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吃饭
文/李威
一位贫寒的母亲
背着不轻松的包袱
牵着一个幼小的、脏兮兮的女孩
走得很疲惫了
经过一排不光鲜的、低廉的饮食店
母亲问孩子：吃饺子，好不好？
与其说是问孩子吃什么
不如说是以此
安慰走累了的孩子
孩子点点头
清亮的眼睛有了神采……
与她们擦身而过的我
为她们还能吃上饺子
略感宽慰
深深感到
比“让人说话”更重要的
是“让人吃饭”
让人吃饭！让孩子吃饭！
然后，让孩子长大，说话
底气十足地
自由明亮地
说话！
雪人
文/李威
并非立冬了就一定要写雪
我是想到了雪人
雪人自始至终默默无声
我这首诗是为雪人写的
——在雪还未降的时候
并非一定要先降了雪
才有我们用雪捏造的雪人
我记得多年前，在风雪中
一个小女孩指着远处惊喜地喊：
看！昨晚来了两个雪人！
我读到过
文/李威
我读到过苏末
请我们不要在蚂蚁头上伸出手掌
在它的天空投下一片可怖的阴影
的诗句
也读到过唐以洪
关心出去时十只蚂蚁
回来时少了一只的那只蚂蚁
到哪儿去了、它怎样了的诗句
他们是我尊敬的诗人
我知道这些诗句不是矫情
因为我也曾感到过
覆在我头顶无处不在的阴影
令我惊惶的不是阴影
而是不知道它来自谁、又为了什么
我也曾是那个与众人一道出行
走成我独自一个儿的人
令我悲伤的不是患难
而是我知道，众人中没有人关心
他到哪去了，他怎样了
天不让它们死
文/李威
未谈好拆迁条件的一整条小街
住户门前被人砌起一道砖墙
只留两三个进出的门
（应该说砖墙缺口）
一些人家坚持住在这里
一些搬离的人家
临走时把不带走的盆栽
搬到屋檐外面——
把它们的命运交给天吧
天不让它们死
那些瓦盆里的花草长得蓊蓊郁郁
一年半过去了
前日再经过那儿
见一盆被遗弃的兰花
被不知谁挪到
一株贴近地面倾斜着生长的大树粗干上
看上去像从地下
对着苍天伸出一只遒劲沧桑的手
托着一个小花盆
里面开着星星点点的兰花
奥本海默
文/李威
他当然是一个
造炸弹的
造能够杀死很多很多人的炸弹的
但他
赶在希特勒之前
造出了炸弹
他让民主赶在专制之前
造出了
炸弹
“我姓什么不重要”
文/李威
老吴带来一个他的熟人
我注意到那人
衣服上，挎包上，都有一个“秦”字
专门绣上去的“秦”
我问他：你姓秦？
他说：这不是姓秦的秦
这是秦朝的秦
他又说：这是
秦朝的秦
我姓什么不需要
晚秋
文/李威
清晨泡的茶叶名叫晚秋
朋友家种的
他送给我的时候，是去年晚秋
他还在小县城
他会一生在小县城吗
多么好啊
一生在小县城
想着一生中想过去的那么多地方
还没去
也大约不会去了
想着一生交集过的人
就在那些地方中的某一处
路灯亮起的时候
走在回家的路上
破墙开店
文/李威
那个用背篓背着个婴儿
在小餐馆里帮厨挣钱为生的女人
她的婴儿已经
长大成小男孩啦
已经能自个儿走动玩耍啦
女人帮厨的餐馆
是这一带未谈好拆迁
被人在屋前砌起一道长长红砖墙之后
率先破墙开门
开起的一家民工廉价小餐馆
我把敬意献给
那率先破墙开门的店老板
感觉他打破砖墙
就是为了让一个婴儿
长大，走出来
走到墙外的阳光下来玩耍
死，有时多么容易呀
文/李威
大江健三郎写过“水死”
一个人走进暴雨的丛林
把脸伏在雨水哗哗激流的硕大叶片上
站着，窒息而死
这是干净的、有尊严的死
文革中有人伏在
深仅及膝的水中，淹死了自己
他还在脚踝上套一根绳
系在岸边树上，方便人们打捞
这是最后时刻还替别人作想的死
圣埃克苏佩里的一位飞行员同事
在安第斯山脉遇暴雪
弃机步行到极限，决定躺下死了
又决定再走一程到前面一块岩石上去死
来年春天，人们容易发现他的遗体
但这一位，因这一念
开始走，就没再停下，走几天几夜，生还了
时候快要到了
文/李威
二战结束后，在纪念朋霍费尔的大会上
