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雅：为美而殇-与友人谈美
发表于 2016 年 06 月 12 日 由 玛雅
你自谦说是懵懂，你的懵懂却开了我的窍，你问我为什么说“美的实质是孤独”，还是用简洁的图像跟比喻跟你谈抽象的话题，用浅近平白的语言跟你表述，对写字的人，这才是真挑战！说到孤独，第一个出现的画面是那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中国画，这首诗里就有孤独两个字。这图景是我小时在一套漆器上看到的。
殇的意思是死在外面的人，《小尔雅》里称“无主之鬼谓之殇”，就是在说我这样的人。
年轻时是为美而狂，老了，狂傲孤绝消减，剩下的是长久的悲伤，老旧的东西美，离得远就越来越美。狂情与平常心，原本都是人心，一体两面而已。唯美至极是狂，爱美的心又恒久难以改变。庄子说天地有大美，峭壁悬崖边的大海才更加壮阔，因为高低落差有对比反衬。日本武士，在死的瞬间与美狭路相逢，美人要他选，生还是死？爱美的必然舍身随美而去，怕美的，就苟且选了生。日本人写了这样的俳句：
隐于叶下，花儿苟延不败，
终遇知音，花落有期。
花儿盛开不败不谢，遇见对手、知音了，反而花落而亡。这是什么感觉？对手就是宇宙天体碰撞，两个纯度极高、阴阳相反的物质，相撞就产生了最大的火花能量。
中国诗里独钓的蓑笠翁，有寒冷的江水跟雪为知音，千古绝句。
英雄常是孤独。上次我们谈那个电影Revenant，里面的雪景摄影不错，但不如我说的那个heart of the sea（我也许有偏见）。 可惜又可怜，那么好的自然雪景，美国大好河山，就差这蓑笠翁跟蓑笠翁的审美！小李子在死马的躯体里躲过严寒，原本那个画面的节奏可以调整的，内心世界可以描述得十分惨烈、孤绝，辽阔雪原，一个濒死的人藏身死马，哎！他们是因为没有真正面对过死亡嘛。
看近年美国电影，叹气，那么多有文化的外国人在这个国家，审美还那么乡巴佬，怎么总是这种好莱坞大片的调子！
你还记得Emily Dickinson 的那首《为美而殇》？
I DIED for beauty, but was scarce
Adjusted in the tomb,
When one who died for truth was lain
In an adjoining room.
He questioned softly why I failed?
“For beauty,” I replied.
“And I for truth,―the two are one;
We brethren are,” he said.
And so, as kinsmen met a night,
We talked between the rooms,
Until the moss had reached our lips,
And covered up our names.
为美而殇（艾米莉·狄金森）
为美而殇，
这坟茔 难以适身
一个为真理殉道的
就在我的隔壁
他轻声问我“为何落难？”
我回答他： “为了美”
他说： “我为真，真与美
是一体，我们是同声同气的人”
就这样如亲人
在暗夜相会
我们隔着墙壁谈心
直到苍苔漫上我们的唇
覆盖了我们的名
（玛雅译）
诗里有个词是Brethren，是宗教信仰里信仰相同的人互称弟兄姊妹。kinsmen从前只有在男人之间，Emily用这样的词是没有性别的。现在我跟你们网上对话，就没有性别。所以我翻成同呼吸的人，这个词很妙，中英文都妙，brethren，breath 跟ren，同呼吸的人，这样翻好吗？
上面说到那套漆器茶具，是父母结婚时朋友送的礼品，今天问母亲，说早丢了不知去到哪儿了，哎！记忆中十分精细古朴的一套，我小时常盯着看拿来玩的，用小茶叶包在托盘上摆出各种造型。装茶叶的漆盒上画梅花瘦竹，茶盘上就是“这独钓寒江雪”的图景。因为原物早丢了，我也无图片，就上网找类似的，现在的传统工艺品做得还是土，失去中国味道，艺术还不如大跃进文革时代有味道，这是美的几个特征：远、隔、旧，朦胧模糊，美在人的潜意识里藏着。
