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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毕肖普诗作精选(60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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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10 18:1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这个选集我还制作了pdf档,可于此处(用QQ或微博登录即可)免费下载:
http://www.docin.com/p-2155882540.html


  伊丽莎白•毕肖普(Elizabeth Bishop,1911 - 1979,或译毕晓普,毕谢普,碧许)生于麻萨诸塞州的伍斯特,是美国20世纪最重要的诗人之一。她很小的时候父亲便去世了,母亲则进了疯人院,童年时和外祖父母住在加拿大新思科舍省,也曾与其它亲戚住在麻萨诸塞。毕谢普1934年毕业于瓦萨学院。她一生很多时候都在旅行,曾在纽约、巴西、波士顿等地生活;曾任教于哈佛和纽约大学;1979年去世。1949 - 1950年毕谢普成为美国国会图书馆诗歌顾问(即后来的桂冠诗人)。她凭《北与南》和《一个寒冷的春天》合编成的《诗集》(1955)获得普利策奖;诗集《旅行的问题》(1965)获国家图书奖;另一部诗集《地理学III》(1976)获国家书评界奖。

1)洗发 The Shampoo (1)

岩石上无声的扩张,
苔藓生长,蔓延
像灰色同源的震波。
它们期待着相会
在围绕月亮的圆环上,
依然留存在我们的记忆里。

既然天堂将会
倾心照料我们,
亲爱的,你何必
讲究实效,忙碌不停;
不妨静观眼前。时光
虚度倘若不被感动。

星光穿过你的黑发
以一支明亮的编队
紧密地聚集在一起,
如此笔直,如此神速
来吧,让我用那只大锡盆为你洗发,
它打碎了,像月光一样闪烁无定。
      (蔡天新 译)

注:
1)这是毕晓普为她的巴西情人洛卡所写的情诗,两人在佩德罗波利斯山上的伊甸园里有一个瀑布形成的水池,毕晓普常在池边为洛卡洗头,她们的住宅如今已成为各国游客的观光胜地。


2)奥尔良河畔 Quai d'Orléans (1)
──给玛格丽特•米勒

河上的每艘驳船轻松地掀起
  浩大的水波,
像一片巨大灰色的橡树叶
  蓦然出现;
它夹带着真实的叶子顺流
  漂向大海。
巨叶上水星似的叶脉──
  那些涟漪,
冲向河流两岸的堤坝
  毁灭自身,
悄然如陨落的星星在天空中
  结束了生命。
那些成堆的真实的叶子拖曳着
  继续漂流
它们无声地远去,溶化在
  大海的厅堂里。
我们纹丝不动站着观察那些
  叶子和涟漪
当光芒和水流紧张地进行
  正式的会晤。
“如果所见的会轻易忘怀我们,”
  我想对你说,
“随它去吧,我们注定摆脱不了
  叶子的纠缠。”
      (蔡天新 译)

注:
1) 原标题是法语。奥尔良是法国中部卢瓦尔河畔的城市。玛格丽特•米勒是毕晓普的大学女友,她们在法国旅行时遇到了车祸,从而终结了两人的关系。晚年诗人承认,米勒是自己年轻时最爱的人,据说她猝死的前一天晚上,两人通过一次长话。


3)寄往纽约的信 Letter to N. Y.
──给路易丝•克伦(1)

我希望你在下一封信里说说
你想去的地方你要做的事情
那些戏怎么样,散场以后
你还有哪些别的娱乐?

你在午夜时分搭乘出租车
匆忙的像是要拯救自己的灵魂
那里道路不断围绕着公园
计费器瞪着眼睛如垂死的猫头鹰

树木显得异常的古怪和绿
孤单地站在又大又黑的洞穴前
突然,你置身于另外一个地方
那里事件像波浪一样接连发生

大多数玩笑你弄不明白
像石板上擦掉的几句脏话
歌声嘹亮可多少有点朦胧
天色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

从棕色的石头屋子里出来
你到了灰白洒了水的人行道上
建筑物的一侧太阳会升起
像一片摇摆不停的小麦田

亲爱的,是小麦不是燕麦。我猜
这些小麦的种子不是你撒播的
无论如何我都渴望了解
你想做的事情你要去的地方
      (蔡天新 译)

注:
1) 路易丝•克伦是毕晓普的大学女友,巴黎、纽约和基韦斯特时期的情人。她的父亲曾任马萨诸塞州州长,美国参议员,母亲是纽约现代艺术馆的首批董事。这首诗是两个人分手后所作,被作曲家南德•罗莱姆谱成曲子后广为流传。


4)人蛾 The Man-Moth (1)

    此地,上方,
建筑物的缝隙充满了碎裂的月光。
人的整个影子只有帽子那样大小,
伏在脚边,犹如玩偶足下的圆圈。
一枚倒立的大头针,针尖被月亮吸引。
他没有看月亮,只是观察她的大片领地,
感受着手上那古怪的亮光,不冷也不热,
那温度没有任何仪表可以测量。

    可是,当人蛾
偶尔对地面进行几次难得的寻访,
月亮却显得那样不同寻常。他出现
在一条人行道边的开口处,并开始
紧张地攀援这些建筑物的表面。
他觉得月亮好比苍穹顶端的洞穴,
说明天空的庇护是根本靠不住的
他颤抖,但必须尽可能地向高处探索。

    快到屋顶了
他的阴影拖在身后,像摄影师的黑布,
他畏惧地向上爬,设想这一次或许能够
将自己的小脑袋伸进那圆圆整齐的开口
就像裹着黑卷,硬从一支筒管里挤出
进入光芒(人在地面时没有这种幻觉)。
人蛾最怕的事他仍需去做,虽然
他必定失败、受惊、跌落,却没有伤害

    尔后他返回
他所谓的家,那苍白的混凝土的地铁。
他轻盈地展翅飞翔,恨不得尽快赶上
那沉默的火车。车门急速地关闭
人蛾自己总是背对着前方坐着
火车立时全速前进,没有换档
或任何渐快的过程,可怕的速度,
他说不准自己后退的速度究竟有多快。

    每晚他必须
乘车穿过人造的隧道,做着相同的梦。
犹如枕木在冲锋的脑袋和车箱下面
反复出现。他不敢朝车窗外面看,
因为第三条铁轨,那流动的有毒气体
就在边上奔跑。他把这看成一种疾病
自己遗传上了容易感染。他只得
把手放进口袋里,正如别人披着围巾。

    若你逮住他
举起手电照他的眼睛。里面全是黑瞳仁,
自成一个夜晚,他瞪着你看,那毛刺的
天边紧缩,而后闭上双目。从他的眼睑里
滴出一颗泪,他仅有的财产,像蜜蜂的刺。
他隐秘地用手掌接住,如果你没有留意
他会吞下它。但如果你发现了,就交给你,
清凉宜人犹如地下的泉水,纯净可饮。
      (蔡天新 译)

注:
1) 这首诗经玛丽安娜•莫尔推荐,发表在《今日生活和文学》上,为24岁的毕晓普带来最初的声誉。当年夏天,她在巴黎旅行,因此受邀出席为安德列•纪德举行的一次聚会。洛厄尔后来把《人蛾》与卡夫卡的小说相提并论。


5)访问圣伊丽莎白医院 Visits to St. Elizabeths (1)

这是那座疯人院

这是一个男人
他躺在那座疯人院里

这是一个悲剧的男人
虚度的光阴
他躺在那座疯人院里

这是一只手表
纪录了一个多嘴的男人
虚度的光阴
他躺在那座疯人院里

这是一位水手
戴着一只手表
纪录了一个受人尊敬的男人
虚度的光阴
他躺在那座疯人院里

这是那位水手
最后的停泊处
他戴着一只手表
纪录了一个衰老无畏的男人
虚度的光阴
他躺在那座疯人院里

这是那位水手
经历的海上风云
病房的岁月和墙壁
他戴着一只手表
纪录了一个古怪的男人
虚度的光阴
他躺在那座疯人院里

这是一个戴纸帽的犹太人
哭泣着跳舞,从病房
飘向海上咯吱作响的甲板
来到那位水手身边
他正在上发条的那只手表
纪录了一个残忍的男人
虚度的光阴
他躺在那座疯人院里

这是一个枯燥的书的世界
这是一个戴纸帽的犹太人
哭泣着跳舞,从病房
飘向海上咯吱作响的甲板
那位疯狂的水手
正在上发条的那只手表
纪录了一个忙忙碌碌的男人
虚度的光阴
他躺在那座疯人院里

这是一个男孩,轻拍着地板
想看看世界是否真实、坦荡
而那个戴纸帽的鳏居的犹太人
哭泣着跳舞,迈着华尔兹的步履
旋转着从病房飘向
那位默然无语的水手
他聆听着滴答走动的手表
纪录了一个乏味的男人
虚度的光阴
他躺在那座疯人院里

岁月、墙壁和门扉隔离了
这个男孩,他轻拍着地板
想看看世界是否真实、坦荡
而那个戴纸帽的犹太人
快乐地跳舞,从病房飘向
被大海分开的甲板
那位引人瞩目的水手
摇晃着一只手表
纪录了一个写诗的男人
虚度的光阴
他躺在那座疯人院里

这是一个从战场上归来的士兵
岁月、墙壁和门扉隔离了
这个男孩,他轻拍着地板
想看看世界是否是圆形的
而那个戴纸帽的犹太人
小心地跳舞,从病房飘向
棺木一样厚重的甲板
那位狂热的水手
出示了一只手表
纪录了一个可怜的男人
虚度的光阴
他躺在那座疯人院里
      (蔡天新 译)

注:
1) 毕晓普出任国会图书馆诗歌顾问期间,经常去圣伊丽莎白医院看望埃兹拉•庞德,这首诗共有十二节,行数逐节增加,被南德•罗莱姆谱成歌曲后在西方广为流传,并收入了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唱片专辑。


6)睡在天花板上(1) Sleeping on the Ceiling

天花板上多么安逸!
它就像协和广场。
那小巧的枝形吊灯已
熄灭,喷泉回到黑暗中。
公园里没有一个生灵。(2)

下面,墙纸正在剥落,
植物园锁上了大门。
这些照片里的是动物。
繁花绿叶瑟瑟作响;
昆虫正在挖掘着隧道。(3)

我们必须走在墙纸下
去拜会昆虫角斗士,
与一付网和三叉戟搏斗,
离开那喷泉和广场。
但是,我们可以睡在上面……(4)
      (蔡天新 译)

注:
1) 这首诗作于巴黎,当时诗人住在卢森堡公园附近,协和广场和植物园这两个地名用的是法语。
2) 在第一节,诗人作了一个比喻,即把天花板想象成巴黎协和广场,那里坐落着总统府爱丽舍宫。
3) 诗人在第二节又作了一个比喻,即把房间的四周想象成巴黎植物园,于是墙上的照片里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动物。
4) 又回到起句。“我们”,毕晓普每次去欧洲,总有女友做伴。


7)在鱼房 At the Fishhouses

虽然那是一个寒冷的黄昏
在一间鱼房里仍有一个
老人在织网,
他的网是暗紫褐色的,
在薄暮中几乎看不见,
他的梭子磨损得锃亮。
空气有一股浓烈的鳕鱼味
让人淌鼻涕流眼泪。
五间鱼房都有尖尖的屋顶,
狭窄、嵌有防滑板的步桥斜斜
伸向那些三角墙里的仓库
让手推车可以上上下下。
全是一片银白色:海沉重的表面,
缓慢地膨胀,仿佛正在考虑溢出,
是一片模糊,但长凳、龙虾笼
和桅杆的银白色却散开
在嶙岣参差的乱石间,
是一种清晰的半透明
犹如古旧的小楼,近岸的围墙
爬满翠绿色苔藓。
大鱼桶完满地排列着
一层层美丽的鲱鱼鳞片,
手推车也同样厚厚地披裹着
柔滑的彩虹色铠甲,
身上爬满彩虹色苍蝇。
鱼屋背后的小斜坡上
放置在零星稀疏的明亮青草中的
是一个古旧的木制绞盘,
破裂,有两个漂白了的长把手
和一些忧郁的斑点,像干了的血,
绞盘上有铁的部分已经生锈。
老人接受一根“好彩”烟。
他是我祖父的朋友。
我们谈到人口的减少
以及鳕鱼和鲱鱼,
他正在等候一艘鲱鱼船进港。
他的背心和大拇指上都有金属饰品。
他已经用那把旧黑刀削掉了无数的鱼
身上的鳞片,那最重要的美,
刀身几乎已经磨损完了。

在水边,在他们
把船拉上来的地方,在那条
伸入水里的长长坡道上,银色的
细瘦树干横放在
灰色石头上,每隔四五英尺
就下一个坡度。

冷、暗、深和绝对清晰,
对生物、对鱼和海豹都难以
忍受的自然环境……尤其是一只海豹,
我在这里一个又一个黄昏都见到他。
他对我感到好奇。他对音乐感兴趣;
像我这个全身受过浸礼的人,
因此我经常给他唱浸礼歌。
我还唱《强大的堡垒是我们的上帝》。
他伫立在水中镇静地
望着我,摇一摇他的头。
然后他就消失了,然后又突然出现
在几乎同一个地方,耸了耸肩
好像这与他更好的判断不符。
冷、暗、深和绝对清晰,
清晰的灰色冻水……回来,在我们背后,
那些高贵的无花果树开始出现。
淡蓝的,伴着重重叠叠的影子,
一百万棵圣诞树伫立着
等待圣诞节。水似乎悬桂在
那些灰色和蓝灰色的圆石上。
我一次又一次地见到它,一样的海,一样,
轻轻地,淡漠地摇荡在那些石头之上,
冰冷冷自由地在那些石头之上,
在那些石头然后是在世界之上。
如果你把手插进去,
你的手腕立即就会发痛,
你的骨头会开始发痛你的手会灼烧
仿佛水是火的化身,
吃的是石头,燃起暗灰色的火焰。
如果你品尝,它首先会是苦的,
然后是咸的,然后便要烧你的舌了。
它就如我们想象中的知识那样:
暗、咸、清晰、动人、绝对自由,
从世界那又冷又硬的口中
拉出未,永远发端于那些晃荡的
乳房,流动和扭曲,又由于
我们的知识是历史的,于是流动,和涨起。
      (黄灿然 译)


8)浪子 The Prodigal

他赖以为生的这些棕色的猪的强烈气味
如此靠近,用它的呼吸和浓密的毛发,
让他去审判。地板腐烂了;猪栏
一半涂上了平滑如玻璃的粪便。
在移动的拱嘴上,闪烁的,伪善的
猪眼跟随他,一种充满快乐的目光──
即便那总是吃她孩子食的母猪──
直到他弯下身去搔她的头时才虚弱下去。
但有时在早晨喝完一顿后
(他藏起了半品脱)
日出把仓前空地的泥浆染红;
燃烧的水潭让人心安。
他就想他几乎可以忍受
另一年的流浪生活或者更长。

傍晚的第一颗星带来预告。
他为之工作的农场主在黑暗中到达
把牛马关进仓里
在干草悬垂的云朵下面,
和草耙,微弱分叉的闪电,反光在一起,
安全友好仿佛在方舟之中。
猪们伸出小脚打鼾。
灯笼──像太阳,离去──
在泥地上投下光环。
沿着泥泞的木板路他拎着一只水桶,
感到蝙蝠在摇摇晃晃地飞,
战栗的顿悟,超出他的控制
触摸到他。但最终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决定回家。
      (马永波 译)


9)矶鹞 Sandpiper

对身边的咆哮他习以为常
如此频繁地 世界被注定震撼
它奔跑,跑向南方,在有序的混乱中
如同布莱克的门徒 审慎而苛求

在它左侧海滩脂肪般咝咝作响
一排不安的水浪涌起又退却
为黯淡脆弱的脚爪镀上光芒
它奔跑 一直穿过它,盯着自己的脚趾

盯着脚趾间沙子的空间 在那里
(细节并非渺小)大西洋的细流
飞快地流逝 当他奔跑
它盯着缓缓流动的沙子

世界隐在雾中。因而它
渺小,巨大而清晰。浪涛
高低起伏。它不能预知
嘴喙趋向何方 全神贯注地

它寻找着 寻找着 寻找着
可怜的鸟!满怀困惑
黑色、白色、灰色、成百万的沙子
与石英、紫晶与玫瑰石混和
      (姜涛 译)


10)六节诗 Sestina

九月的雨落在房子上。
黯淡的光线中 老祖母
和孩子一同坐在
厨房小巧的火炉边
她们读着历书上的笑话
有说有笑 掩饰泪水

老祖母想着击打屋顶的雨水
和自己昼夜之交时的眼泪
都已被历书预言
但仅为她一人知晓。
火炉上铁壶轻轻歌唱。
她切下一片面包对孩子说,

“该喝茶了”;而孩子
正痴望着茶壶浑浊的眼泪
如屋顶上滂沱的雨水
在乌黑滚烫的火炉上疯狂起舞。
收拾停当 老祖母
把聪明的历书挂于

绳子上。它鸟儿一样
在孩子的头上 在老祖母
的头上 半张着翅膀
而深棕色的泪水溢满了茶杯。
她瑟缩着说屋子有点儿冷
并将更多的木柴投入炉中

火炉说:“是时候了。”
历书说:“我知道我所知道的。”
孩子用碳笔画了一幢歪歪扭扭的房子
和一条凌乱的走廊。然后
又添上一个小人儿 一排纽扣
好似一串眼泪 他骄傲地拿给祖母看。

然而当祖母在火炉边
忙忙碌碌
微小的月亮如同眼泪
从历书敞开的书页间
神秘地落入孩子在屋前
精心布置的花床

“该种植眼泪了”,历书说
祖母对着奇妙的火炉歌唱
而孩子画下了另一幢隐秘的房屋
      (姜涛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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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0 18:29 | 只看该作者
11)地图 The Map

陆地躺在水中;映有绿色阴影。
阴影,或是浅滩,在其边缘
能看见一列长长的布满海草的暗礁,
那些海草从绿色垂下,悬至纯蓝。
或许是陆地附身从下面把大海抬起,
平静地把它拉到自己身边来?
沿着美丽的黄褐色的沙洲
陆地是否在下面拖曳大海?

