之于国人可能是最值得信任的地方吧!这个题目,也就很让人亲切。这也就初步拉近了作者与读者的距离。我好奇,先生是用什么方式进入别人的内心的,或者说,先生的内心是如何先打动起来的。读过之后发现了,先生是不吐不快的,字里行间分明就是伤痕,有伤痕的人是容易被感染的,正如郭金牛先生自己所例举,同事、朋友、亲人,这是一个时代的症候,他者之伤即是自己之伤,他者之痛即是自己之痛,时代之伤痛。
喊疼痛的人是需要技术的。而郭金牛先生深谙其道,同样的感受,同样的渴望,通过文字表达,当然少不了美的展现,美,其一、朴素;其二、举重若轻。前者有约定俗成的低,这种低只是一种姿态。后者是情趣的,调动神经的,艺术这门课程正是达成这一共识的最好途径。
杨炼先生说这是郭氏轻功,我说是金刚不坏,我想二者并不矛盾。因为惟其轻而见于巧,惟其真而见于实。郭金牛先生正是要通过艺术来抵达吾乡,唯有艺术能让一个严重的时代感染者得于安心。
……
这是我们的江湖,一间工棚,犹似瘦西篱
住着七个省。
七八种方言:石头,剪刀,布。
七八瓶白酒:38°,43°,54°。
七八斤乡愁:东倒西歪。每张脸,养育蚊子
七八只。
……
——《在处省干活》
第一首这一节,通过关联物象准确地抓住了工棚内的细节,对工棚生活有高度的概括力。
形象逼真、生动活泼。且以省代人称极具空间感。
……
少年划出一道直线,那么快
一道闪电
只目击到,前半部份
地球,比龙华镇略大,迎面撞来
速度,领走了少年;
米,领走了小小的白。
……
——《纸上还乡》
第六首这一节,主要在于“地球,比龙华镇略大,迎面撞来”这样的句子用来说跳楼自杀这事让我读后为之震惊。人在地球生活,基本上的人都是坐井观天,对事物有很大的判断错觉。明明主动的死亡在此刻也变得被动起来。
第七首《十亩小工厂》让我想到大与小的结合,乡与城的结合。
……
发薪水的日子,十亩小工厂,十亩芝麻地开花呀
十亩香气
被谁运走?
这一节是结尾处,香气被运走,多么让人伤感。以静制动,芝麻开花,小小的幸福也是这么无情地被剥夺,比之十亩之小当然芝麻就更无从说大了。这通俗的言说,姿态之低让我亲切感受是在听邻家哥说故事,朴素而真诚。这种匠心独具的表现形式我为之喝彩。
与之相近的还有后面,比如第九首《重金属》一首,人称叛徒、小小的告密者;第十三首《写诗的骗子,是我》其中骗子这一人称,和下面这一节:
……
郭。在工地的木板上旁若无人地写诗。写得张哭泣,真不该
让她跟随,来到深圳,数月奔走,身无分文
借虫子200,用于交房租。
借土豆50,用于吃饭。
借江鸟30,这天节余15元
购买了逃走的车票
……
“虫子、土豆、江鸟”这既是物性也是人称、人性。都是很有通感的。
不得不提的还有第三十八首《庞大的单数》,题目占了半边江山,这大又大得低、朴素,大得让人无限沉思。
《庞大的单数》
一个人穿过一个省,一个省,又一个省
一个人上了一列火车,一辆大巴,又上了一辆黑中巴
下一站
祖国,给我办理了一张暂住证。
祖国,接纳了我缴交的暂住费。
车票的尽头
二叔,幺舅,李妹,红兵哥和春枝
眼里
落下许多风沙。
薄命的人呀,走在纸上
“落雨大,水浸街。”
春枝做了祖国的洗头妹
她要卖春天
“月光光,照地堂。”
二叔,幺舅,红兵哥,三只惊弓的斑头雁
一只捉到樟木头收容所
一只失踪十三天
一只有点倔,蹦达不了几天。
“小白菜,泪汪汪。”
南方有人砸开出租屋
哎呀。那是突击清查暂住证。
北方的李妹,一个人站在南方睡衣不整
北方的李妹,抱着一朵破碎的菊花
北方的李妹,挂在一棵榕树下
轻轻地。仿佛,骨肉无斤两。
唉,我帮不到她。
句句孤单句句单数。结尾一句是闲笔,这闲笔是点睛的,把整首诗带上了一个层面。帮字突显,悲悯与温暖的情怀,朋友、同事、亲人之间的那份缘,跃然纸上。
