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川诗话:狗之死与诗人之死
从2008年至2012年,我在家闭门写诗整五年,过足了写诗瘾,诗歌发表不少,不过没有一分稿费收入。当然,我也没有自费出版诗集,也没有依靠缴纳任何捐款与赞助费,发表我的诗歌。
实话实说。虽然没有穷困潦倒,但是却陷入亲人的不解与怨恨的困境之中,我赖以生存感情世界出现危机。人的生存环境,有三个板块,一是经济物质板块;二是家庭婚姻情感板块,三是身体状况板块。这三个板块,有一个发生裂变,就会影响到整个生存环境的改变,而一旦生存环境改变,就会感到越来越没有可写的,或者写诗会变得毫无意义,似乎已经临近写作与活着的双重绝境。
我意识到,该是调整模式的时候了,不调整模式,我就会成为自杀诗人。我一直具有这个调整的清醒,这是我与那些圈子里的诗人不同的地方。大多数进入诗歌圈子的诗人,往往会失去这个清醒。而失去这个清醒,就会不知不觉失去调整生活态势与模式的能力。由于一直保持着这个清醒,所以,我的调整模式的能力一直在不断增强。
于是,我选择一家建筑公司做管库、兼看门人。
这是位于城郊结合部的一个土岗上的大院。公司大院有三棵一簇的杨树,一簇簇,布满院子。大院东是个菜园,与一道高大的围墙;大院南是一道长满灌木的斜坡,人无法通行,狗可以上下穿越;大院西是一片刺槐林,与一道陡峭的断崖;大院北,就是大门,一条拐三个弯的土坡路,通向市区郊区。每当早上七点,工人出工后,大院大门关闭,只有我一个人,与大院里的七条狗。这里安静、空气好,非常适合诗情画意的我。与这七条狗一起生活,成了我的一大分享。
不久,圈养在栅栏里的藏獒,由于无人喂养,饿死了。大院里就剩下六条狗。这六条狗散养,是家狗,苏联红,由一个母狗生下的两窝狗构成的狗群。令我惊奇的是,这六条狗体格高大,但非常柔弱,不看门,不咬人。出大门,就是老冯师傅炒瓜子的作坊,有三条体型不大的杂种狗,却比大院里的六条狗凶猛。
后来,我发现,由于食物不足,这六条狗经常偷吃老冯家的狗食,老冯经常殴打这六条狗,所以狗仗人势,老冯家的狗显得很强势。大院里的狗似乎不被主人关照,只是靠工人吃剩的饭菜为生。这些工人都是外地的农民工,老板给提供的伙食很一般,甚至没有富裕人家的狗食好,所以这些狗几乎就是饥一顿半饥饿一顿,根本没有吃饱的时候,如果不是依靠偷吃老冯家的狗食,或者捡拾刺槐林或菜园里工人的便便,这些狗就会长期处于饥饿中。
老板虚荣,养狗不是因为他爱好,是为了装门面,上万元的藏獒,装点了几个月的门面就饿死了;这些苏联红幸好是散养着,据说,这里的狗最多繁殖到三十多条,在自生自灭中,生存下来的只有这六条。工人们经常嘲笑这些狗,说这些狗真不幸,投错了主人。
我渐渐发现,这种散养着,自生自灭的环境里的狗,既无法离开这个大院,又不会主动冲出这个大院,到外面去觅食,它们甚至对自己环境很安逸,只要饥饿尚能忍耐,就在菜园里、刺槐林里玩耍打闹嬉戏游戏。不了解内情的人,以为这些狗活得诗情画意似的。
当然,大院周边到处是狗,也可能这些狗就没有培养出冲破层层狗的势力范围的能力,所以只能在这里圈子里,苟且偷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难道这些家狗,真的没有野狗那样顽强的生存能力吗?我经常看着这些狗,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躺在工人的宿舍门前,晒着太阳,等待着残汤剩饭,即使大院进来生人,都懒得看一眼,甚至就像不敢看,连吼叫几声的胆气都没有。于是,我试着把它们驱赶出大院,迫使它们去大院以外觅食,但是它们跑出大门,还会悄悄地潜回到菜园,或刺槐林里,继续过看似诗情画意的日子。
我始终在想,这些狗难道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吗?其实,离这个大院不远,有饭店,有居民区,到处都是抛弃的食物,这些狗完全可以找到丰足的饮食啊!