纽芬兰的阴影平展静止地躺着。
拉布拉多(1)是黄色的,迷乱的爱斯基摩人
给它上了油彩。我们可以抚摸这些可爱的海湾,
在玻璃下面它们像是将会开花,
或像是会为看不见的鱼提供干净的笼子。
海边城镇的名字跑进大海,
城市的名字与邻近的山脉交叉
──此处印刷工体验到同样的兴奋
正如当情感远远超越其原由时那样。
这些半岛把水握在拇指和另一指间
就像妇人在摸索布匹的柔滑。

地图上的水域比陆地文静,
给予陆地其波浪的形态:
而挪威的野兔不安地向南跑,
轮廓侦察大海,陆地的所在。
是分配的,还是各国可以自行挑选颜色?
──那最适合其特性或固有水域的。
地形图不显偏爱;北方和南方皆近在咫尺。
比历史学家更讲究的是制图者的着色。
      (戴玨 译)

注:
1) 位于加拿大纽芬兰省的大陆部分。


12)北哈芬(1) North Haven
纪念罗伯特•洛厄尔(2)

我能在一英哩外看清一艘
纵帆船的桅索;我能数出
云杉上的新球果。如此静寂
苍白的海湾披着一层乳白色皮肤,天空
无云,只有一条长长的,梳理过的马尾。


自去年夏季以来,那些海岛没移动过,
尽管我喜欢假装它们移动过
──以一种梦幻轻柔的方式,漂游,
向北飘一点,向南飘一点,或向两边,
在海湾的蓝色边界内它们有自由。

这个月,我们最喜欢的岛上鲜花盛放:
毛莨,红苜蓿,紫巢菜,
山柳菊仍在燃烧,雏菊斑斓,小米草,
香猪殃殃那些白炽的星星,
还有更多,都回来快乐地绘饰草坪。

金翅雀回来了,或类似的鸟,
还有白喉带鹀的五音歌,
恳求又恳求,催人泪盈盈。
大自然重复自己,或几乎如此:
重复,重复,重复;修订,修订,修订。

多年前,你跟我说是在这里
(是1932年?)你第一次“发现女孩
并学会了驾驶船只,学会了接吻。
你玩得“如此开心,”你说,在那经典的夏季。
(“开心”──似乎总带给你惘若有失的怅恨...)

你离开了北哈芬,缆绳锚在其岩层里,
于神秘的蓝色中浮动...而现在──你永远
离去了。你无法再弄乱,或重新整编
你的诗篇。(但雀鸟却能重编它们的歌。)
那些词语不会再变。忧伤的朋友,你无法改变。
      (戴玨 译)

注:
1) 位于缅因州的佩诺布斯科特湾。
2) 美国著名诗人,作者的好友,于1977年去世。


13) Poem

大约一张美国或加拿大
的旧式一元钞票那么大,
基本上是一样的白色,灰绿色,和铁灰色
──这小幅的画(为一大幅的画作的草图?)
一生中从未卖过什么钱。
无用且空闲,它度过了七十年,
作为一件不起眼的家族遗物
给附带传至不同的物主,
他们有时会看看它,或甚至看都不看。

那肯定是新思科舍省;只有那儿
才会见到三角墙的木房子
给涂上那种讨厌的棕色。
其它房子,看起来一点一块的,都是白色。
榆树林,矮山岗,教堂的细长尖顶
──那青灰色的一缕──是吧?前景中
的一片洼地里有些小母牛,
每头只画了两笔,但肯定是母牛;
两只微小的白鹅在碧水中,
背靠背,啄食,还有一条歪曲的枝条。
凑近点看,是一株野鸢尾,白黄相间,
刚从颜料管里扭动出来。
空气清新寒冷;寒冷的早春
像灰玻璃一样明朗;铁灰色的
暴风云下是半吋大的蓝天。
(这都是这位艺术家的独特画法。)
一只类似斑点的鸟飞向左边。
或只是苍蝇留下的看起来像鸟的斑点?

天哪,我认得这地方,我知道!
是在后面──我几乎能想起那农夫的名字。
他的谷仓背靠着那片洼地。就在那儿,
钛白色,轻轻的一抹。尖顶的影迹,
画笔的毫毛,仅仅可见,
一定是长老会教堂。
会不会是吉里斯皮小姐的房子?
那些个母牛与鹅
自然是我出世以前的。

一小时内完成的草图,“一气呵成,”
曾经从车尾箱取出来给人。
要不要这玩意?我大概永远也不会
有地方再挂起这些玩意。
你的乔治叔叔,不,我的,我的乔治叔叔,
他该是你的叔公,把这一切留给了妈妈
然后回英格兰去了。
你知道,他挺有名的,皇家艺术学会的成员...


我从不认识他。我们都知道这地方,
很明显,这是个乏味闭塞的小地方,
我们在不同的年代,长久地观看它,
足以把它记住。真怪。我们却仍然爱它,
或只是爱对它的记忆(那肯定变了许多)。
我们的洞察力相同──“洞察力”这词
太严肃──我们的观察,两种观察:
“摹仿生活”的艺术和生活本身,
生活和对它的记忆经过压缩,
它们相互转化了。哪个是哪个?
生活和对它的记忆,有些模糊,
给限制在一块布里斯托纸板上。
模糊,但多么有生命力,细节多么动人
──我们免费得到的那一点东西,
我们在尘世看护的那一点东西。不多。
大约有多少要看我们能留存多久,以及它们
能留存多久:那些啃草的母牛,
鲜嫩而颤悠悠的鸢尾,
纵有春洪仍静止的水面,
终将被拆除的榆树林,那些鹅。
      (戴玨 译)


14)加油站 Filling Station

哎,可真脏啊!
──这小小的加油站,
给油污浸透,渗遍了,
整个一片令人不安,
发黑的半透明。
小心那火柴!

父亲穿着一件肮脏
油腻,箍着腋窝
的短制服,
有几个手脚快而鲁莽的
油腻儿子协助他
(这是个家族加油站),
每一位都完全彻底的脏。

他们就住在加油站吧?
这里有水泥门廊,
就在油泵后面,而廊上
有一组起了皱,充满了
油污的藤制家具;
在藤沙发上
有只脏狗,怪舒服的。

几本连环漫画书
提供了仅有的色调──
某种色调。它们摆在
一块盖着张小凳子
(那一组的一分子)
的暗色大垫布上面,挨着
一盆毛茸茸,硕大的秋海棠。

为什么会有不相关的植物?
为什么会有小凳子?
为什么,啊,为什么,会有垫布?
(用雏菊针法绣上了
我想是雏菊花吧,
而且有很多灰色钩编。)

有人给垫布绣了花。
有人为花浇了水,
或许是上了油。有人
布置了那一排排的罐子
这样它们便对着
紧张的车辆轻轻地说:
ESSO-SO-SO-SO
有人爱我们每一个。
      (戴玨 译)

注:
ESSO指埃索石油公司。这里是形容一排排汽油罐上ESSO的字样。


15)一种艺术 One Art

失去这种艺术并不难掌握;
这么多事物似乎充满被丢失的意图,
那失去它们也就不算灾祸。

每天都弄丢东西。接受失落
大门钥匙的狼狈,虚度
的小时。失去这种艺术并不难掌握。

那么来练习更远丶更快的失落:
地方,名字,还有是打算去何处
旅游的呢。这些都不会带来灾祸。

我弄丢了母亲的表。你瞧!我住过
三栋心爱的房子,最后或之前的那栋已去。
失去这种艺术并不难掌握。

我失去了两座城,可爱的城,而且,更辽阔
的区域我也曾拥有,两条河流,一整块大陆。
我想念它们,但那也并不算灾祸。

──甚至失去你(开玩笑的声音,我爱做
的一种手势)我可不说瞎话。很清楚,
失去这种艺术并非太难掌握,
尽管它可能看起来像(下来!)像灾祸。
      (戴玨 译)


16)不信者 The Unbeliever
    他睡在桅杆顶端。──班扬

他睡在桅杆顶端,
双眼紧闭。
船帆从他下面
像床单一样飘开,
暴露了夜空中沉睡者的脑袋。

熟睡着他被流放到那里,
熟睡着他在
桅杆顶端镀金的球里蜷伏,
或是爬进了
一只镀金的鸟,或是盲目地跨坐着。

“我以大理石柱为基,”
一朵云说。“我从不移动。
看到那边海里的柱子吗?”
安然于内省,
他细看他的水柱倒影。

在他之下一只海鸥有翼,
并指出天空
“有如大理石。”他说:“在这上面
我像塔一般耸入空中,
因大理石翅膀在我的塔顶飞动。”

可他睡在桅杆顶端,
双眼紧合。
海鸥查询他的梦,
原来他默念着,“绝不能掉下去。
下面波光粼粼的海要我掉下去。
它像钻石般坚硬;它要毁灭我们全体。”
      (戴玨 译)


17)卡萨比延卡(1) Casabianca

爱是站在燃烧甲板上的男孩
努力背诵“男孩站在
燃烧的甲板上。”(2) 爱是那儿子
  当不幸的船在火焰里
  下沉仍忍受结巴的演讲方式。

爱是那固执的男孩,是那船,
甚至那些游泳的水手,他们
也想要个教室的讲台,
  或是一个留在
  甲板上的理由。爱是那燃烧的男孩。
      (戴玨 译)

注:
1) 十九世纪末在尼罗河河口海战中法国旗舰东方号中弹着火,最终因弹药库爆炸而沉没,指挥官路克•卡萨比延卡父子及绝大部分船员皆阵亡。
2) 英国诗人菲莉西娅•赫门斯(1793 - 1835)的著名诗作《卡萨比延卡》的首句。赫门斯这首诗描写了小卡萨比延卡在危难中坚守岗位的英勇行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前一直是英美小学生常背诵的诗。


18)三月底 The End of March
给约翰•马尔科姆•布林宁和比尔•雷德:达克斯伯利(1)

天冷,又刮风,这日子绝不适合
在那片长海滩上散步。
一切都尽量撤得远远的,
向内吸:潮汐遥远,大洋收缩了,
海鸟两两三三。
喧呼丶冰冷丶向海的风
吹木了我们半边脸颊;
打乱了孤独飞翔的一队
加拿大雁鹅的行列;
也吹退了光泽如钢的垂直雾气中
那低沉,不可闻的巨浪。

天空比海水更暗
──羊脂玉的颜色。
沿着湿漉漉的沙地,穿着雨靴,我们追踪
一排巨大的狗爪印(那么大,
倒更像是狮子的爪印)。接着我们发现了
一条又一条,连绵无尽头,湿浸浸的白线,
上至潮痕,下至海水,
来回缠绕。终于,它们到了头:
密集的白色乱团,人一般大,被海浪冲刷,
随每一浪升起,浸透的幽魂,
落回去,浸透了,吐出幽魂(2)...
风筝线?──但却没有风筝。

我想一直走到我的原始梦想屋,
我隐藏的梦想屋,那歪斜的盒子,
搭在一组桩子上,用盖板覆盖的绿色物体,
疑似洋蓟的房子,只是更绿
(用小苏打煮过?),
有一排防护春潮的栅栏
──用铁路枕木做的?
(这地方很多事都令人起疑。)
我想在那儿隐退,什么也不做,
或不多做,永远这样,在两个空荡荡的房间里:
用双筒望远镜瞭望,阅读乏味的书,
冗长的旧书,并写下无用的笔记,
自言自语,还有,在有雾的日子,
看小水滴滑落,沉甸甸的,透着光。
晚上,一杯美式格洛格酒(3)。
我会用粗头火柴点燃它,
可爱的半透明蓝色火焰
便会闪动,与窗子里的映像成双。
得有个炉子;烟囱是有的,
歪掉了,但有铁丝箍着,
或许,还有电
──至少,后面另有一条铁丝
无力地将这整个东西系在
沙丘后的某个东西上了。
一盏看书用的灯──完美!但是──不可能。
而且那天的风吹得太冷,
都走不了那么远,
当然,那房子用板条封起来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另一边脸颊冻僵了。
太阳只出来了一分钟。
就只一分钟,镶嵌在沙斜面里,
淡褐丶潮湿丶零星的石头
变得五色缤纷,
够高的那些全都抛出了长长的阴影,
各自的阴影,然后又把它们拉回去。
它们可能在捉弄那狮子太阳,
只是这时他已经在它们背后了
──一个在最后的低潮走过沙滩的太阳,
留下了那些巨大丶雄伟的爪印,
或许还将一个风筝从天上拍了下来玩耍。
      (戴玨 译)

注:
1)达克斯伯利是位于麻萨诸塞州的海滨小镇。
2)吐出幽魂,英语俗语,意即死去。
3)格洛格酒是一种稀释的烈酒,通常指朗姆酒。


19)犰狳(1) The Armadillo
给罗伯特•洛厄尔(2)

每年这时节,
几乎每个夜晚,
都有脆弱,违法的火灯笼
出现,沿着山顶攀援,

升向依旧在这些地区
倍受尊重的一位圣人,
纸腔房通红,充满了来去飘忽
的亮光,就像一颗颗的心。

一旦上了天,便很难
将它们与星星分清──
确切地说,行星──染了色的:
金星下去,或是火星(3),

或是淡绿色那颗。有风,
它们闪耀,蹒跚,颠簸,震颤,
但要是没风,它们便行驶在
南十字座的风筝骨架(4)之间,

后退,缩小,庄严
平稳地把我们遗弃,
或,在一处山峰吹下来的气流中,
突然间陷入危机。

昨天晚上又一个大的坠落了。
劈哩啪啦的像个火卵,
撞到了房子后面的峭壁上。
火焰冲下来。我们看见

栖息在那儿的一对猫头鹰越飞
越高,它们回旋的黑与白
下方被染成了鲜艳的粉红,直至
它们尖声向上飞到了视线之外。

那古老的猫头鹰巢肯定烧掉了。
急匆匆,影只形单,
一只晶莹的犰狳离开了现场,
垂着头,垂着尾,带着玫瑰色的光斑。

接着一只小兔子跳了出来,
耳朵短小,让我们吃了一惊。
这么柔软!──一把难以捉摸的烬灰,
带有专注,着火的眼睛。

太漂亮,梦一般的模仿!
哦,尖锐的叫声,坠落的火,
惊慌,还有一只弱小带甲的拳头
无知地朝着天空紧握!

