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奔的树
伐木、伐木,四面楚歌不绝于耳……
迫使我果断摆脱形式的躯壳,甘愿
做一棵飞奔的树。以树枝为武器
和翅膀——从危险地带的这一端
飞向另一端。最好在斧钺加身之前
能够赶上候鸟的脚步,迅速地
——从杀身之地,飞抵光明之所
我知道光明,她是一个高贵的女巫
她从来不会像永昼那样,全然地
俯下身子,抚摸和亲吻脚下每一寸
寒荒的土地,万物与尘世。寒荒
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再多的光明
也难以填满它无尽的空虚。而我
的身躯和灵魂也似这般,需要逃离
虎口,吞下仇恨;需要更多的光明
照耀、填充——哪怕以折断自身
的武器和翅膀为代价,哪怕只剩下
残破而倔强的、肉体的盾牌……
大地上飞奔:从乡村到都市,从北
方到南方。每经过一处,我身上都
会比以往,增添更多的痂……时间
的马赛克也无法封杀它们。日积
月累,旧痕新伤,重叠成更加坚固
的盾牌,对抗着四季风刀霜剑——
我的生命,从此变得更加坚定、沉
着而沸腾。我不停地飞奔,将光明
之神高高举过头顶。即使在背阴
的土地,我想我也能,坚持到鸢尾
花从梵高的画中走出,让那耀眼的
光芒,粒子一样辐射到我的身上
在飞奔的途中,我看到太多的树木
花草,未到凋零季节,就提前在原
地,结束了生命。我为他们感到悲
伤……为了避免重复他们的命运
我只有不停地飞奔,直到撞破暗夜
的城墙,血溅黎明,红染丹青——
清明
天空被一屡屡拔地的青烟推至更高处
流水平滑,微波起伏,群山纷纷后退
飞鸟也比平常,减缓了飞行的速度……
由实入虚,从有到无——阴阳的分界
线,瞬间被化成灰烬的冥币,打通了
关节。焚香者保持长久的缄默,感染
了踏青的懵懂少年。生命在这一刻,
凸显出异样的庄重与神秘。那些深藏
在地底的亡灵们,竞相伸出,荒草般
弱不禁风的手掌,在风中,招摇——
千古以来驾崩的、薨逝的、卒亡的,
好死的、歹死的,战死饿死吊死莫须
有而死的鬼魂呀——你们此刻,终于
平等了,终于都有机会收到,这来自
大地上四面八方,祭奠者的抚恤……
而只有我,这跨界的观察者,顿时忘
记了唏嘘的言辞。我甚至来不及向前
多靠近一步,仿佛那流水、青山和
飞鸟一般,无法不骇然放慢速度——
倒退——沉溺在难以言说的木纳中
给我一支烟,让它在我的手中,慢慢
燃成灰烬,直到幽灵们也随之散尽……
直到这五千年凄风苦雨、生长败类也
生长英雄的土地,不再有仇恨、冤屈
怀念和祭奠,而充满真正的,清明
与世界的对话
你摊开一张白纸随意涂抹
随意涂抹都很美丽
后来,随着你的谎花在风中凋谢
我看你随意涂抹不都美丽
那白日里的墓地把我的灵魂压得无法喘息
唯当黑夜降临我方能以哲人的姿态独自面对满天繁星
感受世间万物的变化与虚实
并藉此巨大宁静逆流而望饱餐青春阅历
一切似乎来无所来去无所去
那把开启荒原铁锁的钥匙哪里去了哪里去了
我一路呼号一路放歌一路以殷殷滴血
敲打你冷漠如岩石般的沉默
蓓蕾在春天里粲然吐艳
经过夏经过秋又冷冷地冻结为颓枝丫
空空如也在这个冬天到来之前
无处不飘荡着落叶的气息
为什么救赎的春风总是吹不过玉门
我叩问的脑袋夹在陌生与顿悟之间
始终无法敲开你无数复眼背后深藏的玄机
我懵懵懂懂走过许多地方胡子长成
马克思而思想仍露着下巴
抬头看天低头看地天和地一如既往貌合神离
是你错了还是我的感觉错了
在斧头和镰刀俱已生锈的日子里
我别无选择地选择了一块石头
背水以东问路以西,朝着传说中昆仑墟的方向
水
水的渗透是最坚强的渗透
再远的海,水也能把它找到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
水正从我们身边经过
草叶露珠戈壁荒滩
云里雾里火星月亮石头
生铁以及眼睛里的水
都有它们各自的来路去路
没有一滴水会迷失方向
道尽途穷,水帮我们找到故乡
理发师
如果剪刀等于春风
你,就是挥舞春风的人
一修一剪除旧布新
男女老少焕发精神
你在修剪岁月的时候
岁月也在修剪你
直到你耗尽心血
变成一棵站不稳的枯树
那些枝条仍在空中
翩翩打着春风的手势
击穿苹果
当隐秘的欲望被发泄或被满足
是否意味着暴力和非暴力
正完成一次合谋?