在我有限的认知里,肯定郭金牛先生这些杰作,是经过大量艺术熏陶厚积薄发的结晶,其古典、传统的继承,融浪漫与现实的个性言说,当今中国诗少有。我这样说不是托大他,因为艺术最终是要深入的,是要深深挖到人性的。杨炼先生说,没有深度的诗等于白写。我十分认同。说到这里,必须说郭金牛先生做到了。在四十九首作品中比比皆是的艺术之美,让我读下这长长的文字丝毫不感到累,相反,倒是一种享受。关于人性,且看第十七首:
《木匠小郭的悲观主义》
追赶春天的柳枝,开始稳重;追赶时间的
大巴车,开始轻佻
八点半。一只拦路鬼,正在寻找它的替身
表妹叫声,偏短。
车祸。红油画。缎面的女鞋。三米多长的红线
与张力
血,往上欠了欠身子。
时光倒叙,约七年的光景
城里人,离家,赶往野外
抚摸稻草人一根细长的腿。招风的破袖,摸出象征主义
木匠小郭,带着表妹,去城里挣钱。
一条小路通向大路,越走越大,越走越多
符合木匠小郭的愿望
表妹私自远嫁,我独自成亲
想起小时候,我们一边过家家,一边
往村子的水井撒尿,现在很后悔,带着受伤的表妹,
回到村子。
井里的水
还在等着一对旧儿女。
这首诗中“想起小时候,我们一边过家家,一边/往村子的水井撒尿,现在很后悔,带着受伤的表妹,/回到村子。/井里的水//还在等着一对旧儿女。”村子的无声与容忍,我们的无知与无助结构成诗行。因为年小而无知,无知而无畏,往水井撒尿是人性中潜在的劣根,只有无知无畏的小孩能做或敢做。潜意识里,我们撒尿在水井里,让所有人都吃我们的尿。这看似丑陋的行为,运用于反衬村子对“旧儿女”的“等”是多么的有力。再看第十九首:
《灿烂的小妓女,徐美丽》
小妓女。
徐美丽。年方二八,丹凤眼,我简直就要爱上。她
第十六个。春。
活着是一件多么好的事
徐美丽,双肩削瘦
左肩挑着一家四个人。奶奶拾着空酒瓶,妈妈喝着先锋霉素,弟弟
上着初三。右肩
扛起柴、米、油、盐。
徐美丽做着违法的事。被警察抓。没见她怎么说苦
我。很难收回先前在娜娜发廊门前吐过的三次口水。
说过的坏话。这么小,这么贱,这么淫荡
现在,这么爱她。
我有什么资格
写诗。对生活说三道四
这首诗,曾有过争议,我也有过看法,但最终不得不承认,在一个我认为整首长诗里是必不可少的部分。诗中运用热处理方式,感性强化主题。我们知道,火热量最大的是火端,而不是根部,所以热处理时把事物置于上头适当位置,会更有效。这里诗人正是让事物靠得太近。把事物往热源根部放,会给后面叙述带来更大压力。然而,我所认知的层面不同,其实,从另一个角度看一首诗,“我有什么资格//写诗。对生活说三道四”这个结尾所指引的层面是我与叙述对象的比较,从前面的言说中感受“我”的人性根源,当然这个“我”就应当为是非的评判者而不是诗人。
……
我。很难收回先前在娜娜发廊门前吐过的三次口水。
说过的坏话。这么小,这么贱,这么淫荡
现在,这么爱她。
……
这一节,吐口水的是道德,是人性中潜在的传统是非观,以此为据就可以吐口水,可以说人坏话,可以用小、贱、淫荡来加身了吗?笔锋突转“现在,这么爱她”因为知道真相还是其他原因,作者没有明说,也许读者可以想,也许是因为她的小、贱、淫荡,已经在道德之外,不是评判是非者了。
当人们捧起这本书,或许另有很多的感慨,因了诗人郭金牛先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命名,他乡是乡,故乡是乡,他乡不是乡,故乡不是乡,最后,他乡还是乡,故乡还是乡。因为真知,因为心安,生活处处是乡。
2014-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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