      (戴玨 译)

注:
1)一种类似穿山甲的动物,产于拉美。
2)美国著名诗人,作者的好友。
3)金星与火星的英语名称皆源自拉丁文,金星以罗马爱神维纳斯(Venus)命名,火星则以罗马战神玛尔斯(Mars)命名。
4)南十字座最亮的五颗星组成的形状很像风筝。


20)纪念物 The Monument

现在你能看见那纪念物了吧?是木制的,
挺像个箱子。不对,建得像
好几个箱子,从大到小
一个砌在另一个上头。
每一个都旋转了半个圈儿,
角儿都指向下面那个
的侧面,角度相互更替。
而最顶端的方块儿上面设置了
一块饱经风霜的木头,隐约一个百合花饰,
长长的板条花瓣,钻了奇怪的窟窿,
四边形的,僵直的,像教堂里的东西。
四根弯曲的细竿子从那儿弹了出来,
(像钓鱼竿或旗竿一样歪斜)
上面悬挂着拼图作品,
四条粗略削过的点缀物
搭在箱子的边缘,
垂至地上。
这纪念物三分之一对着
海;三分之二对着天空。
视野被调节得
(即视野的透视点)
这么低,没有“很远的地方”
而我们在视野中很远的地方。
由狭长、水平的木板构成的海
在我们孤单的纪念物后面向外伸展,
它长长的纹理左右交替
有如地板──点点斑斑,聚集的静止,
一动不动。天空与之平行,
是栅栏,比海来的更粗糙:
碎裂的阳光与绵长的纤云。
“为什么那奇怪的海不作声?
是因为我们在很远的地方?
我们在哪儿?我们在小亚细亚,
或是在蒙古?”
        古老的海角,
古老的封邑,其艺术家郡王
可能想建一座纪念物
作为冢墓或边界的标志,或以此
创造一种忧郁或浪漫的景象...
“可是那古怪的海看上去像是木头做的,
半发亮,就如一片漂流木的海。
天空看上去像木制的,有云作纹理。
好似一处舞台场地;如此的平坦!
那些云彩缀满了闪亮的碎片!
那是什么?”
       就是那个纪念物。
“是堆起来的箱子,
用粗劣的回纹雕饰勾勒而成,一半移了位,
有了裂痕,油漆也没上。看上去挺古旧的。”
──就算真髹过,猛烈的阳光,
海上吹来的风,它的各种生存环境,
可能也把油漆剥落了,
令它变得比以往更加简朴。
“你为什么带我来看这东西?
一座板条箱搭成的庙,在局促、装了箱的风景里,
它能证明什么?
我厌倦了呼吸这腐蚀的空气,
厌倦了这干燥,纪念物正在其中开裂。”

它是件工艺品,
木头做的。木头比海或云或沙子
更能独立地保持完整,
远胜于真的海或沙子或云。
它选择了那样的方式成长而不移动。
纪念物是个物体,然而那些装饰,
随便地钉在上面,看上去什么也不像,
暴露出它有生命,有期望;
要成为一座纪念物,缅怀一些东西。
那最粗糙的卷纹装饰说“纪念,”
而每天一次,光线会在上面转圈
像只蹑足的野兽,
或雨会落在上面,或风会吹进里面。
它也许是实心的,也许是空心的。
艺术家郡王的骨头也许在里面
或在很远的,更干燥的土地上。
不过它大致能充分地掩蔽
其内部的东西(毕竟
那些东西是不能让人见到的)。
它是一幅画的开始,
是一尊雕塑,或一首诗,或一座纪念物的开始,
而且全是木头的。仔细看看它。
      (戴玨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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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0 18:42 | 只看该作者
21)2000多幅插图及完整的索引 Over 2,000 Illustrations and a Complete Concordance

我们的旅行本应是这样的:
严肃,可铭记。
世界七大奇观陈旧过时了,
而且有点太熟,不过其它景观,
不计其数,尽管同样地忧伤,寂静,
却异乎寻常。很多时候那蹲着的阿拉伯人,
或那群阿拉伯人,在密谋,很有可能,
反对我们的基督教帝国,
远远地在一旁,用伸开的臂膀和手
指着陵,墓穴,冢(1)。
枣椰树的枝条看上去像队列。
卵石铺地的庭院,有口干涸的井,
像一张简图,砖砌的渠道
宽阔明显,人物
早在历史或神学中去了,
带着骆驼和忠心的马去了。
总是那沉默,那姿势,那斑点似的鸟儿
悬挂在看不见的线上,在古迹上方,
或是那隆重升起的烟,被线扯着。
只得到了一页,或由数个景观
构成的一页,排列成对角的长方形
或圆形,背景是点描的灰色,
得到了一个严峻的新月形开口,
在一个起首字母的辛劳中再现,
细想一下,它们都把自己分解了。
眼光下垂,沉重地,扫过刻刀
雕成的线条,分离的线条
犹如沙子上方的涟漪,
散布着风暴,上帝蔓延的指纹,
然后痛苦地,终于,扫过着火的线条,
在水一般光彩溢目的白与蓝中。

进入圣约翰斯(2)的狭窄水道,
山羊那令人怜惜的咩咩叫声传到了船上。
我们看了一眼,它们略呈红色,正窜上悬崖,
在被雾水浸湿的野草与柳穿鱼花之间。
而在圣彼得大教堂(3),风吹日晒得疯狂。
迅速地,目标明确地,神学士们列队行进,
带着黑衣在大广场上来回穿梭,犹如蚂蚁。
在墨西哥,死人躺在
蓝色的拱廊中;死火山
像复活节的百合一般闪亮。
自动点唱机继续播放“呵,哈利斯科!(4)”
而在沃卢比利斯(5),美丽的罂粟花
划破马赛克图案;肥胖的老向导在抛媚眼。
在丁格尔港(6),一段金色的黄昏
腐烂的船体承托起它们滴下的丝绒。
英国女人倒了茶,告诉我们
说公爵夫人要生小孩了。
而在马拉喀什(7)的妓院里,
满脸天花疤痕的小妓女
把茶托平衡在头上,
跳着肚皮舞;猛然间光着身子
冲过来,靠在我们的膝盖上傻笑,
讨取香烟。就在那儿附近的某个地方,
我看到了最令我惊恐的事物:
一座神圣的坟墓,看上去并不特别神圣,
只是锁孔状拱形石龛下墓群中的一座,
任由来自粉色沙漠的每一阵风吹入。
一处无遮盖的,粗砺的大理石食槽,刻有
一连串的劝诫文字,发黄了,
有如稀疏的牛齿;
半是尘土,甚至曾在那儿安息的
不幸的穆斯林先知的骨灰也不是。
穿着帅气连帽斗篷的卡杜尔笑着旁观。

一切只用“然后”和“然后”连接(8)。
翻开这本书。(镀金自书页的边缘
搓落,如传授花粉一样粘上了指尖。)
翻开这本厚重的书。为什么我们在那儿
没能看到这古老的基督诞生图?
──黑暗半开,岩石碎裂,有光出现,
一瓣平静,屏息的火焰,
无色,无火花,在禾秆上自由地燃烧,
还有,在其中安歇的一家人和宠物,
──看着,看着我们的婴儿情景消失。
      (戴玨 译)

注:
1)陵,墓穴,冢与下文的井,原文是大写,指的都是各地的古迹。
2)加拿大纽芬兰省最大的城市,其港口是个狭窄的海湾。
3)位于梵蒂冈,可俯视圣彼得广场。
4)墨西哥西部一州。
5)位于摩洛哥北部的罗马古城。
6)位于爱尔兰西南部。
7)摩洛哥西北部一城市。
8)早期的英语圣经,如著名的钦定版圣经,为保留原文的文体风格,翻译时大量重复使用了连词and。现当代的英语译本则常换用其它连词以求变化,或省略以求简洁。


22)公鸡 Roosters

四点钟
在枪炮般铁青的黑暗中
我们听见第一只公鸡的第一声啼明,

正是来自
枪炮般铁青的窗子
下面,有一声回响立时

在远处传出
接着有一声传自后院的篱墙处,
接着有一声,带着骇人的执固,

有如受潮火柴
的刮擦声,从花椰菜田那边传来,
火光一闪,整个小镇便随之燃起了光采。

大量的啼唤
来自茅厕的门边,
来自涂满了粪便的鸡棚地板,

在那青蓝的朦胧里,
它们窸窣的妻子一片赏激,
一只只公鸡踏实了它们残暴的脚爪,瞪起

傻乎乎的眼睛,
自它们的利喙扬声
发出不受控制的传统啼鸣。

深深地发自前挺的胸膛,
上面佩戴着绿金的勋章,
想着要支配、恐吓身边的余党。

众多的妻子
过着母鸡的日子,
既享受殷勤,亦遭到鄙视;

深深地发自作痛的喉头,
一道无谓的号令飘然游走,
传遍了小镇。有只公鸡在我们的床头

自鸣得意,
啼声从生锈的铁皮
小屋,用旧床板筑成的墙篱,

传过我们的教堂,
即锡公鸡(1)栖息的地方,
传过我们北边的小木房,

从所有的
泥泞巷子里出击,画界,
标出的版图就如兰德•麦克拿利(2)地图册。

玻璃大头针,
孔雀石的绿与油漆上镀的金,
无烟煤的蓝(3),茜素(4)的橙红,夺目缤纷,

每一处标占(5),
都是视角的一种积极置换,
每一个都喊着:“这是我住的地盘!”

每一个都喊着:
“起来!别做梦了!”
公鸡,你们在自我表现什么?

你们,被希腊人
选中,挂在柱子上做靶子,成为祭品
的时候死命挣扎,他们这样描述你们:

“很有斗志...”
你们有什么权利下指示
要我们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式,

“这儿!”,“这儿!”地嚷嚷,
把我们唤醒,而这地方
有的却是没人要的爱,自大与对抗。

红色的冠冕
戴在你的小脑袋瓜上面,
你所有的争斗血液在其中充衍。

是的,那赘物
让你有了最雄壮的风度
还有那一切俗艳的光彩夺目。

此时在半空
他们成双作对地斗胜相攻。
第一根火焰般的羽毛坠落翻动,

有一只在飞,
浑身狂怒的英风豪气,
甚至对临死的知觉也不加理会。

有一只跌了下来,
被扯掉的血污羽毛仍在
小镇上方,缓缓地飘坠散开;

他唱过些什么
无关紧要。他被抛到了
灰色的灰堆上,在粪便里死去的

妻妾中间躺下,
血渌渌的双眼睁得很大,
而那些金属般的羽毛在生锈氧化。


圣彼得的罪过
比马利亚(6)的要严重的多,
她的罪过只是肉体之祸;

这是心灵的罪衍,
彼得在堕落,在火光下面,
在那些“仆人与军官”(7)中间。

古老的神圣雕刻
能够把所有这一切
都放进一个小场面,过去的和未来的:

基督站着,诧异非常,
彼得,竖起的两根手指伸向
吃惊的嘴唇,双方似乎都很迷惘。

但在两者之间,
有只小公鸡隐约可见,
雕刻在石灰华(8)中的一根昏暗圆柱上面,

柱子底下有脚注,
公鸡啼鸣;彼得哭。(9)
那里有不可避免的希望,中枢;

是的,就在那里
彼得的眼泪从我们的雄鸡
两侧淌下,将他的后距(10)装饰成了珠玑。

被眼泪厚厚地包住
作为中世纪的遗物
他等着。可怜的彼得,心低意沮,

依然不能猜透
那些喔喔声更有可能是种保佑,
他那可恶的公鸡原来意味着宽厚,

大教堂和谷仓上面
的一种测风向的新物件,
而在拉特兰宫(11)的外面

在一根斑岩柱子
上面始终都有一只
青铜公鸡,这样民众与教宗就会意识

到即便是使徒里
为首的那位(12)也早已
得到了宽恕,还要劝诲

所有与会的人
说明公鸡鸣晨
并非总是叫“否认,否认,否认”。

在后院,
黎明时分,有光线
在低回漂游,从下面

为花椰菜的
叶子一片片地镶上金色;
夜怎么会落得个咎由自取的下场呢?

镶着细小
飘逸的燕子的腹胞(13),
镶着天上粉红色云朵的线条,

白天的序言
就像大理石中的纹线,
公鸡的声音现在几乎已听不见。

阳光爬到
里面来了,跟着“看事情如何终了” (14),
就如敌人,或朋友一样可靠。
      (戴玨 译)

注:
1) 指锡制的风信鸡。
2) 美国出版商。
3) 无烟煤的火焰呈蓝色。
4) 一种桔红色的晶体化合物,可用作染料。
5) 立标占据。
6) 即抹大拉的马利亚,耶稣为她驱除了体内的七个妖魔,她也是第一个见到耶稣复活的人。
7) 见《约翰福音》第18章17-18:
    看门的婢女对彼得说:“你不也是那人的门徒吗?”他说:“我不是的。”
    仆人与军官因天冷生了炭火,站着取暖;彼得便和他们站在一起取暖。
8) 一种淡色的多孔方解石,可形成钟乳石和石笋。
9) 原文是拉丁语,说明雕刻的是彼得三次否认认识耶稣的故事,譬如《马太福音》第26章74-75:
    彼得就诅咒发誓说:“我不认识那个人!”接着公鸡就啼了。
    彼得想起耶稣的话,说道:“公鸡啼鸣前,你会三次不认我”,便出去痛哭。
10) 雄鸡、雉等的足后突出如趾的部分。
11) 拉特兰宫是罗马大主教办公的地方,曾为教宗的行宫。
12) 彼得是《新约》中最常提到的使徒。
13) 肚子。
14) 见《马太福音》第26章58(这是耶稣被捕之后,彼得不认耶稣之前的片段):
    彼得远远地跟着他,到了大祭司的府第,他走到里面,和仆人坐在一起,看事情如何终了。


23) The Fish

我捕到了一条可怖的鱼,
提在船边上,
半出水面,我的钩子
牢牢的在他嘴角里。
他没有反抗,
他完全没有反抗过。
他吊着,一个咕咙的重物,
饱受打击,令人起敬,
形貌平平。他的褐色皮肤
一条条地在各处贴着,
像古老的壁纸,
其更深的褐色组成了图案,
确实像壁纸:
形状像盛开的蔷薇花
被染污了,因岁月久远而无法恢复。
他身上一点点的满是藤壶(1),
精致的玫瑰形石灰斑点,
还寄生了
微小的白色海虱,
而且底部垂挂着
两三条绿藻碎片。
他的腮正在吸取
可恶的氧气
──吓人的腮,
鲜活硬实,带着血,
能把人割成重伤──
我想到了像羽毛一样
塞在里面的粗糙白肉,
大鱼刺和小鱼刺,
他那闪亮内脏的
惹人注目的红与黑,
还有粉红色的鳔
犹如一朵大牡丹。
我看着他的眼睛,
远比我的要大,
但是比较浅,而且泛黄,
透过陈旧,有刮痕的
鱼胶晶状体可以看到
其虹膜衬上并裹上了
失去了光泽的锡箔。
它们稍微动了一下,但并没有
回应我的注视。
──更像是一个物体
侧向了有光的方向。
我钦佩他那阴沉的脸,
嘴巴的构造,
然后我看到
他的下唇
──要是可以称之为唇的话──
严厉,濡湿,有如武器,
上面挂着五根旧鱼线
或四根,还有一段金属接钩线,
仍然缚着旋轴,
它们的五个大钩子全部
牢牢地长在了他的嘴里。
一根绿线,被他挣断的那头
摩损了,两根较粗的线,
和一根细黑丝
仍然皱皱的略带卷曲,自是因他
挣断并逃脱时的拉力与断裂造成。
就像一块块奖章,绶带
磨损了,在摇晃,
有五根毛发的智慧须
自他作痛的嘴巴蔓生。
我目不转睛地看了又看,
胜利填满了
这租来的小船,
自船底的那滩积水,
油污在那儿,在生锈的引擎周围
涂上了一道彩虹,
到锈成了橘黄的舀子,
被阳光晒裂的座板,
系了绳索的桨架,
船缘──直到一切
都成了彩虹,彩虹,彩虹!
然后我把鱼给放了。
      (戴玨 译)

注:
1)一种附着于水下物体如岩石或船底的小甲壳动物。


24)深夜的旋律 Late Air

从一位魔术师夜半的袖子里
  电台歌手们
将他们所有的情歌传唱
到了被露水沾湿的草坪上。
  就像算命的人,
他们刺骨的推测就是一切你相信的东西。

然而在海军船坞的天线上,我发现了
  夏日晚间更好
的爱的见证。
五盏遥远的红灯
  在那儿筑了巢;长生鸟
静静地燃烧,露水是无法在那儿攀缘的。
      (戴玨 译)


25)巴西,1502年1月1日(1) Brazil, January 1, 1502
    ...绣出的大自然...壁毯中的风景。
    ──《风景成为艺术》,肯尼斯‧克拉克爵士著

都是一月,收入我们眼底的大自然
必定和收入他们眼底的完全一样:
每一吋空间都填满了枝叶──
大叶子,小叶子,巨大的叶子,
蓝色,蓝绿色,还有橄榄绿,
偶尔还有较浅色的叶脉和叶边,
或一片翻转的,似缎的叶子底面;
犹如怪兽的蕨类
显出银灰色的凹凸轮廓,
花儿也是,就像高悬在空中的
巨大睡莲──应该说是高悬在叶子里──
紫色,黄色,两种黄色,粉红色,
红褐色,以及透绿的白色;
紧密而不失轻盈;清新,仿佛刚完成,
刚从绣架里取出来的一般。

一片蓝白的天空,一张简单的网,
为饰有羽毛的细部作背景;
短小的弧形,一个淡绿色的破车轮,
几株棕榈树,黝黑,短粗,但精细;
象征性的大鸟栖息在那儿,只能看到侧面,
尖喙大张,不作声,
每一只都只露出半边起伏的,毛绒绒的,
纯色或斑驳的胸脯。
依旧在前景中的有罪孽:
五条污黑的龙在一大堆岩石近旁,
岩石上绣了地衣,灰色的月光放射,
飞溅,重叠,
下方有苔藓的威胁,
冒着动人的冥绿火焰,
上方有藤萝的进攻,
有如爬梯,形状不一,但井然有序,
“一片叶子,对,一片叶子,不对”(葡萄牙语)
这些蜥蜴屏住呼吸;所有的目光
都落在了那较小的雌蜥蜴身上,来回看,
她的恶毒尾巴直竖并倒翘,
红得像红热的铁丝。

正是这样,一帮基督徒,像钉子一样坚实(2),
像钉子一样细小,闪闪发光,
身披锵锵的甲胄,来此发现了一切,
不陌生:
没有情侣的步道,没有凉亭,
没有樱桃可采撷,没有鲁特琴音乐,
却和旧日的一种
财富与奢华之梦相符,
他们离家时就已过时的梦──
财富,加上一种全新的乐趣。
弥撒一结束,可能哼着
披甲的男儿(3)或诸如此类的曲调,
他们便立刻攻入了那悬垂的织物,
人人都出去为自己抓一个印第安人──
那些恼人的小女人,不停地呼唤,
互相呼唤(莫非是鸟儿醒了?),
然后退却,一次又一次地退却,退至织物后面。
      (戴玨 译)

