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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活着,我写作
——深圳特区报记者王樽对我的采访
昨天,本报的《人文天地》版刊出了记者对新时期朦胧诗派代表人物梁小斌的独家访问,文中首次披露了梁小斌淡出文坛后鲜为人知的生活遭遇。蛰伏多年后,梁小斌重新出现在公共视野,立即引起全国文化界的极大关注。各大文化网站和文摘刊物纷纷摘发或转载。今天本报继续刊登记者访问的下篇,本文中梁小斌首次公开评价自己的成名作《雪白的墙》、《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并披露了对自己影响的书籍,以及他书写思想随笔和苦练书法的内情。
没有写过真正的情诗
记者:在您后期的创作里,主要是断简残片式的思想随笔,它们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和九十年代初,我很吃惊这些文字的纯粹性和先见性,我曾反复阅读,与我后来阅读米沃什、布洛斯基等世界大诗人的文字有相近的快感。而看您的写作时间,更觉难能可贵,有种横空出世的意味。在您的文学生涯里,有没有哪位作家是您特别喜欢的,他们在哪些方面影响或改变了您?
梁小斌:在阅读生涯里,俄罗斯作家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对我心灵形成了撞击,当时这本书还是群众出版社的内部读物,我现在仍在回想,我从这本书里学到了什么呢?平心而论,假如思想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话,我从中学到了什么叫做“思想”。譬如:一个囚犯躲在厨房里吃土豆,作家如何评价这个景象呢?囚犯知道,土豆如果烧熟了,就没有他的份了。我很激动,并不是为了囚犯的苦难,而是发现了一种思辨:土豆有一种从生到熟的过程,囚犯掌握这个过程,他非常懂得他应该和什么样的土豆打交道。囚犯的本能意识属于已卜先知,而我对此非常着迷。
记者:人们一般都将您划作抒情诗人之列,你自己却以没有写过情诗为名,暗示自己并非纯粹的抒情诗人。我从您的随笔里看到,您曾不分场合的公开嚎啕,尤其是当爱情受挫时,大哭表明了您的率真还是脆弱?它是您释放压力的手段吗?
梁小斌:我没有写过真正的情诗,就是在我嚎啕后也没有写。有一个女友曾每天给我送饭到我租住小屋,她并帮我整理文稿,那情景让我相信,同舟共济,相濡以沫的存在。她突然消失了,我魂不守舍,满城寻她,在她曾住的地方,只见有风衣飘摇。后来,她给我来了信,说是她承受不住了。我在朋友圈里嚎啕,边哭边思索,这是什么道理。天下所有爱情都是站在辉煌的屋顶,演绎难忘一幕后,提前收笔的。她帮我整出文稿后,期盼我站在世界领奖大台,每天送饭才有意义,但文稿却看似废纸,实在是吃不准我的底细。这不怪对方,这是爱情自身的规律,十二月党人的妻女们陪送丈夫去流放,与女友雪天送饭道理相同,前者壮观,后者如同沙砾。但我的确失恋了,我在《断裂》里自我解嘲,所谓失恋就是她提前一步将我抛弃。
情诗是中国抒情诗最薄弱的一章,也是我的不足。爱情宏观起源于所爱之人是在敌人营垒内,打又打不得,抢也抢不到,只有心曲弹唱,以死相拼,情诗即是克服一切障碍。中国情诗大多起源于表妹之类,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他身边没有别的女人,只有表妹(或是表哥)。因此,中国情爱起源于“容易”,起源于乡里乡亲们近亲交融,尚未真正抵达“在那遥远的地方”,
我深感内疚。
我生造了成语:独自成俑
记者:从根本说来,性格决定命运。从《独自成俑》和《地主研究》的很多篇章里,可以看出您是个完全不合时宜的人,客观地看,您觉得哪些性格成就了您?哪些性格阻碍了您?