国庆节到来,一条母狗生下小狗。焊工老梁对我说:“老张,这条母狗很可爱,你的面子大,多打点饭,喂喂它,不要饿死那些小狗狗。”
其实,不用老梁叮嘱我,老板就经常吩咐我,让我喂狗。老板也长着眼睛,或者老板可以假装看不见他的狗,一个个像丧家犬似得,但是老板身边的生意伙伴们经常会拿这些狗取笑老板,老板处于虚荣心受到挫伤,也会安排我喂养这些狗,但是却从不安排我拿什么喂养这些狗。
我在这里工作几个月,渐渐吃腻了这里的伙食,恰好我的孩子放暑假回来,我想在家里吃饭,分享一下全家在一起吃饭的幸福,所以我把食堂打的晚饭喂了母狗,下班后再回家吃自己家的饭。半个多月后,七条小狗就从窝里跑出来。小狗吃得很胖,工人们都说是沾了我的光。小狗满月以后,母狗的奶水显然是供不应求了。我只好把我的晚饭给小狗吃,母狗就只好自己觅食去了。
过了不到三个月,一条小狗不慎被压死,可是我一个人的晚饭根本不够六条小狗吃,于是我私自做主,把两条小狗送人,大院只剩下四条小狗。我真不忍心这些小狗饿死。
这些小狗在后院里面的仓库里长大,由于害怕其他大狗,甚至很少到前院,就连刺槐林与菜园都不去。我觉得这样下去,这些狗会完全丧失对周边环境的适应能力,于是经常有计划地把这些小狗向大院以外引导,但是,只要受到一次被外面的狗的反扑,它们就会吓得要死,战战兢兢地蜷缩回仓库,再不出来。
数九以后,一条小狗连冻带饿死去了。我发现少了一只小狗,以为被人偷走了。过了一段时间,无意中在仓库的一个犄角,发现小狗的四只爪子,才知道,死去的小狗,被同类吃得只剩下这四只爪子。
不久,母狗也失踪了。我们判断,是数九以后,这一带偷吃狗肉的人们,把母狗偷走杀吃了。可是在春节放假的时候,我们整理刺槐林里面堆放的废旧材料,才发现,有一张母狗的皮与连在皮子上的四只狗爪子,原来母狗饿死在那里,尸体被它的儿子们吃得只剩下那张皮与四只爪子。
春节放假时,还有三条小狗活着。过节后,我没有再回到建筑公司,又开始闭门写诗的生活。但是我始终想念那些狗。我不是自作多情,悲悯那些狗狗,而是一直在想,那些狗们的生存场景,以及那些死去的狗。它们为什么死去?
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自然就想到了那些自杀的诗人,他们的死,与这些死去的狗何其相似,甚至一模一样。
这些狗,不由地使我想到当前诗人的生存现状,每想到在自生自灭的状态之中挣扎的诗人,又觉得人兽之间,并没有因为人具有精神享有的高贵与特权,而有别于狗,而高于狗。而生命的状态,在人狗之间又是何等地互为参照啊!
而这些联想一点都不牵强,不是刻意的附会。因为我就是一个诗人,我太熟悉诗人圈子里的现状了。但是,好在我不在诗人的圈子里,所以我也不被圈子所束缚,也不会在圈子里陷入困境,也不至于活不下去。
前不久,我又结束我在家写诗的生活,又换了一个新的工作,下夜工。做下夜工非常省心,晚八点到岗,交接班后,就可以睡觉;睡不着,可以思考写作;早八点下班。下班之后,整个白天,可以继续过纯写诗生活。
我的一位老同事问我:“伙计,你大会计不做,干么要做下夜工?”
我就给他讲这个诗人之死与狗之死的亲身经历。
我说:“我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不想被困在圈子里,我就是想不断冲出圈子,活在圈子外。至少,我能分享到游走自如的快意。”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十七日 |