注:
1)1502年1月1日,欧洲人头一次进入瓜那巴拉湾,他们误以为这是一条河的出海口,便将其西南岸称作里约热内卢,意为“一月之河”。另,因为在南半球,一月的巴西处于夏季。
2)原文hard as nails还有铁石心肠的意思。
3)十五世纪流行于欧洲的一首法语歌曲,不少作曲家用其曲调创作了弥撒音乐。


26)克鲁索在英格兰 Crusoe in England

一座新的火山爆发了,
报纸上说,上个礼拜我读到
有艘船看见了一座岛诞生:
起初只是些许蒸汽,在十哩以外;
然后一块黑斑──可能是玄武岩──
在大副的望远镜里升起,
出现在地平线上,像只苍蝇。
他们为它命了名。而我那可怜的老岛仍旧
未被重新发现,未能被重新命名。
没有一本书写对过。

呃,我有五十二座
凄惨的小火山可以攀爬,
只需几个滑行的跨步──
如灰堆般死寂的火山。
我以前经常坐在最高那座的边上,
还站起来点算其他那些,
裸露,铅灰,脑袋全给炸掉了。
我会想,要是它们有
我以为火山应有的大小,那我就
变成了巨人;
要是我变成了巨人,
我禁不住会想
山羊和海龟的大小,
或海鸥,或层迭的巨浪
──那些巨浪呈闪烁的六边形,
四面逼近,逼近,但总差那么一点,
闪烁,闪烁,虽然天空
几乎是阴霾一片。

我的岛似乎
是种云的存放处。这个半球所有
多余的云都来了,悬浮在
火山口的上方──它们干热的喉咙
摸起来滚烫。
是因为这样才下这么多雨的吗?
为什么有时候这整个地方都嘶嘶作响?
海龟笨重地爬过,背壳高高隆起,
像茶壶一样嘶嘶作响。
(当然,为了任何一种茶壶,
我定会付出好些个岁月,或取走一些。)
一层层熔岩,涌出来奔向大海,
会嘶嘶作响。我会转身,结果会发现
原来是更多的海龟。
海滩上全都是熔岩,色彩斑驳,
黑色,红色,和白色,还有灰色;
大理石般的色彩如精美的陈列。
我还有海龙卷。噢,
每次有半打之多,离岸很远,
它们来了又去,推进,后撤,
它们的脑袋在云里,它们的脚在磨蹭起的一片片
移动的白色里。
玻璃烟囱,能屈伸的,消瘦的,
神甫般的玻璃生物──我看着
水像烟一样在其中盘旋而上。
美,是的,但算不上什么同伴。

我常陷入自怜而不能自拔。
“这是我应得的?我想肯定是了。
要不然我不会在这里。是否
曾有一刻我其实自己选择了这个结局?
我不记得了,不过可能是有的。”
即便如此,自怜又有什么不对?
我的腿在一处火山口的边缘
肆意晃荡,我对自己说:
“可怜应该从家里开始”所以我越是
觉得可怜,便越是觉得像在家一样自在。

太阳在海里落下;同一个古怪的太阳
在海上升起,
只有一个它,只有一个我。
这岛每样事物都只有一种:
一种树蜗,明亮的紫蓝色,
薄薄的壳,什么都爬,
爬仅有的那一类树,
煤黑,矮灌木般的东西。
蜗牛壳成堆地在这些树下,
从远处看,
你会断言,那是一片片鸢尾花床。
只有一种莓果,深红色。
我尝过,一颗一颗地尝,隔几个小时来尝。
没那么酸,蛮不错,没有不良反应;
于是我自酿饮料。我会喝下
这糟糕的,起泡的,辛烈的,
直冲上我的脑门的东西,
吹起我自制的笛子
(我想它的音阶是天下最怪的),
在山羊群里醺醺起舞,大叫。
自制的,自制的!可我们不都是吗?
我深深地喜爱
我这最细微的岛上产业。
不,根本不是,因为最细微的
是种凄惨的哲学。

因为我懂的不够多。
为什么我没能通晓一些事?
希腊戏剧或天文学?我读过
的书充满了空白;
诗篇──呃,我试过
对着我的鸢尾花床朗诵:
“它们朝那内在的眼睛闪光,
这种极乐...”(1) 什么极乐?
我回来做的头几件事
之一便是翻查原文。

这岛有一股山羊与海鸟粪的气味。
山羊是白色的,海鸥也是,
两者都太温顺,或者它们以为
我也是只山羊,或海鸥。
咩,咩,咩,啾,啾,啾,
咩...啾...咩...
我的耳朵依然
无法摆脱它们;如今它们让人难受。
充满疑问的啾啾,模棱两可的应答
在一地嘶嘶作响的雨,
和嘶嘶作响,徐步的海龟的上方,
实在令我心烦。

当所有海鸥同时飞起,它们的声响
就像强风中的一株大树,像它的树叶。
我会闭上眼睛想一株树,
一株橡树,譬如说,带有真正的树荫,在某处。
我听说过牛会得岛病。
我以为那些山羊就得了这病。
一只比利山羊会站在我命名为
希望之山绝望之山的火山上
(我有充足的时间玩名字游戏),
咩,咩地叫,嗅着空气。
我会抓住它的胡子,看着它。
它的瞳孔,呈水平状,变窄,
没有表示,或显露点恶意。
我真看腻了那些颜色!
一天我用我的红莓果
把一只山羊羔染成了鲜艳的红色,只想看看
略为不同的东西。
结果它妈妈都认不出它了。

梦最要命。当然我梦见了食物
和爱,可它们无非就是
愉快。然而我会梦见这样的事,
如割开婴儿的喉咙,误以为
它是只山羊羔。我会做
噩梦,发觉有其他的岛
从我的岛延伸出去,无尽
的岛,岛孵化岛,
就像青蛙的卵变成了岛
蝌蚪,而我知道我得在
这每一座岛上生活,最终度过
漫长岁月,记录它们的草木,
它们的鸟兽,它们的地理。

就在我以为我一分钟都不能
再忍受的时候,星期五来了。
(对那事的记述全不是那么回事。)
星期五不错。
星期五不错,而且我们是朋友。
要是他是女人就好了!
我想蕃衍我的同类,
我觉得他也想,可怜的小伙子!
有时他会抚摸山羊羔,
跟它们赛跑,或抱着一只到处走。
──好看;他有好看的身躯。

后来有一天他们来了,把我们带走了。

如今我住在这儿,另一个岛,
看起来不像岛,但谁来决定?
我的血里满是岛;我的脑子
孕育出来的岛。可是那群岛
渐渐消失了。我老了。
我也闷倦了,喝着我真正的茶,
周围是乏味的木料。
架子上的那把刀──
散发出意义,像个十字架。
它曾是活的。多少年了,我
求它,恳求它,别折断了?
我心里记着每一处缺口与刮痕,
浅蓝的刀刃,崩裂的刀尖,
刀柄上的木头纹理...
如今它根本不会看我。
活的灵魂涓流而去。
我的目光盯着它,然后继续移动。

本地博物馆要我
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他们:
笛子,刀子,皱巴巴的鞋子,
我那蜕毛的山羊皮裤子
(衣蛾进了毛皮),
阳伞,我花了不少时间
才记住怎样撑开伞橑。
它还能用,不过,折起来,
就像只拔了毛的瘦鸡。
怎么会有人要这种东西?
──而星期五,我亲爱的星期五,死于麻疹,
就在十七年前三月到来的时候。
      (戴玨 译)

注:
1) 出自华兹华斯描写水仙花的著名诗作《我像云一样孤独地漫游》:
    多少次,当我卧在榻床上,
     闲空着,或沉浸于忧愁的思绪,
    它们朝那内在的眼睛闪光,
     这种极乐正是孤单的好处。


27)在候诊室里 In the Waiting Room

伍斯特,麻塞诸塞州,
我陪康苏维洛姑姑
去赴她的牙医约会,
在牙医的候诊室里
坐着等她。
是冬天。天黑得
早。候诊室里
满是大人,
保暖套鞋和大衣,
灯和杂志。
我姑姑在里面
好像很长时间了,
我一边等一边读
《国家地理杂志》
(我识字)并仔细
研究那些照片:
一座火山的内部,
黑黑的,满是尘土;
然后喷洒出
火的细流。
奥莎和马丁•约翰逊(1)
穿着马裤,
系鞋带的靴子,戴着软木遮阳帽。
一个死人吊在竿子上
──“长猪,”(2)标题写道。
婴儿的尖脑袋
缠着一圈又一圈的带子;
裸体黑女人的颈脖子
缠着一圈又一圈的铁丝,
就像灯泡的螺丝扣。
她们的乳房很吓人。
我一气读完,
羞得不敢停顿。
然后我看了看封面:
黄色页边,日期。
突然间,里面
传来一声痛苦的噢!
──康苏维洛姑姑的声音──
不是很响或很长。
我半点没觉得意外;
即便那时我也知道她是
一个傻乎乎的胆小女人。
我本来可能感到难堪,
但却没有。令我全然
感到意外的是
那就是我:
我的嗓音,就在我嘴里。
完全没有想到
我就是我那傻乎乎的姑姑,
──我们──在跌落, 跌落,
我们的眼睛盯着
《国家地理杂志》的封面,
一九一八年二月。

我对自己说:再过三天,
你就七岁了。
我这样说是要抑制
那跌落的感觉,
从球形,转动的世界,
跌进寒冷,青黑的太空。
可是我感觉到了:你是个
你是个伊莉莎白
你是她们其中一个。
为什么你也应该是其中一个?
我几乎不敢看,
看我究竟是什么。
我瞟了一眼
──我不能再往上看──
灰暗的膝盖,
裤子,裙子,靴子
和摆在灯下的
一双双不同的手。
我知道没有比这更怪的事
发生过,绝不会有
比这更怪的事发生。

为什么我应该是我姑姑,
或是我,或是任何人?
是哪些相似之处──
靴子,手,我在喉咙里感觉到的
家族的嗓音,甚至
《国家地理杂志》
和那些可怕的,耷拉着的乳房──
把我们全都抓在一起
或把我们全都混合,就只一体?
多么的──我不知道用什么
词来形容──多么的“不可能”...
我怎么会在这里,
像他们一样,无意中听到
一声痛苦的呻吟,一声可能会
很响,更惨却又未至于此的呻吟。

候诊室里很亮
而且太热。它在
一个,一个又一个的
黑色大浪下面滑动。

然后我回到里面。
战争上演了。外面,
伍斯特,麻塞诸塞州,
正是夜晚,雪泥和寒冷,
仍旧是五号,
一九一八年二月。
      (戴玨 译)

注:
1) 这对夫妇为美国著名探险家。
2) 波利尼西亚食人族称人肉为长猪。


28)夏洛特的绅士(1) The Gentleman of Shalott

哪边的眼睛是他的眼睛?
哪边的胳膊或腿放在
镜子边上了?
因为腿和腿和
胳膊等等
这样布置,
一边不会比
另一边更清楚,
也不会有不同的颜色,
也不会遇见个陌生人。
按他的看法,
这显示了
在我们所谓脊梁
的线条某处
有镜子的映射。

他谦逊地感觉到
他的人是
半面照镜,
为什么他要
被加倍?
这镜子肯定延伸
到了他的腰部,
或者应该说到了边缘。
可是他不确定
哪一边在镜子的
里面或外面。
几乎没有出错的余地,
可是也没有证据。
如果他的半边脑袋被映射了,
思考,他认为,可能会受影响。

可是对这样简洁的设计
他听之任之。
如果镜子滑动
他会很尴尬──
只有一条腿,等等。可是
它不动的时候
他可以走可以跑,
而且他的手可以彼
此紧握。他说他发觉
那不确定性
让人快活。他喜爱
那种不断重新适应的感觉。
他希望被人引述现在这样说:
“一半就够了。”
      (戴玨 译)

注:
1) 不少评论家认为这是对英国诗人丁尼生《夏洛特的淑女》一诗的戏仿。


29)海湾 The Bight
[生日作]

像这样低潮的时候,水真是清浅。
白色,破裂的泥灰罗纹凸起,怒视,
船只干燥,木桩干得像火柴。
吸收,而不是被吸收,
海湾里的水不打湿任何东西,
带有气体火焰的色彩,变得尽量低沉。
你能闻到它变成气体;如果你是波德莱尔,
你或许能听到它变成马林巴琴音乐。
赭色的小挖泥船在船坞尽头的水域工作,
已经奏起了生硬的,完全打在弱拍上的梆子。
禽鸟特别大。塘鹅以不必要的猛烈
直撞入这奇特的气体,
在我看来,就像鹤嘴锄,
很少带上来任何成果,
然后以滑稽的推挤姿势飞走。
黑白相间的军舰鸟乘着
无形的气流滑翔,
尾翼张开,恰似曲面上的剪刀,
或绷得像叉骨,直到它们颤抖起来。
邋遢的海绵船不断驶入,
带着猎犬追回猎物时的热心神气,
竖满了跳棒(1)般的鱼叉和鱼钩,
以绒线球般的海绵为装饰。
顺着船坞有一道镀锌铁丝网,
上面晾着青灰色的鲨鱼尾鳍,
像小犁头一样闪闪发亮,
准备供应给中餐行业。
有些小白船仍然相互
挤压在一起,或侧翻着,撞穿了,
还没有从最近的恶劣风暴中被抢救出来,
    要是还会有人去抢救它们的话,
犹如撕开了,未回复的信件。
旧的应和(2)被乱扔在海湾各处。
嗒,嗒。挖泥船响着,
带起一嘴滴落的泥灰。
所有无条理的活动继续,
糟糕但快活。
      (戴玨 译)

注:
1) 一种游戏,将很多细棒放在一起,游戏者每人每次拣起一根,不得触动其它细棒。
2) 波德莱尔曾作《应和》(Correspondances)一诗,描述人与自然之间,各种感官之间的感应。


30)失眠 Insomnia

衣柜镜子里的月亮
向外看,一百万哩远,
(或许带着骄傲,看她自己,
但她从未,从未露出笑颜)
远超出睡眠的范围,或者
她是位白天的沉睡者。

被这宇宙遗弃,
她会叫它见鬼去,
而且她会找到一面镜子
或一片水域,在那里定居。
那就用蛛网将烦恼包起来,
把它扔下井里去,

扔进那倒转的世界,
在那儿左边永远是右边,
在那儿影子其实是实体,
在那儿我们彻夜不能成眠,
在那儿天空浅近,正如海现在那么
深沉,而且你爱我。
      (戴玨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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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0 18:50 | 只看该作者
31)佛罗里达 Florida

名字最好听的州,
在微咸的水里漂浮的州,
被红树根连接在一起,
这些根活着便出产一群群的牡蛎,
死了就在白色的沼泽地散布骨架,
星星点点的,仿佛被轰炸过,绿色的小丘
好似旧时的炮弹长出了青草。
充满了S形长鸟的州,蓝白相间,
还有那些看不见的歇斯底里的鸟,每次一发脾气
便发出一连串急速的啼叫。
唐纳雀愧于它们的花哨
而塘鹅的快乐显得滑稽;
它们沿着海岸在湍急的潮流上滑行嬉戏,
在红树岛屿之间出没,
还会在日照的黄昏
站在沙棱上晾干它们濡湿的金翎。
巨大的海龟,无助又温和,
死后在沙滩上留下它们爬满藤壶的甲壳,
它们白色大颅骨上的圆眼窝
有人的两倍那么大。
棕榈树在烈风中啪嗒作响
有如塘鹅的尖喙。热带雨落下来
梳洗衰弱贝壳被潮水卷成了环的线丝:
薏苡(1),汉字部首,罕见的尤诺尼亚涡螺,
斑驳的果胶以及倒挂金钟(2),
布置得像是在一匹腐烂的灰色破棉布上,
那被埋葬的印地安公主的裙子;
这些东西精致地装饰了单调,无际,
凹陷的海岸线。

三十多只美洲秃鹰在沼泽地里发现了
什么东西,它们在上空向下,向下,向下
盘旋,就像沉积物碎片被搅起后
在水中下沉。
森林大火的烟过滤细微的蓝色溶媒。
树桩和死树上烧焦的余烬像黑色的丝绒。
蚊子
随着它们凶猛的伴奏曲调去捕食。
天黑之后,萤火虫在湿地的天空绘图
直到月亮升起。
寒冷的白,不亮,月光调和得粗糙,
而这粗心,腐败的州全是分得太开的
黑色污点,还有丑陋的白;自己
最劣质的明信片。
天黑之后,水塘似乎都溜走了。
短吻鳄,有五种不同的叫声:
友好,喜爱,交配,战争,和一种警告──
呜咽着在喉咙里诉说
那印地安公主。
      (戴玨 译)

注:
1) 一种草本植物,结有白色圆珠状谷粒。又叫做约伯的眼泪。
2) 一种绚烂、下垂的花,又叫做女士的耳坠。


32)新斯科舍(1)的第一次死亡 First Death In Nova Scotia

在冰冷,冰冷的客厅里,
我母亲把阿瑟摆放在
几幅彩色石印图像的下方:
爱德华,威尔士亲王
和亚历山德拉公主(2),
还有乔治王(3)和玛丽王后。
在他们下面的桌子上
站着一只填制的潜鸟,
是阿瑟舅舅,阿瑟的父亲,
射杀并填制成标本的。

自从阿瑟舅舅将一颗
子弹射进他体内,
他就没说过一句话。
他保守自己的秘密,
在他那白色,冰冻的湖上,
大理石面的桌子。
他的胸部又深又白,
又冷又让人想抚摸;
他的眼睛是红色的玻璃,
很令人想望的东西。