这套漆器如今在我脑中放大，更加精美绝伦，越来越美，就因为再也找不到它了，这是美的另外一件外衣：失去的就是美。多次搬家，童年时的东西几乎全部丢失，唯留记忆。记忆中，父亲从苏联带回来的几件东西，是我童年的“艺术启蒙”。一个是圣彼得堡大教堂温度计，门窗都精致考究。一个收音机，一个大小类似望远镜的手动图片幻灯。可以插入胶片或者照片，看到清晰图画，父亲的大照片，苏联的照片。哦，那是我小时的梦。小时对外面的世界怀着怎样的饥渴！70年代，那些俄文的科技杂志跟书都能被我翻得稀烂，因为里面有“外国”的风景图片、高跟鞋、卷发、西装、连衣裙布拉吉跟珍珠项链，至今仍记得书里的插图。
我小时并没有受过什么艺术熏陶，哪里能跟张爱玲、木心、阿城比，他们都是出自大门大户，艺术世家。贫瘠荒芜的年代，我要感激我的父母，“艺术感受”是这样开始扎根萌芽的。
以丑为美的年代，对美越是向往，越是不能声张显露出来，压抑着。在外面要裹上一层粗粝的外衣，不能让他们察觉，在臃肿的冬衣下面挣扎，偏不穿那双有俗气图案的厚袜子，难看，偏不肯戴那个难看的帽子，宁可被冻死。然后趁他们不注意，就剪掉帽辫，弄成我喜欢的样子,被我裁剪的裤子帽子，大人们都要伤心叹气一番，说为什么有这么个奇怪的小孩这么古怪的想法，为了什么呢？夏天还没到，我要死缠烂打让母亲让我穿裙子。曾发誓，如果得到一双舞鞋，我可以抱着鞋死去，大多数的人要用吐沫淹死我，妈小时连鞋都没有，我这是“为何不食肉糜”的腐败堕落啊。我不屑，给我难看的帽子鞋子活着，我宁可冻死。
后来看电影《红菱艳》，伤心，不是伤心女主角被火车压死，而是觉得她那么蠢，那么好的机会把一生献给艺术，她不要舞鞋却选了爱情。
–Why do you want to dance?
–Why do you want to live?
–Well I don’t know exactly why, er, but I must.
–That’s my answer too.
我想把台词改一改：
你为什么要跳舞？
因为我已经不再怕死，也开始不怕活了。
死容易，一了百了，活着忍受不美，却是万分痛苦的。
我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不容置疑的论断有怀疑。当年的物质基础是多么匮乏，但依然是有美的追求，而且正是由于匮乏，对美才更有想象力，如果按照马斯洛的人性需求金字塔来讲，有些人的金字塔，物质的部分很多，有些人的金字塔物质可以很少很少，印度的苦行僧就把这个金字塔推向一个极端，他们放弃物质的舒适，放弃任何实用主义的依托去追求真。追求美也是同样的道理。美的东西离实用主义、生活、地球、人群越远越好，远到千山鸟飞绝的境地，精神的至高点才能达到。
所以，当我遇见一个另外一个与我一样为美而狂的人，我就不惜一切了，甚至生命，可被所有的人看去，是那么荒诞不经，那么滑稽可笑，那么愚不可及，下到黑暗深渊，深至触犯了摩西十诫。
可惜，美是那么孤独，它只要一个人，是他还是我？是生还是死？美孤绝吧，它只让一个人从窄门过, 成双成对的，门太窄，不容两个人。
美是太阳，美也是黑洞
美是婴儿，美也是骷髅
美是一尘不染的纯净晶莹
美是乱七八糟的混沌破败
矛盾吧？古今中外的艺术家都想接近美、跟人讲述美，大多都是盲人摸象，摸到一点就兴奋不已跟人述说。凤毛麟角的几个一接近美，不是被太阳烧死，就是被黑洞吸纳，孙悟空求的长生不老，永生就在那肉身毁灭一刻。
接着说《江雪》。这首绝句里，你注意关注自己的身体感受。什么感受？身体什么部分冷，什么地方热？冰封的湖面，下面会有鱼吗？即便有，多吗？老头平时都懒得出门，船是破船，鱼钩都生锈了，胡乱披了一件蓑笠，漫天大雪冰封湖面，他忽然想出门钓鱼了，还不是钓鱼，是去钓雪。这要唱哪出戏啊？为什么要捡一个大冷天出来钓什么雪呢？古怪刻意吗？又为什么诗人不写其他的美景，不描写俊男美女，穿漂亮衣服，赏玩着贵重的器物，却描述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怪老头儿，偏偏挑大雪的天出来装模作样钓鱼钓雪？这种美难道不怪诞荒唐吗？这大逆不道，万径人踪灭，跟人反着来的劲头儿，却为什么让人着迷呢？ 想想这20个字的密度有多大？蕴含多么大的能量？孤、冷、寒，老，怪，萧索一片，却那么纯洁无暇？