威斯敏斯特教堂大主教的讲话：
如果我们把二战
理解为国与国之间争夺地盘和利益的战争
我们人类
就真的是白白经历了这场浩劫
仅仅几年前，我读到这儿
还理解不透
今天的俄乌战争、哈以战争
却令我内心一片雪亮
两场战争，多少国家卷入纷争！
正邪之争——文明与野蛮、进步与倒退、民主与专制……
而每个国家在这之上的一切诉求
又与其自身利益诉求相争、相斗
多少势力、多少政客
代表不同诉求全力拼争、战斗……
从中，我们能看见什么？
我们能看见上帝一直在默默地做工
上帝一直在默默地做工
时候快要到了！
“当收割的时候，我要对收割的人说，
先将稗子薅出来、捆成捆、留着烧。
惟有麦子，要收在仓里。”
（ * 引号内文字引自《圣经·马太福音》）
好多以医院命名的地铁站名
文/李威
潮涌而上神情漠然而厌倦的人
像是抢着去医院的
潮涌而下神情漠然而厌倦的人
像是去错了医院
抢着换乘去另一家医院的
我写的诗都是半成品
文/李威
无需精雕细琢，我写的诗
都是半成品
若是你们要问原因
不是因为忙于交稿，不是百忙中
没有时间打磨
只有一个原因：
我就是一个半成品啊
我刚刚成为的那个我，瞬息间
被成长的我破坏
我像我的诗一样
永远是个半成品
你们读到的我的诗
是一个被写在草稿上的诗人
用一生，写下的草稿诗
小雪
文/李威
我曾在往年小雪日写过一首诗：大雪
写大雪纷飞中，一个人从屠场
救出一只小羊
那人眼睫毛上的雪
是小雪
他自己看不见那小雪
他怀抱中的小羊看得见那小雪
小羊的眼睫毛上
也停着小雪
那是穿过大雪行走着的两场小雪
有什么办法呢
文/李威
到了雪的季节，我写羊就会多起来。
是因为洁白的羊毛像雪？
是因为雪的季节人们要吃羊。
还因为我和我的挚友
专门在人们吃羊的时节，
到人们吃羊的饭馆，
去不吃羊。
我们吃暖人心肺的饭菜，喝烈火一样的酒，
唯独不吃羊。
并且不避讳说：我们就是专门来
不吃羊肉的。
刻意吗？刻意。做作吗？做作。
招人讨厌吗？招人讨厌。
这世上总要有人干招人讨厌的事啊。
有什么办法呢？
这世上总要有人专门去不干
绝大多数人天经地义的事啊。
接着代薇的《观纳粹纪录片》写
文/李威
“一生因怕死而为奴仆的人”
为奴仆之后
却忘了自己
是因怕死而为奴仆
口中信誓旦旦
可以为了主子而英勇地去死
深深地仇恨
那说出“我不敢奉命去做恶”的人
深深地仇恨
是因为怕
那说出“我不敢”者的勇敢
一再地唤醒着
他们对自己
“一生因怕死而为奴仆”的记忆
底线
文/李威
他出狱五年了
与出狱那天来接他抱着他泪就下来了的挚友
聊过过很多狱中的事——
吃的怎样，住得怎样，劳动怎样……
但挚友从没问过他
他也从没对挚友讲过：挨过打没有
一天，他们读到刘瑜
写曼德拉坐27年牢竟然没挨过打
刘瑜称那些南非狱警“坏得有底线”
进而质问另一些人：
你们的底线在哪里！
那一天，即便他们读到
并谈论这个话题
也没提起过
他在狱中挨过打没有
仿佛他们默契地
帮一些人守着一根底线
真怪
文/李威
酒店内走出一个女人
酒店外停着一辆车
她要上车，我想
但她出门下完阶梯右转走远了
看来并非每个人
都是只要有车等着
就要上去的人
十多年前在一幢堂皇气派的大楼前
我出门，拉开停在门外的车门
把副驾座上文件资料
放到后座上
然后坐上去
一直惊讶地看着我的司机
终于问：你上错车了吧
……
事后，我对友说：
真怪
明明是我们都上错船了
他却问我是不是上错车了
读徐庆春的诗《小雪》
文/李威
人们望着天空
惊喜地喊出“啊小雪，小雪！”的时候
会不会有一个人
听见人们喊她的小名
会不会有一个
头上已现零星白发的人
听见久违的
她的小名：小雪
她仰起头，轻声答应：我在，我在这儿啊
又像是对着天空中缓缓飘下的
她的小小的
兄弟姊妹们
轻声地说：我在这儿
等到你们啦
真好
文/李威