“来吧,”我母亲说,
“来跟你的小表弟
阿瑟说再见。”
她把我抱了起来,给了我
一朵山谷百合,
让我放到阿瑟手里。
阿瑟的棺材是
一块洒了糖霜的小蛋糕,
红眼的潜鸟从他那白色,
冰冻的湖上眼巴巴地看着它。

阿瑟很小。
他一身全白,像个
还未涂颜料的玩具娃娃。
杰克•弗罗斯特(4)已经开始为他涂颜料了,
就像他一直以来
为(永远的)枫叶(5)涂颜料那样。
才开始在他头发上
涂了几抹红色,然后
杰克•弗罗斯特扔掉了画笔,
就让他那样,永远,一身白。

和善大方的王室夫妇
一身红色与貂皮,暖和的很;
他们的脚全然包在了
女士们拖地的貂皮长袍里。
他们邀请阿瑟去做
宫里最小的侍从。
可是阿瑟怎么能去,
攥着他那小小的百合,
眼睛闭得这么紧,
而路上都是深深的积雪?
      (戴玨 译)

注:
1) 加拿大东南部一省,拉丁文意为新苏格兰。
2) 即后来的爱德华七世(维多利亚女王的长子)和亚历山德拉王后。
3) 即乔治五世,当今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祖父,爱德华七世的继承人。
4) 带来冰霜雪雹的精灵。
5) 《永远的枫叶》是十九世纪加拿大一首歌颂维多利亚女王的爱国歌曲。


33)布雷顿角(1) Cape Breton

远在高高的“鸟岛”上,西布克斯与赫特福特(2),
刀嘴海雀和傻乎乎的海鹦鹉全都
背朝大陆站着,
在褐色牧草参差交错的悬崖边缘排成庄严、不规则的队列,
而在那儿吃草的几只绵羊发出“咩,咩”的叫声。
(有时,受了飞机的惊吓,它们乱窜,
翻进海里或跌落岩石上。)
绸缎般的水织来织去,
均匀地消失在八方的雾气下面,
时而被一只鹭鸶滴落的
蛇形长颈驱散穿过,
在某处,这雾气还纳入了一艘汽艇
快速、但并不急迫的脉动。

同样的雾气,薄薄的一层层,漂浮在
大陆的峡与谷之间,
犹如腐化的雪冰,几乎连精神
都被吸收了;冰川的鬼魂飘泊
在这层层迭迭的枞木之间:云杉和香脂白杨──
暗淡、黯惨、深沉的孔雀色彩,
不规则、神经紧张的锯齿边缘
显示出每一层平台与下一层的分别,
相似,但如同立体景观那样明确。

荒凉的路沿着海岸的边沿攀缘。
路上有几辆临时的黄色小推土机,
不过没有司机,因为今天是礼拜天。
那些白色小教堂被投进了缠结的山丘,
犹如遗失的石英箭镞。
这路似乎被遗弃了。
不论这风景有什么意义,似乎都被遗弃了,
除非这路将它保留在内部,
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大家都说有深湖的地方,
还有废弃的小径和岩石山岳,
还有在灰色刮痕中绵延数哩,烧毁的森林,
犹如用石头刻在石头上的奇妙经文──
这些地区现在没什么话好说,
只有成千上万北美歌雀轻柔的歌声,向上飘动,
自在,冷静,穿过雾气,缠入
褐色濡湿、纤细、破裂的渔网。

一辆小公交车出现了,上奔下冲,
挤满了人,甚至挤到了门梯。
(平日有杂货,备用汽车零部件,和水泵零部件,
不过今天只多了两位布道人,一位拎着挂有礼服的衣架。)
它经过关闭的路边售货亭,关闭的校舍;
那用锛子粗略削成、顶部像白色瓷器门把的杆子上
今天没有旗帜飘扬。
它停下来,一个抱着婴儿的男人下了车,
登上跨越篱笆的台阶,然后走下一小片
在积雪般的雏菊间确立其贫乏的陡峭草地,
走向水边他那看不见的房子。

鸟儿继续歌唱,一只牛犊大叫,公交车启动。
薄雾追随
其梦想的白色变异;
一阵古老的寒气让幽暗的小溪起了涟漪。
      (戴玨 译)

注:
1) 位于北美洲东部的大西洋岛屿,属加拿大新斯科舍省。
2) 布雷顿角高地东南海域的两个小岛。


34)旅行的问题 Questions of Travel

这里瀑布太多了;拥挤的水流
过于迅疾地赶赴大海,
而山顶这么多云的压力
使它们以轻柔的慢动作溢出山边,
就在我们的眼底成为瀑布。
──因为,如果那些线条,那些长以哩计,发亮的,泪渍,
还不是瀑布,
一个快速的年代过后,按这里年代交替的速度,
它们多半将会是。
但如果水流和云继续旅行,旅行,
山看起来就像翻覆的船体,
挂着泥浆,粘着藤壶。

想想回家的长路。
我们是否应该呆在家里想象这里?
我们今天应该在哪里?
在这最陌生的剧院里
观看戏里的陌生人,这样对吗?
我们体内还有一息尚存,便决心要跑去
地球另一边反过来看太阳(1),
这是怎样的孩子气?
世界上最小的绿色蜂鸟?
去注视某座莫名其妙的石制品,
莫名其妙,无论怎么看
也看不透,
一眼就看到了,总是,总是让人快乐?
噢,难道非要在做梦的同时
还拥有它们?
我们还有空间
再容纳一片折好的,仍然相当温暖的落日余晖吗?

不过,要是没看到这路上的树,
它们的美丽实在有些夸张,
要是没看到它们像高贵的哑剧演员那样,
身穿粉色长袍,摆出姿势,
那肯定就可惜了。
──要是没停下来加油,而听到
那伤心的,两个音的,硬梆梆的调子,
发自截然不同的木屐,
冷漠地喀吧踩过
加油站满是油渍的一处地板。
(在另一个国家,木屐都会被测试过。
每一双都会有相同的音高。)
──会很可惜,要是没听到
不那么原始的,其他的音乐,由那只褐色的胖鸟
在坏了的汽油泵上方唱出,
在一个竹制的巴洛克风的耶稣会教堂里:
两个塔楼,三个银十字架。
──是的,会很可惜,要是没有思考过,
朦朦胧胧,没有结论,
在那最粗陋的木头鞋子
和,仔细又挑剔,
木头笼子那削制的幻想之间,
有什么样的联系能延续几个世纪。
──要是从未在燕雀笼那软弱的
书法中研究过历史。
──要是从未试过得要倾听
如此像政客演说的雨:
两小时持续不断的雄辩,
随后突然一阵金子般的沉默,
这时那旅客拿出了笔记本,写道:

“是不是缺乏想象力才让我们来到
想象的地方,而不只是呆在家里?
或许帕斯卡尔
(2)可能并不完全对,
说只要安静地坐在自己房间里?”

“大陆,城市,国家,社会:
选择从来就不广阔,从来不自由。
而这里,或者那里...不。不管是哪里,
我们是否都应该呆在家里?”

      (戴玨 译)

注:
1)此诗是作者旅居巴西时所作,因为巴西与北美分属南北半球,所以这样说。
2)十七世纪法国数学家,作家兼哲学家。


35)驼鹿 The Moose
给格蕾丝‧保默‧鲍尔斯(1)

自狭小的
鱼和面包和茶的省份,
漫长潮水的家园,
在那里,海湾(2)一天两次
离开大海,载着
鲱鱼远游,

在那里,河流(3)
形成一堵棕色的泡沫墙壁,
是进去还是退却,
要看它是否会碰上
进来的海湾,
不在家的海湾;

在那里,淤积的红色,
有时候太阳面对着
红色的大海落下,
其他时候,为平地的
淡紫色,发光溪流中
肥沃的泥土映出脉络;

在红色的砾石路上,
沿着一行行糖槭树,
经过装有风雨板的农舍
和整洁的,装有风雨板的教堂,
褪色发白,像蛤壳一样隆起,
经过双生的垂枝桦,

整个下午较晚的时分
一辆巴士一直在向西行驶,
挡风玻璃反射着粉红,
金属闪耀的粉红,
拂拭凹陷侧面上
磨损的蓝釉;

驶下山谷,驶上山岗,
然后等候,颇有耐心,正当
一位孤单的旅客
和七位亲人
亲吻拥抱而一只
牧羊犬在旁监督。

向榆树,向农场,
向狗道别。
巴士启动了。光色
变得更深;雾气,
漂游,咸腥,稀薄,
笼罩过来。

它那寒冷的圆形晶体
成形,滑动,停留
在白母鸡的羽毛中,
在灰白亮滑的卷心菜中,
在卷心玫瑰
和使徒般的鲁冰花上。

香豌豆附在
它们那攀着白色栅栏的
湿润白筋上;
大黄蜂爬到了
毛地黄里面,
夜晚开始了。

在贝斯河停了一站。
然后是伊刻诺米区──
下,中,上区;
五岛区,五房区(4),
在那里,一个女人抖开
晚饭后的桌布。

一阵微光的闪烁。消失了。
坦特拉马湿地(5),
接着是盐干草的气味。
一座铁桥颤动,
一块木板嘎嘎作响,
但没有塌陷,

左边,一点红光
游过黑暗:
一艘船的左舷灯笼。
两只胶套靴出现了,
被照亮了,很隆重。
有只狗吠了一声。

一个女人爬了进来,
扲着两个集市购物袋,
精神饱满,长着雀斑,上了年纪。
“美好的夜晚。是的,先生,
一直到波士顿。”
她友善地向我们致意。

当我们进入新布伦兹维克
的森林,月光
毛茸茸的,像刮痕,碎片。
缠在林间的
月光和雾霭好似草原里
灌木上的羊毛。

乘客们向后躺。
鼾声。几声长叹。
一种朦胧的偏离
在夜里开始,
一种轻柔,听到的,
徐缓的幻觉...

在咯吱声和嘈杂声中
一次熟悉的谈话
──和我们无关,
但可以分辨出,在某处,
在巴士后面:
外公外婆的声音

不间断地
说着,无始无终:
提到了一些名字,
对一些事终于消除了疑惑;
他说了什么,她说了什么,
谁拿到了养老金;

去世,去世,还有病痛;
他再婚的那年;
(有事)发生的那年。
她在分娩中死去。
就是那个在纵帆船沉没
的时候丢了性命的儿子。

他老喝酒。是啊。
她变坏了。
当阿莫斯甚至在店里
也开始祈祷的时候,
最终家里人得
把他送进精神病院。

“是啊...”那奇特的
肯定回应。“是啊...”
突然的一声吸气,
半是叹息,半是接受,
那意味着“人生就像那样。
我们知道(去世也一样)。”

他们说着,就像在旧时
的羽绒褥垫上那样,
平和地,说个不停,
厅里的灯光昏暗,
在厨房那边,狗
缩身在她的披肩里。

现在,就算睡着了
现在也没关系,
正如在所有那些夜里。
──突然间巴士震了一下,
司机停了车,
关掉了灯。

一只驼鹿从不可穿越的
树林里出来了,
站在那里,或隐或现,确切点说,
在马路中央。
它走过来;它嗅闻
巴士发烫的引擎罩。

极其高大,没有鹿角,
高如一座教堂,
朴实如一栋房子
(或,安全如房子)。
一个男人的声音向我们保证
“完全不伤人的...”

有些乘客
低声惊呼,
像孩子一般,轻轻地,
“真是大家伙。”
“实在不怎么漂亮。”
“看!是母的!”

不慌不忙,
她上下打量这巴士,
威严,超凡。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感受到
(我们全都感受到)这种清新的
愉悦感觉?

“好奇的动物,”
我们那沉静的司机说道,
卷着他的r音。
“你们看呀。”
然后他换了档。
有好一会儿,

向后伸长脖子,
还能看见那驼鹿
在月光下的碎石路上;
然后有一股淡淡的
驼鹿味,一股刺鼻的
汽油味。
      (戴玨 译)

注:
1) 诗人的姨娘。
2) 指芬迪湾(Bay of Fundy),位于加拿大东南部的大西洋沿岸地区,为世界上潮差最大的海湾。巨大的潮差有时会令流入海湾的河流倒涌。
3) 指圣约翰河,其中一条流入芬迪湾的河。
4) 贝斯河,伊刻诺米区,五岛区,五房区皆位于加拿大东南部新斯科舍省柯彻斯特县。
5) 北美大西洋沿岸最大的湿地之一,位于加拿大新布伦兹维克省。


36)初抵圣拓斯 Arrival at Santos

这里滨海,是个港埠
看饱了乏味的地平线之后,终于有了些许秀色:
造型不切实际的──怎么说呢?──自惭形秽的山丘,
过度妆点的葱绿之下透露着几许寒酸与悲苦,

一座小教堂立在山头。货仓囷集,
有的漆成淡淡的粉红色,或者蓝色
也有几株高大的,缺乏自信的青棕树。啊,旅者
难道这个国家就以这些回应你?

回应你的奢求,渴望抵达另一个不同的世界
过更好的生活,并且了然于心
两者终于可以兼得,唾手可得
在18天的延宕之后?

用完早餐。酥软人心的就要登场,
一种奇怪又古老的技艺,让一块奇怪又耀眼的布巾飘扬。
这就是此地的国旗了。从前没见过。
似乎也从未想过有国旗这东西,

当然有,向来都有。还有钱币,我想,
以及纸钞;待会儿立见分晓。
小心翼翼地面向船腹爬下梯子,
我和卜宁小姐,一位同船的旅客,

大伙儿登上了廿六艘货船中之一,
这些船正等着装载绿色的咖啡豆。
拜托,兄弟们,操作船钩请小心!
注意!哇!它钩到卜宁小姐的

裙摆了!就那儿!卜宁小姐年约七十,
退休的警官,身高六呎,
明亮的蓝眼珠美美的,看来挺和蔼。
她的家,如果不趴趴走的话,在瀑谷

镇,纽约州。到了,我们终于上岸了。
海关官员该会说英语,希望如此,
并且不会没收我们的波庞威士忌和香烟。
海关是必要的,就像邮票,或者肥皂,

不过,它们看来不挺在乎留给人什么印象,
或者,反正无伤大雅,就摆个样子,像这样,
像肥皂或邮票无可无不可的神色──
像前者一样供人消磨,像后者一样滑溜,

在我们要寄出船上写的信时,竟然
溜掉了,若非此地的浆糊质差
便因天气太热。我们随即离开圣拓斯;
驰车进入内陆。
      (曾珍珍 译)


37)写给雨季的歌 Song for the Rainy Season

掩翳,哦,躲藏
我们居住的房子
躲在飙高的云雾里,
在有磁力的一块岩石下,
岩石被雨和彩虹纠缠,
是暗红似血的
菠罗花,地衣,
猫头鹰和线线悬泉
攀附的所在,居家般的
自在!不请自来。

迷濛的时节
雨水充沛
小溪喧鸣
来自形似肋排的翠笼里
巨大的蕨叶底下;烟岚
爬上浓密的草树,优游
缭绕,倏忽回转
将房子和岩石
双双笼住,笼在
一朵私密的云里。

入夜,屋顶上,
盲目的雨滴四处窜流
常见的一只褐色
猫头鹰向我们证明
它懂得算术:
五下──每回总是五下──
它先顿顿脚爪,然后起飞
跟在肥嘟嘟的牛蛙之后,
牛蛙总先呱呱求偶
然后蹬上,交合。

房子,开门见山
开向白露
开向牛乳般白净的晨曦
蔼蔼入眼,
慈怀普纳众生:
银鱼,老鼠,
书蠹,
大翅灰蛾;有座墙
任由红藓绘制
浑沌无知的地图;

熏黑了,弄脏了
被温暖的抚触
来自于温暖的鼻息,
有瑕疵的,唯宜珍之惜之,
钟鼓乐之!因为若干年
过后,时移境迁。
(噢,致命的变迁
令人情怯,蹉跎半生,
你我渺小的叆叆茫茫的
人生!)没有了雨水

巨岩干瞪着眼
磁力尽消,光秃秃,
不再披戴
彩虹或雨。
包容一切的空气
连飙高的雾岚也消失了;
猫头鹰移栖
三两道悬泉
恹然颓萎
在持续加温的阳光里。
      (曾珍珍 译)


38)巴比伦大盗 The Burglar of Babylon

里约茂美的山丘上
滋长着可怕的疥疮:
蜂涌进城的穷人们
回头,归不了故乡。

山上集居百万人,
百万只燕子,筑巢,
迁徙途中迷了方向
仓皇栖止需落脚,

筑巢或筑室,何以
家为?有空气就好。
管它一吹就倒,
因陋就简居寒窑。

人潮依旧滚滚来
攀附蔓延入藓苔,
涌上一座山曰鸡山,
又涌上坑人山;

涌上煤油山
骷髅山,
涌上妙妙山,
巴比伦山。

米库索是个强盗杀人犯,
社会公敌人人防。
三度越狱亡命逃
冲破死牢铁丝网。

身系人命几条?无人晓!
(不过,强暴的勾当他不干),
这回越狱袭警卫
重伤两人,他落跑。

警方说,“他会躲回姑姑家,
姑姑养他疼他像亲娘。
姑姑开了家小酒铺
开在巴比伦山麓。”

他的确直奔姑姑家,
最后一口啤酒吞入肚。
告诉姑姑,“官兵随后到,我得马上逃,
逃得无影无踪无觅处。

他们判我拘牢九十年。
谁要活得那么长?
九十个时辰尽够了,
活在巴比伦山头。

别跟人说你见到我。
我誓死奔亡不投降。
你疼我我心知,我爱你你肚明,
奈何我生来煞到星。”

出了门碰见混血姑娘
头上顶了口大水缸。
“泄了我的底,小妮子,
你准没命,甭想上天堂!”

