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性幻觉
天空被一群鸟飞过
像受孕后的母体
平静。喜悦。蔚蓝
似乎还能看见笑容
只是那分娩的豁口呢?
那些鸟又去了哪里?
一个傻子抬起头来
向天空行注目礼
他觉得这事很神奇
怎么连血也看不到呢?
他试图找到那豁口
并擦拭它和鸟身上
——可能的血迹
与一只鸟对视
它望着我,我望着它
彼此十分吃惊
它能飞,我不能飞
同是造物主的子民
差异为何如此巨大
不是它太轻了
而是我太重了
沉重的包袱无法扔掉
为何它是一只鸟
为何它能自带飞行器
为何我
沉重的包袱无法扔掉
山中所见
一只老鹰突然跌落悬崖
除了一声闷响
没有激起四周任何反应
我注意到那闷响
低沉而又短暂
如一块钝器,瞬间砸在
另一块钝器上
一切很快恢复了平静
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一朵白云飞驰而过
阳光强烈,天空蔚蓝
清晨
一只麻雀在树上,梳理自己的羽毛
远方,清澈的河水适合照镜子
它似乎还没有睡醒。发现我的到来
神色十分慌张,嗖的一声将自己
从树上抛了出去
神迹诞生了——谁能够凭空划出
如此虚无美妙的,弧线?
它所寄身的那棵树,树皮开裂了一下
像一个人眯起的眼睛,微微张开
瞬间又闭合
此刻,一轮红日漫不经心穿透云层
随意瞟了它一眼,继续向上
做攀登的功课
听雨
不期而至的,是昨夜梦中哒哒的马蹄声
深夜里的急行军,转换成今日凌晨的一场大雨
雨里有天兵天将,有商周和唐朝的军队
激越的鼓点里,水花穿过旗帜的破洞
落在倒伏的草木里。时间很长,过程很快
有人试图突围,有人已经倒毙……
而只有我,一直镇守在这被大雨围困的城市
一边听雨,一边静静地等候着某种召唤
周末
去河边截获一段时光。截取
一小块空。荒芜的,温暖的
草木气味。将自己放进去
躺成一具,不问世事的尸身
一片死寂之中,天籁之音
渗透心脏。“蝇蝇兮不可名”
此在。我得以与万物磅礴为一
浩大。壮阔。无边无沿……
空。无鸟飞翔。也无云游弋
干净。彻底。绝望。完整
节日
一到节日我就忍不住悲伤
这人间喜庆的焰火
如此炫丽,又如此虚无
旌旗在天空飘飞,也在天空腐烂
谁能够喝止住一匹白马
骑上它,做它永恒的主人
江山坚固,石头也是花朵
没有任何物质可以打败时间
除了我的孤魂,高悬在时间之上
城
城很喧闹,又很寂寞
很繁华,又很荒凉
我每天都在这里
和每一个熟人交谈
与每一个陌生人擦肩
但我都不认识他们
我所了解的人,和了解我的人
都在远方。可远方那么远
距离城,恍若隔世
落日浑圆
远古的,中古的,近古的
多少王朝的影子
在其中交织,重叠,穿越
火焰将尽,炙烤未已
似乎能听见骨殖嘶裂的声音
伴随一阵阵烤焦的气味
它们的魂灵在火光中,倒伏
起立,仰合,拜天叩地
不见烟雾。只见千军万马
化作彤云四散奔逃……
没有拯救者。只有沉默
一如落日,这大地浑圆的
钟摆,炼炉,或绞杀机
在天际线缓缓地,转动着
带血的发条,将一切,带入
黑暗,不吐一丝碎骨残渣
深秋
原野从未如此坦荡
是为了给秋风让出道路么
仿佛随时会发生什么
比如一只秋蝉突然鸣唱
我深知此刻的无声
蕴藏着自然巨大的能量
它推动所有的河流
快去寻找最后出海的豁口
只是我尚未回过神来
陷入某种怀恋而难以自拔
秋天的早晨
一辆平板车,行驶在乡间小路上
拉车人的脸,也像一辆平板车
一条路除了拉车人和他的平板车
白晃晃的,什么也没有
太阳有半杆高了。路前方的村子
偶尔传来一两声鸡鸣。拉车人
眉毛飞扬。他的车,是空的
没人知道他的车,为什么是空的
万物都在各忙各的。乡间小路
似乎有很多秘密,等待人去揭开
譬如路边鸣虫,它们为什么一会儿
鼓着腮帮子叫,一会又停歇下来
拉车人离村庄,越来越近
他的神情,突然多了一份诡秘
快步带动车轮,吱呀呀碾过
村口的青石板桥,像跑,又像飞
梦中,对一座山的考察报告
大雨下了一晚上,只有草木在接受施洗
凡有血气之物,没有一个敢现身的
一只松鼠是个例外。不知什么原因
它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来回表演跳跃
这情景被一个流浪汉,误认为是神迹
他惊奇地看着它,全然忘记了自己
早已冲出藏身的破庙。他一定是来电了
那电流,一遍遍莫名地,击打着他
也击打着梦中的我。这电流太强悍了
终于有人在大雨中,如此忘我,出神入化
感悟生命
醒时,我常常经历着别人的生活
睡去,却完全离开了自己的人世
如同我必然在一些人的梦中出现
总有一些人也会在我的梦中降临
生死之轮回,犹如日夜反复交替
有限的生命,隐藏着无限的秩序
一个细胞死去,另一个细胞诞生
在我的体内,生死总是同步进行
睡着不做梦的人,一定是幸福的
而醒来不忧伤的人,也是幸福的
突然的惊喜,和突然的忧伤一样
都是梦醒时分,神不关心的事情
我知道我明白这些,是多么重要
这使我面对神,总能忽略掉自己
是的,我不会向神轻易倾诉悲喜
这俗世的情感,只适合自我消化
太湖铁匠
一锤子下去,战国的火星四溅
被照亮的天空,瞬间叠映
历代兵车、战马和刀枪剑戟
的影子,似乎还能听见
绞杀和嘶鸣的声音
揉一揉眼睛,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有这把刚刚锻打出来的镰刀
在被时代遗忘的村落
在僻静的太湖县,在铁匠铺
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他和它,在几近凝滞的空气中
对视良久。此时一抹斜阳
正好照射进来,如一把
穿堂的剑,撩开历史的甬道
又渐渐,暗淡了下去
炉膛里的炭火,快要熄灭了
唯一没有熄灭,无法熄灭
的,是他心中披沥弥久
铁水互化的情义,和某种
说不清的,失落与怀恋
遇见光
光线是在不经意的时候
突然照进这条巷道的
每天不经意的事情太多了
唯有此刻的不经意非同寻常
平生所经历的一切
似乎瞬间被它全部照亮
原来只要一线光
就可以治好一生的病
抬起头来,在黑暗中坚持的人
继续坚持,终会遇见这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