又到了冬季了
又到了清晨天久久不亮
傍晚天早早就黑了的时候了
又到了清晨的灯久久亮着
傍晚的灯早早点亮的时候了
又到了清晨在灯晕下读书，读着读着
一抬头
又到了该早早点亮灯盏时分的时候了
又到了一不小心
就让自己的灯亮过了晦暗的白昼的时候了
又到了对自己说：管他呢
这盏灯亮过了白昼就亮过了白昼吧
反正，又是该在灯下
仿佛在一片雪地上写下几个洁净的字那样
在自己心上
写几个字的时候啦
真好！在这样的时刻
我读到诗人荆棘草
写他在雪地上认真地写下：李，文，亮
世上的人分两种
文/李威
一种觉得哭完了，还得吃饭
是比痛苦本身更痛苦的事
自己还能有味觉，还能吃出滋味，吃出好吃
更增添了自己的
耻辱
一种觉得哭完了，该吃饭了
是所忍受痛苦的补偿
自己能有味觉，永远能吃出滋味，吃出好吃
活着实在还是
不赖呀
我本想写手套来着
文/李威
公路上一只厚帆布手套
被飞驰的汽车带起的风刮动
在路面上翻滚、挥舞
像一个地下的人
伸出一只手
在呼救
为什么一顶帽子这样翻滚
不会让我觉得
是一个地下的人
晃动着脑壳呼救
因为脑壳
不能全被帽子装进去
帽子是帽子
脑壳是脑壳
联想不到一块儿
脑壳只会被
被灌进脑壳里的那些东西
完完整整地
装进去
不
文/李威
多年以后
缺席的正义来了
走进人们围着的空缺中，说：
我，正义，来了。
人们默默转身
在空地上
围起另一个空缺
一个人对缺席的正义说：不！
人们围着，并继续见证正义缺席的空缺
这才是正义
是诗，也是信
文/李威
我喜爱这样的：是诗，也是信
我也喜爱写这样的：是诗，也是信
我写（也是诗名）：给某某的
第五封信，第七封信，第十六封信，第二十一封信……
为什么我不提第一封信？
因为第一封信我要留到最后来写
你在冬天的窗口，读着信
不时抬头看看窗外
你呼出的霜雾一阵阵模糊窗玻璃
又慢慢清晰
邮递员在空旷小径上骑着单车远去的身影
看上去像写信的我
你不觉得，这一切就像
我们之间第一封信上写的吗？
你不觉得就像我们之间没写过的第一封信上写的吗？
好多人与事都过去了
梦很长很深，又很浅
窗玻璃在第一缕路灯光的撞击下轻轻颤动
你轻轻叠好薄薄的信纸
站起身，看着窗外最初的路灯光下的小径
有残雪，有泥泞，有你
将要出门走走时的脚印
它们映射着浅淡的光
这时，你不觉得，有点记起了
我们之间的第一封信了吗
正义人士
文/李威
那个为了把鼠蝇清零
到处投毒放毒设机关装夹子安牢笼的
正义人士
要出门去干
一件正义的事了
他被正义感充满，出门，顺便
踩死一只
经过家门外的
搬着一粒粮食的蚂蚁
大棋
文/李威
“有人在下一盘大棋！”
这个猥琐男
讳莫如深地、神神秘秘地、掩饰不住喜悦地
凑近我：“有人
在下一盘大棋！”
我闻到他的口气
想对他说：滚吧！
又怕他喜不自禁地对我说：
“我滚
也是这盘大棋中的
一小步”
你的履历表没填全啊
文/李威
是啊是啊，你填了你的求学和工作履历
但是，但是
你在以前的工作单位，在你读过的大学、中学、小学、幼儿园……
的改造表现
没填写啊
今晨忽然想起
文/李威
今晨忽然想起
你身后的门牌号
那不是你家的门牌号
只是我们一群人
在一家小街上的餐馆进餐
你身后一栋旧楼
的门牌号
很多年了过去了，一切都在淡去
围坐的人有些谁，已经模糊
你的座位倚靠的
花树上盛开的花，已看不清
甚至你的微笑
也已淡远
只有那门牌号，在夕光下
还清晰着
那门牌上的锈，还清晰着
监狱空了
文/李威
狱卒们开会，要选出一个犯人
关进去
“没了犯人，怎么证明
监狱存在的必要
尤其怎么证明
我们
存在的必要”
没有你，最重要
文/李威
虽然有在911失去了怀孕6个月女儿的
美国公民唐纳尔
在本•拉登被击毙后说：
“我们不是一个会庆祝死亡的家庭
不管死的是谁。”
虽然此话得到很多人喝彩
我仍然不能
对这种作为人
却像神一样宽恕作恶者的言行