山上多洞穴、避难所,
也有座破落的古碉堡。
古早用来侦伺法国佬
从巴比伦绿油油山坳。

下头浩瀚一片洋。
银波淼淼入天乡,
洋面平坦状若墙
货轮墙上破浪航,

破浪航,爬上墙
爬到只只似蝇虫,
掉落墙头不见了;
绝命今朝天意明。

听见山羊咩咩叫,
听见婴孩哭嚎啕;
风筝空中扶摇上;
自己死期贴近了。

一只食人鹰搏翅挨近
秃裸颈项咄咄逼。
米库索舞臂大吼,
“急什么?小子,穷急!”

一辆军用直升机
嗡嗡盘旋始探入。
机上两人五官清,
错失目标,太迷糊。

官兵大举出勤务,
满山遍野齐布署,
山脊顶,凌天处
一排人影细小,静肃。

孩童们在窗口张望,
男人们在酒肆讦谯,
土酿的兰姆酒随口吐
吐入地面狭凹缝条。

官兵们紧张兮兮
手持机枪汗淋漓,
有人惊慌心惶乱
失手射伤指挥官。

射中他三处要害;
其余子弹胡乱窜。
这名官兵吓破胆,
痛哭流涕童子般。

“务必达成──”指挥官临终叮咛,
“我们入山的任务。”
他把灵魂交给上帝
儿子们交给本地总督。

一位神父应召来,
超渡亡魂归天家
──波南帕可的好汉一条
十一个兄弟中居老幺。

他们想要结束搜索,
上级说,“不,继续搜索,”
官兵又再度集结
集结在巴比伦山头。

公寓里的有钱人
望眼镜后猛瞭望
天色渐渐漆黑了。
山头整夜浴星光,

米库索躲在草丛里
有时坐上小树丫,
耳听八方,定睛凝望
海上远处白灯塔。

灯塔炯炯回望他,
直到终于天破晓。
全身露湿,饥肠辘辘,
米库索躲进山窟深处。

黄色的太阳你真丑,
活像盘中生鸡卵──
窜出海面光溜溜。操你!干你!
凭什么命运由你揣?

眼底长长白沙湾
人们前来戏浪耍,
披着浴巾架阳伞,
他呢?惨遭官兵穷捉拿。

人群来往山脚下
彩球粒粒纷沓走,
海水浴场聚人头
颗颗椰子浮浪游。

花生小贩声入耳
沿街哔哔哨笛响,
叫卖阳伞不输阵
晃动打更竹响梆。

妇女手提购物篮
据街角闲话家常,
慢步踱到菜市场,
边走头边朝上仰。

有钱人手拿望眼镜
又出现了,多半站在
屋顶上,三三两两
电视天线间穷瞭望。

大清早八点或八点半,
一位士兵爬上坡来,
瞄见他。米库索即刻开火,
命当该绝,枪枪射歪。

听得见士兵喘吁吁,
虽然隔了段距离。
米库索往山窟疾奔。
中了弹,颈椎近耳际。

婴儿哇哇猛哭啼
在脑海里某个角隅,
远远,一群杂种狗狂吠不已。
米库索终于呜呼命绝。

一把金牛左轮枪,
全部行头身上穿,
口袋两张千元卷,
倒毙巴比伦山巅。

当地警察和居民
互道安好松口气
姑姑坐台迎酒客
好伤心,挥泪抽泣。

“向来是有口碑的好人家,
小店童叟无欺又干净。
爱他疼他,虽然打从把尿起
米库索就叫人担忧心悸。

向来是有口碑的好人家,
姊姊乖巧头路又正当。
爱他疼他,分摊零钱随他花,
米库索抢劫成性为那樁?

从小教他守规矩,即使
在这里,巴比伦的贫民区。”
酒客们喝了一杯又一杯,
个个表情沉重,悒郁。

其中有个对另一个说,
出了店门后才说,
“他哪够格称强盗?
被逮六次──不算多。”

今天一大早官兵们
又集结在巴比伦山巅;
一排排枪管和头盔
在濛濛细雨中生辉。

米库索早就入土了。
缉捕的是另两名匪寇,
据说危险性远不及
下场凄惨的米库索。

里约茂美的山丘上
滋长着可怕的疥疮:
蜂涌进城的穷人们
回头,归不了故乡。

涌上煤油山
骷髅山,
涌上妙妙山,
巴比伦山。
      (曾珍珍 译)


39)寤梦 Five Flights Up

未明。
无名鸟栖止在它习常的枝条上。
隔壁的小狗在睡梦中吠叫
追问着,就那么一声。
也许在睡梦中,鸟也一样追问着
一声、两声,用微微的颤音。
它们的问题──如果成其为问题──
获得了解答。直截了当
白昼现身作答。

大哉清晨,雍容,工于雕琢;
灰色的曦光抹现每一根赤裸的枝条,
每一个别的末梢,沿着特定的边
形构出另一棵树,有着玻璃质的脉络...
鸟依旧栖止。这会儿它好像打了个呵欠。

小狗在院子里蹦跑
主人的声音扬起,凌厉的,
“你该觉得羞耻!”
狗怎么啦?
它正上下雀跃着;
在落叶中绕着圈子奔跑。

显然,狗并不觉得羞耻。
它和鸟都知道一切问题全获得了解答,
一切事物都有人照应,不需要再追问什么。
──昨天就这么轻松地过渡成今天!
(这个昨天我原本觉得几乎扛不动。)
      (曾珍珍 译)


40)善打澜 Santarém

当然,我的记忆可能有误
多少年前的往事了?

那个金色的黄昏我真的不想再继续旅行;
想就这样落脚下来
在这两条大河交会的水域,太巴壑和亚马逊,
泱泱漭漭,悠悠东流。
眼前赫然涌现了屋舍,村民,一群又一群混血的印第安人
河舟在水面上穿梭来去
在满天瑰丽、透光的云霞之下,
每一样物色都镶上了金边,外沿着了火似的,
触目尽是璀灿,欢畅,随兴──至少在我看来。
我喜欢这地方,喜欢这地方所展现的概念。
两条河。有两条河涌出
从伊甸乐园,不是吗?才不,是四条河
从那园中分岔它去。这里只有两条河
却是汇流在一起,让你忍不住
作出文学性的诠释,宣称到了这里
诸如生/死,对/错,男/女
凡此龃龉对立的意执全都瓦解,消弭,扯平了
在眼前这一片流动的,令人目眩的辩证里。

教堂,该说是天主堂前面,
横着一条不起眼的街坊和一座观景楼
倾颓得几乎要掉进河里去了,
矮矮的青棕树,似一缽缽烈焰熊熊的炭,
栉比的平房,有灰白的,蓝的,黄的,
有栋房子的正面贴着瓷砖,金凤花的那款黄。
街心黯沉沉的,是河沙乌金的颜色
整条路面湿透了,在过午定时的骤雨之后,
牦牛一对又一对蹶过,神闲气定,傲岸十足,
似乎忧郁了些,犄角向下弓曲,两耳低垂,
拖着轮子牢靠的木板车。
牦牛的蹄,行人的脚丫
跋涉在金黄色的泥沙中,
髹了金沙似的,
唯一听得见的声音:
吱嘎吱嘎咻咻咻。

两条河上,船只往来如织,人嘛
显然心猿意马,忽而上船
忽而下船,个个使劲划着笨拙的舢舨。
(内战之后,有些南方的家族
迁徙至此,这里容许他们蓄奴。
所到之处留下了蓝眼珠,英国风的名字,
还有船桨,此外没有别处地方其他居民
在亚马逊河四千哩流域之内
使用划桨,当地人的船一律用脚踩。)
成打的修女,裹着白色的袈裟,
站在一艘古旧的轮船尾开心地挥手,
船开始吐汽,连吊床都挂好了
──她们要启航前往布道所,好几天的航程之外
上游某条人迹罕至只有神知道的支流。
除了汽艇,更有数不清的独木舟载沉载浮...
有只母牛站在其中一艘上,蛮镇静的,
趁着过渡的空档,咀嚼着她的反刍物,
身体扭来扭去,准备到某个地方交配去。
一艘帆船桅杆倾斜了
紫色的帆逆风转向,因太靠近岸边
船首的桅木差点撞上教堂

(天主堂才对!)一两个礼拜之前
有场暴风雨,天主堂
被雷电击中了。一座尖塔
裂开一条之形的缝,从塔顶直到基底。
这是个奇迹。神父的家就在隔壁
也被击中了,他的铜床
(镇上唯一的)被镀成铅黑。
感谢天主──当时他人在外埠。

蓝色的药房里那位配药师
在架上悬挂了一个空心的蜂巢,
小小的,挺细致的,素净的玻璃白,
石膏般硬。看我欣赏它的那付神色
很爽快地送给了我。

这时,我搭的船螺笛响了。依依不舍。
回到甲板上,同船的天鹅先生Mr. Swan,
荷兰人,菲利普电子公司退休了的头头,
十分和蔼可亲的一位老者,
瞑目之前渴望一睹亚马逊河,
他问:“那是什么鬼东西啊?真丑!”
      (曾珍珍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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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0 18:53 | 只看该作者
41)粉红狗 Pink Dog
(里约热内卢)

阳光炽热而穹苍蔚蓝。
遮阳伞为海滩披上五颜六色的衣裳。
一丝不挂的,你蹶过大街晒太阳。

喔,从未见过这么赤裸裸的一条粉红狗!
一丝不挂的粉红肉身,连根毛发都没有...
吓呆了,有个行人缩起脚跟楞楞地瞧。

狂犬病人们怕死啦,当然。
你可没发狂;你是得了疥疮,
仍旧一脸机伶样。小狗狗们呢,哪儿藏?

(哺乳中的母亲咧,一颗颗溜溜垂的乳头。)
你把它们藏在哪个贫民窟?可怜的母狗,
当你沿街乞讨,凭天生的机智过活。

难道你不知道?各大报纸天天炒,
烫手的问题要开刀,乞丐不容再逍遥:
通通抓起来丢进河里去,趁涨潮!

是的,白痴,瘫子,寄生虫
浮沉在涨起的臭水沟,夜阑人静
在市郊,暗濛濛见不到半盏灯。

处置乞丐手段都这么决绝,
管他吸毒、醉酒或清醒,腿儿瘸不瘸,
碰上生病的,四只脚的犬类,还会放水?

咖啡馆或街头的小吃店里
流行着一则笑话:乞丐们谁敢大意?
只要买得起,全都穿上救生衣。

看你这付德性,怎能
浮起来?更别说施展狗爬式划它一划。
这下不妨听听我的,管用又圆通的

解决妙方,穿上一袭嘉年华彩装。
今晚你承担不起让人不爽
碍眼。不过,谁也料想不到

这时节会出现癞痢狗穿上变身装。
嘉年华早已开始,集体忏悔的四旬节随后才到。
哪一种森巴舞你会跳?什么装扮最姣好?

他们说嘉年华变烂了
──电台广播,美国人,这个那个的,
把它给搞砸了。由他们去说吧。

嘉年华永远精彩、美妙!
一只脱毛的狗可是不堪入目。
盛装吧!打扮起来到嘉年华跳舞!
      (曾珍珍 译)


42)站着入眠 Sleeping Standing Up

当我们躺下入眠,世界偏离一半
转过黑暗的九十度,
书桌躺在墙壁上
白日里斜卧的思想
上升,当别的事物下降,
起立创造一片枝繁叶茂的森林。

梦境的装甲车,密谋让我们去做
那么多危险的事
在它边缘发出突突声
全副伪装,随时准备涉过
最湍急的溪流,或爬上剥落的
页岩的矿层,当杯盘与礼服窸窣作响。

──通过炮塔的缝隙,我们看见碎砾和卵石
躺在铆合的侧翼下
躺在绿森林的地板上,
像那些聪明的孩子白天放在门旁
方便夜间跟踪的记号
至少,有一晚是这样;驾着丑陋的坦克

我们通宵追击,有时它们消失不见,
在青苔中溶解,
有时我们追得太快
把它们碾碎,多么愚蠢,我们
彻夜驾驶直至破晓
却连房屋的影子也没找到。
      (包慧怡 译)


43)冬日马戏团 Cirque d'Hiver

机械玩具掠过地板,
适合数世纪前的国王。
小小杂耍马儿生着真的银鬃,
他眼睛漆黑泛着光。
他背驮一名小小的舞蹈家。

她踮脚立着,旋转又旋转。
一股倾泻喷射的假玫瑰
缝在他的裙裾和金银丝胸衣上。
她在头顶高举着
另一束喷射的假玫瑰。

他的鬃毛和尾巴径直来自基利科。
他的灵魂严肃又忧愁。
他感到她粉色的脚趾向他背部摆荡
绕着那根小小的
刺穿她身体和灵魂的轴

那轴也刺穿他,从他的腹部
再度出现,形成一把大大的锡匙。
他慢跑三步,鞠个躬,
再慢跑,然后鞠躬,单膝着地,
慢跑,咔嗒一声停下来,看着我。

这时舞者已经转过身。
迄今为止是他更聪明。
穷途末路,彼此相对──
他的眼眸如一颗星辰──
我们面面相觑:“好了,已经走了这么多路。”
      (包慧怡 译)


44)爱情躺卧入眠 Love Lies Sleeping

拂晓时分,变幻所有
跨越天穹的,从星屑到星辰的轨道,
  把路的尽头
  与光之列车焊合

如今,它将床上的我们拽入白昼;
把脑中的重负清扫出去:
  熄灭那些漂浮、膨胀、
  灼烁的霓虹

把那些粉的黄的,字母或抽搐的符号
扫下双眼之间灰色的大道。
  宿醉的月亮,渐亏,渐亏!
  隔窗我望见

一座巨型城市,谨慎地揭幕,
在过分雕琢中变得纤弱,
  细节叠着细节,
  檐口叠着外壁,

如此懒洋洋地升起,进入一片
虚弱而怆白的天空,它似乎在波动。
  (城市在那儿缓慢生长
  在水玻璃的众天穹中

从熔凝的铁珠子,以及黄铜水晶球中;
小小的,罐子里的化学“花园”
  轻颤着,再次立起来,
  苍蓝,青绿,砖红。)

麻雀们匆促地开始嬉戏。
接着,在西方,轰隆一声,烟云蒸腾。
  “轰隆!”爆炸的花骨朵之球
  再次怒放。

(对所有受命照料植物的雇工
这声音意味着“危险”,曾意味“死亡”,
  他们在梦中辗转,感到
  短短的汗毛直立在

颈背上。)烟云飘逝。
一件衬衫被取下丝状晾衣绳。
  沿着下方的街道
  运水车前来

甩动它嘶嘶作响,霜雪般的风扇
掠过果皮和报纸。水痕风干
  浅的干,深的湿,
  冰西瓜的纹路。

我听见清晨罢工的白日喷泉
来自石墙,厅堂,铁床,
  溅散或汇集的小瀑布,
  为预料之中的事鸣响警钟:

身兼一切人称的古怪爱神起床,
人们将终日为之准备晚餐,
  你将大吃特吃
  在他心上,这个他,那个他,

所以深情地遣他们为你做事吧,
在街上拖着他们独一无二的爱。
  只用玫瑰鞭笞他们,
  动作要轻如氦气,

因为白昼总会莅临其中一个或数个
他的脑袋从床沿耷拉下来
  他的面孔翻转过来
  城市的图像得以

向下滋生,进入他圆睁的双眼
颠倒而变形。不。我是说
  变形,并且示现
  若他果真看见。
      (包慧怡 译)


45)致玛丽安•摩尔小姐的邀请函 Invitation to Miss Marianne Moore

从布鲁克林,掠过布鲁克林大桥,在这晴朗早晨,
  请飞过来。
在一片火焰般苍白的化学试剂云朵中
  请飞过来,
进入上千只小蓝鼓急遽的翻滚
下降自鲭鱼天空
越过海湾那微光灼烁的水波看台,
  请飞过来。

汽笛、三角旗和烟雾正吹响。船只
友善地打出数不尽的旗语
旗帜飞升,降落,鸟儿般布满了港湾。
请进吧:两条河,优雅地负荷着
无数玲珑晶莹的果冻
在拖着银链子的雕花玻璃糕盘中。
这飞行多安全;天气已全然安排。
在这晴朗早晨,波涛在诗行中奔涌。
  请飞过来。

来吧,每只黑鞋都伸着尖尖的脚趾
拖出一道海蓝宝石的高光,
裹着满是蝶翼和妙语的黑斗篷,
天知道有多少天使
骑在你宽阔的黑帽沿上,
  请飞过来。

带上一只听不见的音乐算盘,
皱着略爱挑剔的眉头,系着蓝丝带,
  请飞过来。
事实和摩天楼在潮汐中波光粼粼,曼哈顿
在这晴朗早晨已被道德湮没
  所以请飞过来。

跨上穹宇,以天然的英雄气魄,
凌驾于车祸之上,凌驾于恶毒的电影、
出租车以及逃逸的不公之上,
而号角在你曼妙的耳中回响
它们同时还聆听一种
缱绻的,尚未发明的乐音,适合麝香鹿,
  请飞过来。

