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的组合（组章）

四川徐澄泉

距离的组合（组章）
徐澄泉


《距离的组合》

心与心。
天与地。

当心与心如S和N互为仇雠的时候，天与地便是男欢女爱，一生一世，海誓山盟，争与日月同辉。

心与心的距离，很远，以光年计，或在光年之外，躲在自作的大茧里，自说自话，玩自拍。
（因为一颗心属地球人，一颗心归外星人，它们都有各自的语言谱系。）
天与地的距离，忽略不计，常常可以乘一颗秒针渡到彼岸去，为众生打更报时。
（是神，在划动这艘大船？）

愚公曰：从心到心，需要搬掉一座大山，甚或几座大山，才识庐山面目。
孙行者道：从天到地，穿过一朵云，就见洞天风景。

《丰收在人间》

秋天盛大庄严，事物竞相轩邈。

彩绘的原野热闹起来——
稻谷和玉米，收割机与运输车。卸下孕装的果树，浓妆艳抹的枫叶。肥硕的牛羊，轻盈的牧鞭。表情丰富的云朵，玉树临风的云中君……
心花怒放的人民，敞开粮仓和心扉，迎接一年一度的新客。
老鼠改邪归正，从事深挖洞、广积粮的崇高事业。
节约光荣，浪费可耻！蚂蚁谨遵教诲，在国与家之间来回穿梭，珍惜物质最细微的部分。
一粒粮食，把猛兽驯化成善良的宠物，猛兽表示不称霸。又一粒粮食，让禽鸟保持旺盛的体力，和高亢的歌唱。
一棵树的乳汁，抚育着知了，感恩的心，使其三缄其口，陷入沉思之状。
月亮躲在琼楼里，一边修炼羞怯的内蕴，一边为谁准备出嫁的婚纱。
太阳起了个大早，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些绝对的现实，也是我父母合理的想象。
我渐行渐远的父母，为丰收辛劳了一辈子的苦命人，从来都不作生活的局外人。此时，他们正从夜的深处赶过来，高擎金桂，高蹈秋风，为人间的丰收欢呼雀跃！

《掬一捧秋天的碎银》

静立桂花树下。
细数满天星星。
一些具体而微的星星，纷纷下坠。
多么危险的花事！我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掬起一捧秋天馈赠的碎银。
秋风不扫，有钱人不屑一顾。回应秋天慷慨的，只有落寞和忧伤。
而我，是一个刚从夏天那边过来的人，衣衫单薄，行囊羞涩。我珍视秋天的每一部分，热爱成熟的人物，热爱成熟的世事，把遇见的美好当作一生的幸运和幸福。我还将从这个秋天出发，经过冬天深处，赶往下一个春天报到。这些别人的不屑不顾，就是我必不可少的盘缠。我不悲秋，但我是非分明，我热爱它们，这些尘世的细微末节，尽管它们卑微、琐碎，也曾发出耀眼的辉光。我将以之为烛，照亮我的前程，温暖我的心绪。
这是城市郊外，我无法净手、焚香。为了充分表达我的敬意，我且作庄严之状：弯腰，鞠躬，闭上眼，深呼吸……
一阵馨香沁入心脾，一丝泥土的芬芳参杂其中。桂花香伴泥土味，这是世间至纯的味道，这是万物最佳的组合。
而我，是一个嗅觉迟钝的人，除此之外，嗅不出任何的异味，包括时下流行的铜臭！

《我听到我多年以后的声音》

城市的公园千篇一律，千万棵绿树众志成城地抵御着烈日的入侵——
微风打扫战场，花草向英雄致敬。

威猛的秋老虎，仓皇逃遁。丢弃的断尾巴，像一折鹅毛扇，左一扇右一扇，油然而生秋意。
一群老人，又一群老人，纷纷聚在树荫下，老有所乐：喝茶。聊天。弹琴。下棋。读书。健身。遛鸟。发微信。玩字牌……
“和牌啦——和牌啦！”一声脆响爆出来，掩盖了蝉虫的聒噪和城市的喧嚣。

多么酣畅淋漓的抒情！
我听到了我多年以后的声音。

《回乡记》

父亲祭日那天，我开着新车回庙子湾。
点一支父亲喜爱的香烟，在父亲坟前跪下去——
“父亲啊，您就明目吧，村里新筑的水泥路，正从您面前向山外蜿蜒，沿途都是您熟悉而陌生的山水。为此，我买了一辆新车，告慰您。”

沿着父亲的梦境，原路返回城里去。
夕阳西下。阳光洒在村道上，耀眼的光芒刺痛我的眼睛，恍若四十年前，我蹀躞于崎岖的羊肠小道，一路追寻远方的风景：厚积的白雪，多么雪白！
几缕邻家的炊烟，扶着晚霞赶上来，把我送到庙梁上，再现四十年前的场景。

《致敬，我的祖屋》

高于一棵核桃树，又低于一棵核桃树。
与两棵老树紧密团结在寒风里。
瑟瑟的颤抖，鸣咽的悲泣，令人心疼不已。
——庙子湾，我的老家祖屋。
我父亲、我爷爷、我曾祖的原点和归属，装满徐家几代人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表情深刻，而丰富。
儿童时快乐的源头，少年时烦恼的渊薮，青年时成长的催化剂，壮年时人格完善的炼丹炉。我一生光荣与梦想的膨胀素。
在一个秋天的早晨，我无情地背叛了你。我以迅速出逃的方式，决然推开你的羽翼，把你的朴拙、贫穷、沧桑，廉价出卖给了缥缈的远方。
而今，我以蹒跚归来的脚步，向你作一次虔诚的忏悔。
面对一个不肖之子乞望宽宥的目光，你形销骨立，犹如那株屋檐上的荒草，不堪承受几片落叶的重压，几窝老鼠的侵犯，几只麻雀的安慰，更哪堪——
我深深的鞠躬！

《与一条蠹鱼相谈甚欢》

批评家胡亮“窥豹”【注】。
竹管里，诗人柏桦是四头圆形的豹子：前豹，后豹，左豹，右豹。
读了一豹的《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读了二豹的《左边》，读了三豹的《水绘仙侣》和《别裁》，读了四豹的《革命要诗与学问》。
之后，我猛然发现：四头豹子原本就是一个人，一个斑斓的人——他戴着眼镜，从图书馆那边踱过来，路遇蠹鱼一条，相谈甚欢。
他们口吐幽默、诙谐和揶揄，用旧时光和老文字开玩笑。
或者看天，望气，制造巨大的场，像旋风，像黑洞，像大地，吸附了众多金子和银子的脆响。
一些好奇的耳朵，阳光与月光的粉末，便如疾飞的豹子，叮当一声，迅速摆脱了蠹鱼的追赶。

【注】“窥豹”：胡亮著《窥豹录——当代诗的九十九张面孔》，其中一张面孔是柏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