给出理解
我永远不会忘记
张牧之在鹅城打败恶霸黄四郎
令其自杀前，问：
你说是你对我更重要，还是钱对我更重要
黄四郎猜：我更重要。错
黄四郎又猜：难道钱对你更重要？又错
张牧之说：
没有你，最重要
写想去看怒江的诗的人名叫浅河
文/李威
猜测怒江一定有着撼动心魄的雷霆之怒
许愿将来一定
去看看怒江
写一首诗许这样心愿的人
心中也有怒啊
这首诗的作者名叫浅河
浅浅的、小小的河也有怒吗？
有。再小的生命
小如一只蚂蚁
也有怒
——面对庞大的世界、庞大的人（包括我）
的侵犯和威胁
蚂蚁也有怒
是这首诗，和它的作者浅河
教会我在怜悯了蚂蚁几十年后
今天才第一次想到
并尊重
蚂蚁的怒
——犹如尊重我自己
那小小的、常常不被世界所知也往往徒劳的
无比珍贵的
怒
雪落在空空的广场上
文/李威
落在唯一站立的一个人——石头雕像
的头上，肩上，眼睑上
他半低着眼睑，在沉思
又像为最小的雪花
备着一个停落的地方
最小的雪花
在这世间也应该有一个
洁净的
停落的地方
失物招领
文/李威
阔别多年，又到这山区小火车站
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
只有那失物招领箱
还是当年的样子
他走过去
面对它，轻声说：
我回来了
邮程上（45）
文/李威
那个半天乞讨
半天手插裤兜站在滨河路边看云的乞丐
他能看见
比我看见的
更干净的云
邮程上（48）
文/李威
小旅社的留言薄
纸页卷曲了，泛黄了
早已是没人看了
微雨的黄昏
我竟慢慢地，一页页地翻看
年轻的女店员在吧台打着盹儿
那些靠前的留言
已是她还是小女孩时
写下的了
店堂内温暖昏黄的灯晕
像是她梦见的
我在她的梦中
随着纸页沙沙轻响
慢慢走到她年少时的梦中
邮程上（50）
文/李威
早黑的冬日傍晚
小街上一盏亮灯的窗
哦，我比其他零星的路人
更温暖
因为我不是路过
我是那个
怀穿着窗玻璃一样宁静而温热的信
给它送去的人
秋夜的送信人
文/李威
昨天收到远在美国的诗人双一
写我们相聚的诗
——在我们相聚整一月之后
他写到剑客，写到书生，写到宝剑铮铮有声
而我在这冬晨补充两点：
第一，我们除了是剑客和书生
还是送信的人
第二，我们相聚是在秋夜
即便是书生和剑客，也会为秋夜心生暖意
即便是茫茫大地上送信的人
也会为秋夜心生暖意
即便是茫茫大地上送信的人
也会在秋夜，不远千里万里，彼此送上一封信
又是一年的冬天啦
文/李威
该驱车一百多公里到眉山市青神县
转两三个弯驶上青衣大道
再穿行小街到滨湖天街
停车步行穿过老城区
到万象五期住宅区
上楼，803室
开门，进屋
小沙发
我的目的地是那小沙发呀
去年整整一个冬季，每夜
我在小沙发上和衣而眠
夜里醒来，一睁眼，就看见窗外清寒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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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1 1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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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3 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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