庄肃的博物馆将为你
彬彬有礼如雄花亭鸟,
可亲的狮子们将为你
躺卧等在公共图书馆的台阶,
渴望起身,追随你穿过一扇扇门
向上进入阅览室,
  请飞过来。
我们可以坐下啜泣,我们可以去购物,
或者玩一个始终弄错
一组珠玑词汇的游戏,
或者我们可以勇敢地表达痛惜,但请
  请飞过来。

否定句结构的朝代
在你四周晦暗并死去,带上它们,
一种语法骤然旋转又闪光
如一群翱翔的矶鹬,带上它,
  请飞过来。

来吧,如白鲭鱼天空中的一盏光
来吧,如白日彗星
带着一长串并不云遮雾绕的词句,
从布鲁克林,掠过布鲁克林大桥,在这晴朗早晨,
  请飞过来。
      (包慧怡 译)


46)小练习 Little Exercise
致托马斯•爱德华兹•万宁

想一想不安地漫游过天空的风暴
像一只要找个地方睡进去的狗,
听它咆哮。

想一想它们现在看起来什么样,红树林岛
黑暗中,伸展在那里对闪电
无动于衷,木质粗燥的家族,

在那儿有时一只苍鹭会放开他的头,
摇动他的羽毛,给出犹疑的评论
当周围的水闪光。

想一想林荫大道和小小的棕榈树
全都困陷成行,突然显示为
一撮毫无生气的鱼骨架。

那儿在下雨。林荫大道
和它每个缝里都有野草的裂开的人行道,
舒心地变湿,大海变得焕然一新。

现在风暴再次以一系列
小的,照亮极差的战役场景离去,
每一个都在“地上的另一块。”

想一想什么人睡在一艘划艇的舱底
它系在一株红树根或一座桥的柱上;
想一想他安然无恙,几乎毫无烦扰。
      (周琰 译)


47)十四行 Sonnet

困住了──那气泡
在水平仪中
一个生命被分开;
指南针
摇摇摆摆,
踟蹰不定。
解脱了──破碎的
温度计中的水银
流走;
而那彩虹鸟
从空镜子
狭窄的斜边上,
得兴
便飞,欢欣!
      (周琰 译)

48)雷电交加的暴风雨天 Electrical Storm

黎明无情地泛黄。
咔-啊-啊-咔!──直截、明亮。
房子真得被击中。
咔噶!微小的声音,就像一个掉下去的不倒翁。
托比亚斯跳上窗口,又跳上床──
安静地,它的眼睛都被亮白了,毛直竖起来。
攻击人、讨厌,就像某个邻居的孩子,
雷电开始又敲又打屋顶。
一道粉色闪光;
然后是冰雹,最大的人造珍珠那么大。
死白,蜡白,冰冷──
外交官夫人们喜欢的
得自某个以往的月夜派对──
它们在红土地上聚成一排
慢慢融化直到太阳升起以后。
我们起来发现电线短路了,
没有灯,一股硝石的味道,
电话也死了。

猫儿还呆在温暖的单子里。
大斋期的树落了所有的花瓣:
湿漉漉、黏着、紫色,在那些死眼珠子间。
      (周琰 译)


49)想象中的冰山 The Imaginary Iceberg

我们宁愿要想象中的冰山而不是船,
虽然这意味着旅行的终点。
尽管它一动不动像阴霾的岩石般矗立
而整个大海都是活动的大理石。
我们宁愿拥有这呼吸的雪原
虽然船的片片风帆铺展在海面
就像雪落在海上并不融化。
哦肃穆的,漂浮之地,
你是否意识到一座冰山正与你一起
休憩,而当它醒来会在你的雪上放牧?

这是水手会放眼瞭望的景象。
船被忽视了。冰山升起
又沉没;它镜滑的尖顶
修正了天上的一圈圈椭圆。
这个场景谁要走上舞台
自会妙语如珠。幕布
轻飘的可以从漫卷的雪
造的最细的绳子上升起。
这些白色群峰的智慧
与太阳相争锋。在一个漂移的舞台上
冰山挑战它的重量并矗立直视。

冰山从内部切割它的各面
就像一个坟墓中的珠宝
永久保存自己并只装饰
自己,或许让我们
如此吃惊的纷纷的雪落在大海。
再见,我们说,再见,船驶离
一浪屈身于一浪浪浪相从
而云朵跑到更温暖的天空。
冰山正适宜灵魂
(两者都从最不可见的元素自造)
看着它们这般:栩栩如生,漂亮,挺举着不可分割。
      (周琰 译)


50)致一个黑人歌手的歌 Songs For a Colored Singer

    I

一件洗了的东西挂在绳上,
可不是我的。
我看到的所有东西
都不属于我。
邻居有了一个带天线的收音机,
我们有一个手提的。
他们有很多壁橱;
我们有只手提箱。

我说:“罗伊,我们还有多少东西?
有些事我弄不明白,
我们挣得越多花得越多……”
他只是回答:“就这样过吧。”
罗伊,你现在挣钱挣得太多了。

我坐着看我们的后院
觉得真难。
他所有的元子角子都干了什么?
──沿着篱笆的一堆酒瓶。
他忠诚也善良
可他确实要求太多。
他见过不少世面,铁定了还要看够没见的,
如果我要抗议

罗伊就皱着眉头回答,
“亲爱的,我挣就要花。
世界广阔;它还在延伸……
我要去下一个城镇找份工作。”
罗伊,你现在挣钱挣得太多了。

    II

该是说结束的时候了;
就这样结束了。
他和他别的朋友走了。
他不需要费心弥补,
这样的结果全是他的错。
透过雨和黑夜我看着他的脸
在街对面弗洛西那儿。
他喝得暖融融泛着粉红
还有短笛的伴奏。

该是说结束的时候了。
我遇到他和瓦丽拉走在一起
用伞打了他两下。
这次也许是我的错,
可是该是说结束的时候了。

去喝你的酒去醉死。
让短笛吹奏。
我受够了你的难伺候。
现在我要自谋出路。
今晚我就坐上公共汽车离开。
沿着又湿又漆黑的高速路远走
我将奔驰奔驰永不回头。
我就要走去乘上公共汽车
去找到一个一心一意的人。

该是说结束的时候了。
我已经借了15块的车费
它能带我去天涯海角。
这次全是他的过错
该是说结束的时候了。

    III

催眠曲。
大人和孩子
沉入安息。
在大海上大船沉没死亡,
带进它的怀抱。

催眠曲。
让国家狂怒,
让王国陷落。
围栏的影子在墙上
造出一个巨大的囚笼。

催眠曲。
睡吧睡吧,
战争就要结束。
放下那傻乎乎无用的玩具,
拣起月亮。

催眠曲。
如果他们要说
你没有理智,
别在意;那不会
有什么影响。

催眠曲。
大人和孩子
沉入安息。
在大海上大船沉没死亡,
带进它的怀抱。

    IV

是什么在叶子上闪亮,
幽暗的叶子,
像悲痛者的泪珠,
闪亮,在叶子中闪亮?

是露珠还是泪珠,
露珠还是泪珠,
垂在那里经年又复年
像沉重的一滴珠泪?

那珠泪开始坠,
滚动着坠落,
也许那根本不是泪。
看着它,看它滚落。

听着它坠到地上,
听,四围的一切。
那不是泪落的声音,
敲,敲在地上。

看它像种子一样躺在那里,
黑色的种子。
看它像野草一样生根,
更快,比野草更快,

所有闪亮的种子都生根,
共同生根,
什么样奇异的花朵或果实
将从这共谋的根上长出?

水果还是花朵?它是一张脸。
是的,一张脸。
在那黑暗而死气沉沉的地方
每一颗种子长成了一张脸。

像梦中的军队
这些脸看起来,
越来越模糊,模糊,像一个梦。
它们如此真切不会是梦。
      (周琰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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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0 18:55 | 只看该作者
51)海景 Seascape

这穹天海景,白鹭天使般升起,
随性高翔远引
并以一行行无暇的倒影斜掠;
整个景域,从至高的苍鹭
下至失重的红树林岛
还有明亮的绿叶整齐地让鸟粪镶边
像银粉镶饰的手稿,
然后向下直到让人联想起哥特拱门的红树林根
和美丽的豆青色草场
那儿偶然会有一条鱼猛不丁跃起,像朵野花
在一簇簇装饰的花枝上;
拉斐尔这幅给一个教皇设计的挂毯的草图:
看起来真像天堂。
可一座瘦骨嶙峋的灯塔立在那儿
披着黑白两色教士外衣,
他忧心忡忡,觉得他明白更多。
他觉得地狱在他的铁脚下咆哮,
这就是为什么这滩浅水如此温热,
他也知道天堂和这不一样。
天堂不像飞翔或游泳,
而是和黑暗及炫目有关
当天色变暗他会想起一些
强烈的话语来谈论这主题。
      (周琰 译)


52)给早餐的一个奇迹 A Miracle for Breakfast

六点钟我们在等咖啡
等着咖啡和慈善的面包
将要呈上某个阳台
──像旧时的国王,或一个奇迹。
天还黑着。太阳的一只脚
稳稳撑在河中一道长长的涟漪上。
  
白日的第一艘渡船刚刚穿过了河。
太冷了我们希望咖啡
会是热的,看看那太阳
不会温暖我们;而那面包
每一块,都抹上黄油,被一个奇迹。
七点钟一个男人走到阳台上。

他独自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
越过我们的头看着河流。
一个仆人递给他一个奇迹的造物,
由一杯孤独的咖啡
和一个面包卷组成,他把它弄成面包屑
他的头,这样说,在云中──伴着太阳。

那人疯了吗?在太阳下
他要干什么,高高在他的阳台上!
每个人都收到一块极硬的面包,
有些人不屑地把它轻掸向河中,
有的,在杯中,蘸着咖啡。
我们中的一些人站在周围,等待那奇迹。

我能说出下面看到什么;那不是一个奇迹。
一个美丽的别墅立在阳光里
从它的门里飘出热咖啡的香味。
前面,一个巴洛克的石膏阳台
点缀着鸟儿,它们沿河栖居,
──我看到这些,一只眼贴着面包──

画廊和大理石屋。我的面包
我的大厦,一个奇迹为我造就,
历经年深月久,凭昆虫,鸟儿和河流
的磨石之功。每一天,在阳光里,
在早餐时我坐在我的阳台上
双脚翘起,饮着成加仑的咖啡。

我们舔起面包屑并吞下咖啡。
河对面的一扇窗户捕到太阳
好像奇迹在做工,在那错误的阳台上。
      (周琰 译)


53)谈话 Conversation

内心的骚动
不停地问着问题。
然后它停止开始回答
用同一种声调。
没有人能分得清其中的区别。

不知不觉,这些谈话开始
然后感知卷入
下意识地。
然后就没有了选择,
就没有了意义;

直到一个名字
和它所有的内涵一致。
      (周琰 译)


54)争辩 Argument

不能带你到身边的日子
或者是不愿,
距离试图显示
更顽固的事物,
争辩争辩和我争辩
无休无止
都不能证明对你的渴求还是心爱少了一分。

距离:记住飞机下
所有的大地
那迷蒙的海滩的海岸线
深陷沙中
四处延伸
隐约不见
延伸到我理智的尽头?

日子:那么想想
所有混乱的手段
每一个带来一种事实
消除彼此的经验;
它们多么像
某些令人厌憎的日历
“恭喜永不有限公司”

这些言语中
那威胁的声音
我们必须分别找到
能够而且必须击溃:
日子和距离重新散乱
消失
永远地,从这温柔的战场。
      (周琰 译)


55)写到装在白色镜框里的镜子上 To Be Written On the Mirror in Whitewash

我只是活在这里,在你的眼睛和你之间,
可我确实活在你的世界里。我做些什么呢?
──百无聊赖──还能怎样;
不管怎样我不是那个凝视的男人。
      (周琰 译)


56)野草 The Weed

我梦见那死去的,然后沉思,
我躺在一个坟墓上,或是床,
(至少,某个冰凉,禁锢的闺房)。
在冰凉的心里,它最后的思想
冰冻住,立着,画得巨大而清晰,
僵硬、空虚,如同我在那儿;
我们丝毫不变地呆在一起
一年,一分钟,一个小时。
突然有个动作,
惊悸般,在那儿,对每种感觉
都如同一次爆炸。 然后它坠下
变成持续的,谨慎的蔓延
在心的领域,
将我从绝望的睡中戳醒。
我抬起头。 一株细弱的幼草
从心上钻出,它
绿色的头在乳房上点头。
(所有这一切都在黑暗中。)
它像一片草叶般长高了一寸;
接着,一片叶子从旁边伸出
翘起,舞动旗帜,然后
两片叶子打旗语般动作着。
茎变粗了。神经根系
伸向两边;优雅的头
神奇地变换位置,
因为既没有太阳也无月亮
来捕捉它活泼的殷勤。
扎根的心开始变化
(不是跳动)然后裂开
从中水如泉涌。
两条河从两侧擦身而过,
一个向右,一个向左,
两条奔淌,半混半清的溪流,
(肋骨把它们造成两个小瀑布)
当然,它们平滑如镜,
在土壤微细的黑粒中消失。
野草几乎被冲走;
它和它的叶子挣扎着;
举起它们挂满沉重水滴的流苏。
几滴水落到我脸上
和我眼中,因此我能看见
(或者,在那黑色的地方,想着我看见了)
每一滴都含住一点光,
一个小小的,闪光的景象;
被草分开斜流的小溪
把自己变成奔流的景象。
(好像一条河就应携带
所有它曾反射的影像
锁在水中,而不是流在
瞬间的表面。)
野草站在裂开的心中。
“你在那儿干什么?”我问到。
它举起湿漉漉的头
(是我自己的想法?)
然后回答:“我成长,”它说,
“只为了再次分裂你的心。”
      (周琰 译)


57)铁路 Chemin de Fer

一个人走在铁轨上
我的心怦怦跳着。
这结儿实在太紧
又或许分开太远。

景色异常荒凉:
矮松和橡树;越过
灰绿交杂的树叶
我看见一个小池塘。

那儿住着邋遢的年老隐士,
像一滴旧时的泪
紧含自己的伤痛
年复一年地清透。

隐士用他的猎枪发射
他的木屋边树木振动。
池面上激起一圈涟漪,
宠物母鸡咕咕叫起。

“爱要付之行动!”
那年老的隐士喊道。
越过池塘一个回声
一遍又一遍力图坚定它。
      (周琰 译)


58)一个寒冷的春天 A Cold Spring
  献给简杜威

 没有什么像春天这么美。──霍普金斯

一个寒冷的春天:
草地上紫罗兰生出纹裂。
有两周或更久树迟疑着;
小叶子等候着,
小心翼翼显露它们的特点。
终于一抹深沉的绿色轻尘
落在你巨大、漫无目的的山峦之上。
一天,凛冷炫白的阳光下,
在一侧山麓一头牛犊出生了。
母亲停止低鸣
用了很长时间吃掉胎衣,
一面皱巴巴的旗帜。
可牛犊到时候就站起来了
看来天生感觉欢快。

第二天
要暖和得多。
白中泛绿的山茱萸潜入树林,
每片花瓣都被一根烟头点着,很显然;
而模糊一片的紫荆花
站在旁边,一动不动,却几乎
比其他容易固定的色彩更像运动。
四头鹿练习跳跃你的篱笆。
幼嫩的橡树叶在冷峻的橡树间摇荡。
歌雀为夏天拧紧歌喉,
而在枫树上互补的艳红色
啪啪作响,沉睡者被唤醒,
从南方神展开绵延的绿色四肢。
在它的伞中丁香花变白,
然后一天它们如雪飘落。
现在,傍晚,
一枚新月来临。
山峦变得更加柔和。簇簇高草显示
每块牛粪都在哪里。
牛蛙震鸣,
大拇指重重拨动的松弛的琴弦。

灯光下,衬着你白色的前门,
最微小的蛾子,像中国扇子,
打开自己,银色和银色镀金
在淡黄色,橘色,或灰色底子上。
现在,从茂密的草丛中,萤火虫
开始升起:
飞起,然后降落,又飞起:
在上升的飞举中点亮,
同时又向同一高度飘游,
──完全就像香槟里的泡沫。
──过一会儿它们升起得更高。
而你朦胧的牧场将能够
从现在到夏天每个晚上
给这些特殊的闪闪亮献上致谢辞。
      (周琰 译)


59)首语重复法 Anaphora
──以此纪念玛乔里•卡•斯蒂芬

每天,有这么多的仪式
开始,伴随着鸟,钟声,
工厂里的汽笛;
我们刚睁开眼睛注视这全白的天空,
对这种闪亮的墙
我们感到极其的惊讶
“音乐从哪儿来,能量呢?”
白昼是否意味着我们已经错过的
那些难以形容的生物?哦,他突然
出现随即获得他尘世的
天性,立刻击倒
长期阴谋的受害者,
那容纳了记忆和致命的
致命的困乏。
慢慢地落入视野,
并湿透进点彩过的脸,
遮暗、浓缩了他所有的光线;
尽管对他那样外表的人来说
所有的梦是多么的浪费,
要忍受我们的消耗和滥用,
随着身体的漂流而沉没,
随着各种漂流物而沉没,
飘向夜晚飘向公园里的那个乞丐,
他疲倦,没有灯或书籍
预备大量的功课:
那燃烧的事件,
每一天无穷地
无穷地赞同。
      (丁丽英 译)