我始终无法理解上帝的意图
或许苹果早就在那里等着
在受到致命一击之前
温柔早已溃不成军
神秘的装拆工
我不知道他来自何方
也不明白他为何总在夜间出现
仿佛变戏法一样
他把一件古老的器具
反复拆了又装装了又拆
他到底意欲何为?
是源自上帝的差遣还是内心的自由?
那无休止拨弄的声音
配合着他诡秘的笑
一遍遍勾起我打探的欲望
但我只能想象不能靠近
我无法把他描绘成一个具体的人
他或许只是一个隐喻
终其一生都要在夜间做着
一件毫无意义却又乐此不疲的工作
明灭
一个人呆在暗中
终于把星星从天空喊出来
那些失散多年的孩子一下子
围拢在我的身边
只是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说话
此刻,他们温顺而又执拗
就像故乡田野的草籽
无论风往哪个方向吹,也吹不散他们
他们的眼睛,一个个眨呀眨的
等着我掏出肺腑,把词语磨得更亮一些
端午
老百姓在消费粽子
诗人们在消费屈原
菖蒲是局外人
只为流水生长
一片孤帆远去
一片白云飘来
光影交织的人间
风声制造出混响
乌鸦
它们压着群山,压着河流
压着旷野,急速地飞
在雨中飞。在阳光里飞
在一棵树上停下来,连叫三声
它们的叫声,其实不多
但很费力气:像古老的箴言
艰难地被说出
蚂蚁
它们说山海经,说大地理
说海国图志。用它们的量天尺
卑微的身段说。用它们不绝
的诗行,匆匆的脚步说
用它们的杀手锏,逢山开路
遇水搭桥的头颅说。从白垩纪
开始,它们就说个不停
恐龙灭绝了,它们还在说
每一次经过死亡谷,它们都
能够死里逃生。不知道这地
球上分布最广不计其数又
毫不起眼的小小生灵,到底
是一种什么力量,推动着它们
不断上演,一幕幕波澜不惊
却又惊世骇俗的伟大传奇
城中村菜市场
卖鸡的起得比鸡还早
卖鸭的嗓子盖过了鸭子
卖鱼的有事没事常翻白眼
卖韭菜的活脱脱像韭菜
谁都可以进去
摸一摸抖一抖掐一掐
要买就得拿钱
管你长得帅还是长得丑
猪肉都盖了红印章
基本是安全的
不安全的是腰包
今天是鼓的
明天说不定就瘪了
瘪了就买瘪的吃
没人理睬也没人笑话
陌生人社会的好处
穷人也有领教
有个穷人
买菜买出了经验
专门等晚上
收摊的时候进去
不仅能买到便宜的
还能捡到
摊主不要扔在地上的
活着
果然只剩下黄沙了——
小小的,颗粒状的,骷髅般的人头
——无量数,滚滚的黄沙
雨水绝迹。河流绝迹。大地的血管
——绝迹。不准树木生长,不准天空
掉泪。罗布泊算什么?塔克拉玛干
算什么?撒哈拉,又算什么?
我说的是另一种沙漠——
它们在化外,在另一度空间
诉说着活着,竟可以如此,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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