来对比另外一个雪景，林海雪原里杨子荣那段最精彩的《打虎上山》，新电影Revnant里孤绝的英雄死里求生的画面，是男性阳刚的形象，跟雪地里这个孤绝老头儿相比，你是怎样的感受？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宵汉
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
这是文革十年的艺术代表作，词曲、唱念做打，都是当年的顶峰作品。现在还有比童祥苓更英武俊俏的小生亮相吗？《江雪》里的孤绝清峭、静谧深远，不是这种虚热的“阳刚”能抵达的。
今天一边听林海雪原的打虎上山，再看柳宗元的江雪图，也是美，一个古代一个现代，一个远一个近，有点怪诞是吗？这也是一种美。
想起一件往事。母亲每次要举例证明我如何不照顾她，让她难过心疼，必然要提这事儿，这个节目是家庭会议的保留节目。每次她提，我都故意回避打岔，她痛苦地诉说几十年了。
那年我小学毕业11岁，夏天。毕业考完，妈答应带我上峨眉山。她那时正好在成都开会，让我一个人搭汽车搭火车。大半天汽车，一整天火车，我都趴在车窗上欣喜沿途风景，在旅店见到妈妈，那次就在那个旅店发生了一件我至今尚未明白的神秘事情（今后讲述）。妈妈那时正患严重的哮喘。但她坚持要带我上山去玩，她要让我从小就视野开阔，登高山看大海都是她领着。
山沟里阴毒潮湿的气候，恶劣的物质条件，损害了母亲的身体。
因为妈妈患病，我开始都是紧跟在她身边，我跑得快，妈妈爬一步就气喘, 是人看到都会心疼，我当然替妈妈疼，跟她一样难受的。爬山到一半的时候，我遇见了几个青年人，领头的一个男孩15、6岁，身边有两个十分美丽的女子。那个男孩太漂亮俊俏了，回眸一望百媚生，就是说的那种眼神。男人的身体，女人勾魂的眼神，清澈如婴儿。他回头笑一下，我就把妈妈忘了。他们年轻人当然走得快，我就紧随其后跟他们爬山，听他们讲话。扔下可怜的妈妈在后面呼哧呼哧喘气追赶我，怕我走丢掉山谷。妈已经是精疲力尽。在清音阁过一夜，妈说停一个晚上吧，好不容易将就躺下，我心里还惦记着这几个年轻人，他们一早就起来要行路，我心里那个着急啊，一边是快喘死的妈妈，一边是漂亮的人。跟着他们一会儿，他们走得太快，不久就没了踪影，结果美人追不上，妈妈也被我气得半死。这好像是后来生活的映射，原来这命是早就注定的，不能去弄艺术，妈妈也无法照顾，两头不着，空留惆怅。
她一直说，她跟着我爬山那次她差点死了，峨眉山一趟，她瘦了整整20多斤！那时她已经够瘦的了。我们母女在峨眉山金顶看日出曾拍了一张照片。我们都像从非洲来的黑鬼饿鬼。
这么多年了，心里藏着这个秘密不让妈妈知道，任她把我骂得半死。为了追赶美人，我把妈妈都扔下了。现在她该知道这个秘密了。
美，非理性，非道德，遇见了，就如遇见黑洞，别无选择，心甘情愿被俘虏，吸进深渊。这也是为什么艺术家常会走上自我毁灭，那种疯狂的obssesion是荒谬的，理性无法解释。
矛盾吧？古今中外的艺术家都想接近美、跟人讲述美，大多都是盲人摸象，摸到一点就兴奋不已跟人述说。凤毛麟角的几个一接近美，不是被太阳烧死，就是被黑洞吸纳，孙悟空求长生不老，他最终是否悟到永生也即肉体消亡，精神复活就在那肉身毁灭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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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6-13 0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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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6-6-13 20:3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