梁小斌:独自成俑,是我生造的成语。我没有说“成蛹”,即是我并不想化蝶,飞舞在繁花似锦丛中。我在屋子里写稿,害怕敲鸡蛋的声音打扰邻居老太太,就曾将鸡蛋在枕头下压碎。有一天,雷声大作,我趁着雷声敲碎鸡蛋,邻居老太说昨夜睡得很好。我力尽在独自成俑中丰富自己的内心回想,这就足够了,获得一个内心回想,至少维持我一个星期内的精神食粮。
记者: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您都与文坛保持着距离。您认为一个诗人或思想者与文坛应该有着怎样的关系?您如何评价当下的文坛形态?
梁小斌:实际上我与很多诗友有着亲密关系,是诗坛上的朋友接济我,帮我付房租,帮我刻了很多书法印章,但安徽老乡海子之死,却证明他死于文坛形态对他的冷漠。文坛该是诗人的家园,海明威说过,人生活在此地,却到异地炸桥,我不希望诗人们在圈子里炸桥。只能说到此为止。
书法是我存活的唯一手段
记者:您现在花费时间苦练书法,更多的是想通过书法改变自己的经济状况,还是追求一种安逸宁静的心境?
梁小斌:我想靠书法挣钱。这是我余生存活的唯一手段了。书法必须拜师,我真的拜了一个师傅,我的书法老师名字叫黄以明。他苦口婆心地对我说要学书圣的圣教序,要学会锥立沙。得到心心相授的法传,我就特别乖。我在研习圣教的日日夜夜,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体察到书法老师用真情给我点拨迷津。
记者:我们知道,从早期的思想随笔《独自成俑》到后来的《梁小斌如是说》,都是从您的笔记本里辑录的,至今仍有大量的还在沉睡中。就是说,这些文字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发表而写,这个写作习惯是怎样形成的,其写作或者说思考的动力是什么?至今大量仍在沉睡的文字,您准备如何处理?
梁小斌:为了有钱用,我曾将我的10本笔记以赠送方式给了诗坛青年朋友。青年朋友将它装在锦盒内,意思是代为保管,他在寻适当机会回赠社会。我在回想笔记所录,不忍卒读。我是在中国最早写思想随笔的人,比什么《米沃什词典》引进中国要早得多。大多数人不知道我在笔记里写了什么。譬如我说:“晚上我看见手上的刺,我就在回想,今天我的手曾经摸过什么”。还有,“我背负着孩子在想自己的问题,渐渐觉得背上已不沉重,但是灵魂稍有迸散,背上就是枯骨”。这些零碎,我本打算有时间将它分行变成诗,就这么越积越多,几乎被它埋没。怎么处理余生笔记,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深圳逼迫我反观自己
记者:人说诗歌是青春的赋予。隔着几十年回看当年给您带来巨大名声的诗作,比如《雪白的墙》、《中国,我的钥匙丢了》,您今天如何评价?它们当年轰动诗坛的内在原因是什么?
梁小斌:我写的那两首诗,自认为并非上乘之作。人,不可能指望那两首诗吃一辈子声誉。我注意到,现在青年人懂它,恍如隔世,青年人的感觉是对的。他们有自己的观点不仅要对自己说,还要有说给自己的后代听的观点。
中国写作至今的通病,说给自己听还行,但说给后人听,其道理就是难以持久恒真。说给后人听,就是当老师,但我仍还是个学生,是为不安。
记者:由诗人、学者、评论家组成的“梁小斌研究会”即将在深圳成立,对您的作品研究也已正有序而深入地展开。客观地说,您认为自己被研究的价值主要有哪些?在您看来,这个没有商业色彩的学术机构诞生在深圳,有着怎样的意味?
梁小斌:首先,深圳是个好地方,我希望能在这里找到活干。专题片、朗诵诗、广告语、活动策划,我全会干。还有会写迫圆为方的毛笔字。这绝不是我虚假推销。深圳是干实事的发祥地,而不是舌战中心,梁小斌也是如此,他不是旗帜,不是舌战高人。深圳研究梁小斌逼迫我反观自己,他只能“我活着,我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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