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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诗歌的长河里看杜甫
杨 键
今年是杜甫诞辰1300年,谁能想象我们今天纪念的这位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是在国家动荡之时,因饥饿多月吃了牛肉而噎死的呢?杜甫的死就像一位难民,而他崇拜的大诗人李白的死则神奇浪漫,传说为捉月而死。
杜甫是死在一条船上的,他死之时也是一个没有家的人,早已是个老漂泊者了。
杜甫太憨厚老实了,他给李白写了好多首盖棺论定的诗,在我看来历史上没有哪个诗人对李白的评价像杜甫这样准确,而李白就像皇帝一样,礼貌性地回复了一下。
他是历久弥坚的漂泊者
我们因为受到前苏联文学观的影响,认为杜甫是现实主义诗人,李白是浪漫主义诗人,这两种主义在现在看来都太简单粗鄙了。
杜甫是儒家的,儒家就是五伦关系,就是日常,就是一个正常人,没有儒家的时代,或是五伦关系被破坏的时代就是一个非正常的时代,杜甫的贡献就是在一个非正常的时代做一个正常的人,在一个不忠的时代,不孝的时代,做一个忠孝的诗歌之子,与我们因了前苏联文学观的影响所说的人民呀,疾苦呀,毫无关系,杜甫在一个大动荡的时代这样悲喜交集地去做诗人全然来自他的儒家心性。
李白的家世飘渺难寻,而杜甫的家世则有迹可寻。杜甫的十三世以前有一位祖先,是曾经注过《左传》的历史学家杜预,杜甫经常在诗里赞美自己的这位祖先,我们今天没有祖先可以赞美,因为我们曾烧了自己的家谱,也就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了,源远流长于我们太难。杜甫的祖父乃初唐诗人杜审言,杜甫有一句诗写给自己的儿子“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杜甫之家乃有儒家读书传统。他所身处的时代使他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差一点成了亡国奴的诗人,一位真正的历久弥坚的漂泊者。我们要纪念杜甫,就要还原一个真实的杜甫。杜甫在一个特别的历史时期,作为一个无家人,对自己的朋友之爱,对自己的妻子之爱,对家国之爱,这些都来自杜甫的儒家心性,来自他对五伦关系的天然恪守。杜甫有一位南北朝时的先人即列在《周书》的孝义传中。杜甫另有一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是纯粹的儒家观念。
在儒家体系中还原真实的杜甫
我们本来的语言体系是儒释道三家,20世纪以来,看杜甫都不在这个语言体系了,所以说,要还原杜甫,首先要在儒家的体系里,可是,我们还知道何为儒家吗?所以要还原杜甫,要纪念一位真实的杜甫是有难度的,我们动辄给一位诗人戴上人民、民族的帽子,其实都来自文革的空洞传统,杜甫是那么具体、实在的诗人,我们用这样空洞的帽子戴在诗圣的头上是愧对诗圣的。
我们要还原杜甫,最重要的就是要把他放在一个儒家的士人的精神体系里来看,士农工商,士的价值从来就是第一位的。在我眼里,杜甫的价值是最好地延续了屈原以来、陶渊明以来、嵇康以来士的传统,直到晚清最后一位诗人陈散原都是这一脉士大夫之气。士的精神在今天很稀有了,我们今天纪念杜甫,主要是纪念这样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士之精神,士在今天早已变成了知识分子这样难听的称呼,本来在国家架构里的士大夫,现在沦落为知识分子,只能待在大学的流水线上。
他是中国知识分子受难的代表
我们今天纪念杜甫不是因为他是一位人民诗人,像齐白石一样是一位人民画家,而是因为他在差一点做了亡国奴的时候,在成为一位老牌漂泊者的时候,仍然不失一颗诗心,一份赤子之情,即一体之仁心,正是因为这颗一体之仁心,我们才有了一位集大成的诗人,一位诗圣,一部诗史。我们纪念杜甫,是因为杜甫真实不虚地存在于此一生命与彼一生命本来密不可分的境界之中,而非我们所说的同情人民的苦难。我们纪念杜甫就是因为他与其他生命天然的通透性,这一通透性最终成为他的人格与诗格,即儒家所说的仁爱之心、赤子之心。我们纪念杜甫就是纪念这颗仁爱之心、赤子之心。所谓诗圣,就是这一颗人人本具的仁爱与赤子之心得到了全然的彰显。我们纪念他,就是因为杜甫彰显了这一颗诗心,而我们遮蔽了这一颗诗心。我们的心灵因此变得陌生与黑暗,没有通透性,没有同情之了解。
我们纪念杜甫还因为他的诗诚实到了可以当做历史来读,我们的诗却很难被当做历史来读,因为我们是虚构的,我们虽然经历了20世纪诸多的苦难,但我们仍然是虚构的,我们今天纪念杜甫,是因为他记录了他亲见的苦难,我们却没有能力记录。
我们纪念杜甫,是因为用今天的话说,杜甫早已成为中国知识分子受难的代表,儒家里最高的代表人物都是来受难的,但有一点特别重要,就是因为他们都在一个国家的特别时期成为一个文化的托命之人,秘密的薪火相传之人,屈原、陶渊明、杜甫,皆如此,他们因为一体之仁心而成为一个生命的通透者,一个文化的托命之人,有家与无家,与他们而言都不重要了,唯仁心能全然显露他们才能成为真的托命之人,这一点最重要了。为什么是杜甫,而非李白在安史之乱时期成为托命之人,这一点是很神秘的。
我们今天纪念这一位我们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是因为他与普通民众并无二致,临死之时也如同一个老叫花子,谁也不知道这个叫花子能留下1500余首诗歌,能流传近1300年之久,并且仍将继续流传下去。
我们看杜甫,要把他放在一个大的诗歌的长河里去看,要把他放到诗经、放到屈原、放到陶渊明、放到苏东坡、放到明末清初的那些诗人、甚至放到新诗的历史中去看,我们才能看见一个真实的杜甫。
我们要纪念杜甫,就要还原一个真实的杜甫。
(深圳特区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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