注:
首语重复法(Anaphora),指同一单词或短语出现在连续数句或数行诗的开头。


60)夜城 Night City
(来自飞机)

没有哪只脚能忍受,
鞋太小。
碎玻璃,碎瓶子,
它们大堆地燃烧。

没人能走过
这些火:
那斑驳的血液
和闪烁的迷幻药。

那城市正焚烧眼泪。
一片碧玉色
积聚的湖水
开始冒烟。

那城市正焚烧罪业。
──为了处置罪业
那中心的热量
必须十分强烈。

透明的淋巴,
明亮的浮肿的血液,
在金块里
溅污进

那流动、溶化的
黑包着绿
和明亮的
硅酸盐河流。

一个大亨
分泌出
一池沥青,
一个黑透的月亮。

另一个喊出
一幢摩天楼。
看!炽白色,
它的金属线落下。

那大火灾
在可怕的真空里
争抢着空气。
天空死寂。

(但仍有一些小心翼翼的
生物,高高在上。
它们放下自己的脚,走着
绿色,红色;绿色,红色。)
      (丁丽英 译)



索引(按英文题目排列):

58)一个寒冷的春天 A Cold Spring
52)给早餐的一个奇迹 A Miracle for Breakfast
59)首语重复法 Anaphora
54)争辩 Argument
36)初抵圣拓斯 Arrival at Santos
7)在鱼房 At the Fishhouses
25)巴西,1502年1月1日 Brazil, January 1, 1502
33)布雷顿角 Cape Breton
17)卡萨比延卡 Casabianca
57)铁路 Chemin de Fer
43)冬日马戏团 Cirque d'Hiver
53)谈话 Conversation
26)克鲁索在英格兰 Crusoe in England
48)雷电交加的暴风雨天 Electrical Storm
14)加油站 Filling Station
32)新斯科舍的第一次死亡 First Death In Nova Scotia
39)寤梦 Five Flights Up
31)佛罗里达 Florida
27)在候诊室里 In the Waiting Room
30)失眠 Insomnia
45)致玛丽安•摩尔小姐的邀请函 Invitation to Miss Marianne Moore
24)深夜的旋律 Late Air
3)寄往纽约的信Letter to N. Y.
46)小练习 Little Exercise
44)爱情躺卧入眠 Love Lies Sleeping
60)夜城 Night City
12)北哈芬 North Haven
15)一种艺术 One Art
21)2000多幅插图及完整的索引 Over 2,000 Illustrations and a Complete Concordance
41)粉红狗 Pink Dog
13)诗 Poem
2)奥尔良河畔 Quai d'Orléans
34)旅行的问题 Questions of Travel
22)公鸡 Roosters
9)矶鹞 Sandpiper
40)善打澜 Santarém
51)海景 Seascape
10)六节诗 Sestina
6)睡在天花板上 Sleeping on the Ceiling
42)站着入眠 Sleeping Standing Up
37)写给雨季的歌 Song for the Rainy Season
50)致一个黑人歌手的歌 Songs For a Colored Singer
47)十四行 Sonnet
19)犰狳 The Armadillo
29)海湾 The Bight
38)巴比伦大盗 The Burglar of Babylon
18)三月底The End of March
23)鱼 The Fish
28)夏洛特的绅士 The Gentleman of Shalott
49)想象中的冰山The Imaginary Iceberg
4)人蛾The Man-Moth
11)地图 The Map
20)纪念物 The Monument
35)驼鹿 The Moose
8)浪子 The Prodigal
1)洗发The Shampoo
58)擅居空屋者的孩子们 Squatter's Children
16)不信者 The Unbeliever
56)野草 The Weed
55)写到装在白色镜框里的镜子上 To Be Written On the Mirror in Whitewash
5)访问圣伊丽莎白医院 Visits to St. Elizabet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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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0 18:57 | 只看该作者
想像的地貌
伊莉莎白•碧许访谈录 (曾珍珍 译)
         
    本篇访谈(“Geography of the Imagination”)原文刊载于1978年三月23日基督教科学箴言报(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页20-21。采访者为时任该报助理编辑的Alexandra Johnson。

你为什么写诗?作为一种文类,诗有什么特质吸引你,让你选择以诗创作?

  谁知道呢?我年纪很小就开始写诗,8岁左右吧。我是个有点孤僻的小孩,也许写诗是我与周围眼见的事物建立亲近关系的途径吧。其他一些因素也可能促成我爱写诗。例如,我住在新斯科细亚的外婆很会唱圣诗。我是听着她吟唱圣诗长大的,事实上,时至今日,还有几百首圣诗萦绕在我脑际。我的阿姨,像维多利亚时期许多人一样,是村里诗社的成员,她经常吟诗给我听──朗法罗(Longfellow)、布朗宁(Browning)、丁尼生(Tennyson)等人的诗。我因此记得了很多首诗,它们自然就成为我潜意识里的一部分。

  对我而言,诗向来是表达个人感受最自然的方式。我从没立志要“成为”诗人,不像我所知道的现今有些人那样。我不喜欢任何形式的标签。诗兴来了就写嘛,这才要紧,而不是老想自己是个诗人,成天活着只为了写诗。这种人处在漫长的、创作力枯竭的时期,日子怎么过?诗最好让它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自然生发。

诗临到你,是以一道声音,一个意象,或一则理念?

  每一首诗都各自不同。有些诗开始是一成串字先冒出来,你还不确定它们的意旨或动向,不过,慢慢地,这些字会聚结就位,发展成一行行诗句,接着你就发现其中自有某一定格浮现。有时,一则理念萦怀不去好一段时间,诗才告成,这类以理念开始的诗难写多了。比较容易的是,先有一成串听起来悦耳却莫名其妙的字,诗的旨趣随后才披露出来。我再重复一遍,诗是无意识中生发的这个特质非常重要。不要指使一首诗让它意有所指,应该让它告诉你它想说些什么。

通常一首诗存在你的脑海中多久才下笔?

  从10分钟到40年。作为诗人,我以为自己所拥有的少数值得称许的美德之一,是耐心。我有无止尽的耐心。有时,我也自己气自己,怎么甘心一等20年才把一首诗写成,然而,我不以为一个好的诗人可以轻率下笔。

你的诗有一特点我喜欢,就是能化腐朽为神奇,使寻常的事物显得不寻常,让我们对日常熟悉的东西再重新用心观照。就你个人所体认的,这是你写诗的目的吗?

  我从不试着想在自己的诗里特别做些什么──我只想愉悦自己。对我而言,最大的挑战是尝试用浅白的语言表达深邃的思想。晓畅和简洁是我看重的。我喜欢尽可能用最简洁的方式呈现复杂或神秘的理念。这是一种艺术的自律,有许多诗人不跟我一样重视这个。造作出来的错综复杂,我以为,掩饰了思想的含糊不清,或者错将丽辞浮藻伪扮成诗。如果诗的本身自律不足,那恐怕是观照的眼睛和转化经验的心智自律不足。

  人们可以感受到你观察一样物色,不只初次邂逅时如此,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心观察,直到捕捉住它的“异质”,对这点,你有何置评?

  我的确着迷于物色。批评家常常说我书写物色多于书写人。这并非我有意识的选择。我纯粹是想要用全新的眼睛观照事物。人活着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是对周围的世界拥有某种好奇心。这好奇心几乎存在于所有的诗背后。
我很喜欢画画,这也许可以部分说明为什么我对仔细观察物色充满了兴趣。我的阿姨们都爱素描和水彩画,这也许对我产生了微妙的影响。事实上,我常希望自己生来是画家而非作家。

你的诗从何处获得养分?

  灵感这个字相当令人玩味。我住在巴西时,有间画斋位于山上,俯瞰可见一道瀑泉,下有水潭,傍生一丛皇帝竹。每有访客至,其中多半未曾读过我写的诗,总会指着竹林说:“原来这就是你获得灵感的地方!”我曾经想在竹子上挂个牌子,上头写着:“灵感”。

  这被我们称之为灵感的东西很难把它说得一清二楚。然而,写诗这回事就是这么奇妙──你永远无法预测何时何地甚至为什么事物会感动你写诗。当我说一首诗生发时以各种不同的面貌,我指的正是这一现象。一首诗的灵感可以来自于20年前发生的一件事,不过,直到把它写出来之后,我才恍然发觉原来当时的我非常非常感动,我以为你我都相信我们的头脑和眼睛时常在那里记录着,我们要有足够的耐心慢慢等待它们将所观察到的揭露出来。

你的诗展现出对外表看来十分寻常的事物──一条鱼,一只麋鹿,甚至一间加油站──充满了敬意。可以这么说吗?以诚敬待物就应该用心谛观,而用心谛观也就形同以诚敬待物?

  允许我这样说,我对人们称之为寻常的事物充满了兴趣和敬意。我是个用视觉思考的人,而麋鹿或加油站对我而言不必然是平凡的事物。观察带给我巨大的喜乐。有些批评家说我只不过是个擅长描写的诗人,我认为这没什么不好,如果你的确描写得很精到。

你的一行诗令我着迷,“是缺乏想像力让我们赶赴一处处想像的地域,而非高卧在家?”你愿就这行诗申论一下吗?

  这行诗是写来自我解嘲的,也嘲弄那些对自己触目所见不敢持有感观的人。任何地方与你对它的想像当然有所不同,但这并不意味你的想像必然不如实景。想像自有它的风景和地貌。

谈到旅行,你宁可身历其境或透过写诗神游?

  当然是出门旅行啰。这容易多了!不过,作为诗人,我想我是两样都来。当中可是大有差别。

  侨居巴西是否有助让你的诗艺更臻于精炼与成熟,迫使你回头牢牢抓住自己对英语语言文字的感受?

  不,我不认为居住在国外有这果效。不管你身在何处,你都必须亲自去发现窍门,懂得如何锤炼自己的艺术。这窍门你也可以在本国本土,甚至足不出户,就在自己的书桌前发现,即使环境看来实在一点都不浪漫。关于灵感有一道迷思──你以为它是在自身之外发现的。有些人以为环境逾具有异国情调,写出来的诗就逾奇绝。我不这么认为,这两者间毫无关连。

你的诗里使用了相当多和地图与地理有关的意象,可否谈谈为什么?

  我母亲娘家的亲戚们到处旅游,他们喜欢旅行到陌生的地方。我的第一本诗集的第一首诗是坐在地板上诗兴突发写出来的,那是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元旦前夕,在格林威治村。我两眼瞪着一张地图看,诗就自己跑出来了。有人说这首诗呼应了我内在的某一部分,虽然当时我尚未自觉。也许是吧。

《地理III》这本诗集,有几首诗,涉及了家的追寻与定义。写诗是否就是你寻找家以及找着家的方法?

  很有趣的,这些诗中有多首写于我决定离开定居多年的巴西之后。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让人读来有这种感受的原因吧。我从未特别觉得无家可归,不过,也从未特别觉得怡然自得如住在家里一样。说到诗人对家的感受,我想,这是挺不错的说法:他把家藏在自己心里到处移动。

在〈克鲁梭在英伦〉这首诗中,你创造了一个人,他的处境迫使他需要记录岛上各样动植物的生态。你是否有意指出这正是诗人的责任或负担?

  这点我不太确定。不过,对于诗人有责任将草木虫鱼鸟兽转化为文字这事实,许多诗人的确不挺乐于接受。我想,在这首诗中我这么写多少有点自我解嘲的意味。

读到别人对你的诗所作的解读成过度解读,你会惊讶吗?

  何止惊讶!不过,现在已不及早年在乎,诗评已经成为司空见惯的事。偶而我会好奇地读读别人对我的诗作何评论──例如这一期《纽约客》上刊载的。我觉得他全说错了。有时,我会回想一下说,“嗯,有这可能。”人们不断指出诗中别具寓意,一旦听到我说自己从未这样设想过,总是很失望。

  帕斯(Otavio Paz)是我非常敬佩的诗人和朋友,有回我去上他的诗创作课。第一堂课,他告诉学生千万别读任何评论,这点我百分之百赞成。有人问为什么,他调侃地回答:“诗评家比诗人更具有积极主动的想像力。”我觉得他的回答很风趣也很正确。

当今的诗坛,不管是好的诗人或坏的诗人都大量书写自白诗或结构晦涩的诗,而你却不受诱惑,抗拒写作这类的诗。你是否向来了然于心,确知自己的诗具有独特的声音?

  不,从来没有过。曾经这使我颇为心焦,现在仍然一样。出了第一本诗集时,我相当烦恼其中的诗似乎彼此没有交集,整本诗集没有可供辨认的主题。对于我已完成的所有诗作,我都有这种感觉。不过,显然其中有一道具有连贯性的声音,听你这么说,我很惊讶也很感激。

几乎在每一首诗中我们都可以听到伊莉莎白•碧许特有的一贯平静的声音,这是自然天成的吗?

  是吗?我这人可不平静,听你这么说,觉得蛮好的!写诗时,我不曾设想要采取某种特别的声调。我想,它是随着诗的生发自然形成的。

在基督教科学箴言报,我们每周都会收到几百首不同年龄和背景的人写的诗。对于诗在当代突然盛行起来,你愿意评论一下吗?

  真是不可思议,不是吗?杂志,诗歌朗诵会,诗创作课程!我开始教书时,他们要我从选课的学生中挑出10个来,这很难。可是选课的学生一年比一年多,虽然其他的文学课程修课人数在缩减中。

  许多学生有一错误的观念,以为诗是很容易的课程。虽然他们也许知道,就我的立场而言,我不相信可以为诗打分数。不过,深一层看,我想人们在生活的其他领域里找不到出路──譬如,你想写诗,但同时如何谋生?──于是,只要有可能,他们便来上诗创作课,聊以止饥。不管这现象好或不好,诗已成为纾解冲突的管道。 我一星期平均收到10本诗集或手稿。许多读来如出一辙。奥登(W. H. Auden)会说这是因为写的是自由诗。他也许是对的。这些作品多的是急就章。我不必然喜欢格律诗,但今人写的诗多数缺乏条理。

  人们喜欢书写,因为他们不知道到哪里找出路。各类组织或团体,他们认为,都让人失望,所以他们转而向内求索。不过,我想,艾略特(T. S. Eliot)是对的,他说你愈试着表达你自己,你能真正表达的就愈少。我所读到的诗多半太自我耽溺,我觉得人们不懂得从触发诗兴的原初(original)经验充分汲取素材。容我这么说,最本质性的经验,也就是把生命活出来的本身,在他们的诗作中看来是欠缺的或者不够完全。人们宣泄式地愈写愈多,是否意味着他们愈来愈活得不够充分?谁知道?不过,宣泄不该是写诗的目的。诗应该歌颂你所目击的,不必然哀悼你无由看见的。

年轻的诗人觉得很难“找到正当的理由”把写诗当作一份全职的志业,对这样的人你有何建议?

  我会要求看看他的作品。不过,从作品中有时也看不出来。有些人大学时期写得不怎么样,一两年之后,却让你刮目相看。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在大学课程中打分数的原因。低分数会让那些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声音但几年之后也许能有所成的人丧志。老实说,我觉得真正的天才不会来上创作课。他也许就自己关起门来写──这样说也未必尽然。在我的班上我就有幸遇见至少4个有极高天分的学生。

有一种浪漫主义的观念正在滋长中,认为诗人应该如何生活和工作。安静的、幽居的生活形态是必要的吗?

  好吧,就算你把空间都安顿好了,就像我一辈子中有一阵子做到的,就是在巴西的那几年。你把书籍和纸笔都准备好了。然后你却发现你最好的几行诗却是站在厨房里写在一个老旧的信封套上。这种情形在我身上一再发生。灵感是不受限于一间幽静的斗室的。

最后一道问题:什么东西是每一首诗都应该具有的?

  惊奇。题材和用以表达它的语言都应该让你觉得惊奇。你觉得惊奇,因为看到了一些新的东西,一些奇妙的活生生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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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8-12-11 10:50 | 只看该作者
集诗者 发表于 2018-12-10 18:57
想像的地貌
伊莉莎白•碧许访谈录 (曾珍珍 译)
         

什么东西是每一首诗都应该具有的?

  惊奇。题材和用以表达它的语言都应该让你觉得惊奇。你觉得惊奇,因为看到了一些新的东西,一些奇妙的活生生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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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8-12-11 11:14 | 只看该作者
李世纯 发表于 2018-12-11 10:50
什么东西是每一首诗都应该具有的?

  惊奇。题材和用以表达它的语言都应该让你觉得惊奇。你觉得惊奇 ...

原文语种是?有劳附几篇?以免大家隔靴搔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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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8-12-11 11:14 | 只看该作者
李世纯 发表于 2018-12-11 10:50
什么东西是每一首诗都应该具有的?

  惊奇。题材和用以表达它的语言都应该让你觉得惊奇。你觉得惊奇 ...

原文语种是?有劳附几篇?以免大家隔靴搔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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